一.
哗哗的翻捡药材声从屋外传来,给午后平静的氛围中徒添了几分律动的节奏。午后无风,药材的味道和着阳光弥漫在空气中,这些向来苦涩的草药晾晒至干枯脱水后并没有刺鼻的味道,反而随着温暖的阳光给人一种暖意。穿着长袍的老人挽起袖子,双手同时抖动筛网,那些杂质纷纷被甩了出去。他偶尔停下,向远方眺望一眼,绿色的竹海碧波荡漾。
卫芜明所处的正是李振飞曾经居住的竹林外围小院,那件本来是堆放杂物的小屋经过几日的修缮,已经变成了还算舒适的住所,反正老人也不在乎这个,他随心而为,在他看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也是极好的。
今日他心情不错,挑选从月轮山采摘而来的药材同时还哼着小曲,屋内的炉子被他用从角落找到的煤炭点燃,上面坐着铜锅,里面烹饪着香喷喷的羊肉。桌旁是在院圃里采摘的新鲜青菜,不远处还烫着一壶酒,正午他还没有用膳,打算筛选出药材后美美地喝上那么一顿,之后在床上一躺,小半天的时光就会这样被消磨过去。
“这样的日子还算不赖啊!”他在心里感叹着。
日头又向西稍稍偏移了几分,卫芜明把晾晒的药材重新收好,转身回了屋子,用清水洗过手之后,掀开了铜锅的盖子。热气与药香味扑面而来,沸腾的乳白色汤汁正在锅内翻滚,白白的山药吸满了丰盈的汁水,羊肉看起来也恰到好处,他忍不住用筷子夹了一口,放到嘴中,香嫩软烂。
他满意地一笑,打算把铜锅从炭火上取出,可双手刚一接触到边缘,脑海中恰到好处地响起一道声音:“羊肉一定要炖到脱骨才可以哦!”
他楞住了,丝毫不在意双手接触到滚热的铜锅,时间在此刻停止,一个埋藏在心底的音容面貌突然跳脱而出,那是个十四五岁青涩少女的,如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这个宠辱不变的老人陷入了回忆之中,不能自拔。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三十年?四十年?不,还要往前,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卫芜明清楚的记得,那也是一个午后,当时衍朝卫氏已经从权贵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最艰难的时候,他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现在他已经忘了是什么原因来到了卫氏的分家,他只记得那日他闻到了羊肉的香味,饥肠辘辘的他来到源头,发现正是分家的小姑娘卫月正在用扇子扇火炖一锅香喷喷的羊肉煲。他站在门口没有脸面进去,可肚子不争气的叫声吸引了小姑娘的注意,强行把他拉了进去,他按捺不住腹中饥饿夹了一块,被小姑娘用手打掉,笑着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我祖父告诉我,羊肉一定要炖到脱骨才可以哦!”
想着那一段青葱难忘的美好岁月,他忽然感觉眼角有些湿润。
是锅边滚烫的温度让他从回忆中惊醒,年迈的老人猛地缩回手,指尖处多处升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他哈了一口气,苦笑地摇摇头。
“那就再等一段时间吧。”老人对自己说。
他不去管自己手上的伤势,而是走向角落里,在那些没有收拾好的杂物中取出了一尊制式古朴长八尺六寸的黑木七弦瑶琴。卫芜明盘坐在榻上,就把瑶琴置于腿上,整理衣袖,低低一弹,声音淳和淡雅,仿佛百鸟轻飞。
那是一首不知名的曲子,途径院子打算回到自己屋中的李振飞停驻了脚步,他在窗外看了一眼,发现弹奏的正是老人卫芜明,他一改大大咧咧的模样,神情认真,并没有发现外面有人,骤然间变成了一个文人志士的模样。
老人一笑,拨动琴弦的双手更快几分,音韵一改最开始的欢快,变得悲怆哀伤起来,可那悠扬清亮的曲调是没有变的,绵远的声音让人由躁入静进而物我两忘。李振飞本来怒气未消,可听到这样的声音,恍然觉得自己身处旷野之中,阳光和煦。到了曲子变调的时候,风吹过山谷,乌云笼罩。
弹到兴起,声音高昂,李振飞感觉老人构造的那片天地下起了蒙蒙细雨,如牛毛的雨丝打在他自己的身上,并不大,可是很恼人,但也不知不觉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卫芜明四指扫过琴弦,发出了重重的一声,他猛然张开了嘴巴,放声高歌:
“功名蔽天地,仁义显人,
为天下谬,不义辱人!”
那一股悲天悯人的情绪毅然席卷开来,从鸟语花香的旷野一下转到金碧辉煌的宫殿,文武大臣的上书声层层叠响,君主坐高椅之上,臣子在满目悲怆。
“染于苍则苍能,染于黄则为黄,
丝染于异兮,色之从于异。
国随事而兴衰,世风俗而浮沉。
丝之于此,人复何如?
故染不可不慎也!”
琴声忽地停了,老人的放声长歌声震屋宇,万千悲情于此刻同时炸开,淹没了里里外外。李振飞第一次了解到卫芜明竟然还有这一面,这绝不是一个避世之人拥有的心气和才智,他从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声音里看到了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他忧国忧民、感叹天地而又顾及自身,想必当初这曾经年轻的面孔上必然是满目的意气风发,会有不少女子对他无比的痴迷。
没有收声,他的手指已经不动,就这样琴声在最高昂的地方停止,意境幽远,是难得一见的好曲。
李振飞推门进来,望向神色复杂的老人,轻声道:“卫老见谅,我途径此处,听到如此动人的琴声,不由自主的听完了一曲。”他话锋一转,“我是个粗人,对音律知之甚少,可我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老人把瑶琴放回原处,脸上的悲怆神色尽数敛去,出神地盯着窗外,仿佛那里站着什么人似的。他用复杂的语气感叹道:“让将军见笑了,这是一首琴瑟和鸣,前半段是游子的忧国忧民,后一段是女声的高歌诉说亲爱,是几十年前流传的曲谱了,难登大雅之堂,是不入流的合奏。”
他放低了声音:“只不过,我这一辈恐怕都见不到当初合奏的人了。”
没有回答,窗外一片寂静,只有铜锅上汁水沸腾的咕噜咕噜响。
二.
香味弥漫,卫芜明整理好心情,熄灭炭火,从炉火上取下了砂锅中的羊肉。他摆了两人的食具,叫住了转身离去的李振飞:“我看将军一脸愁色,还有怒气,想必是没有用过午膳,不如留下饮一杯薄薄的水酒吧。”
不知道是香味吸引还是找不到说话的人,李振飞迈开的脚步停下,他迟疑了半刻,应允一声,转身回到屋中。
两人对坐于桌前。
那羊肉经过文火的慢慢闷煮已经达到软烂,轻轻一夹已经是半脱骨的状态,卫芜明持箸把羊肉放到嘴里,甘甜的汁水在口腔中蔓延开,不用过多的咀嚼就吞入腹中。他眯着眼睛享受地饮下一杯酒,睁开眼时发现对面的李振飞一动未动。
“是将军不吃羊肉?”
“不是。”
“那是将军嫌弃酒水太薄?”
“也不是。”
“这就怪了,”卫芜明轻轻一笑,“有酒有肉,衣食无忧,那还有是什么将军放不下的呢?”他忽地脸色阴沉下去,“莫非是嫌弃卫某的厨艺,将军才迟迟不肯动口?”
李振飞苦笑一声,“卫老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从军数十年,基本都在沙场上度日,就算在自己的府邸中也是肉汁混着糙米饭就能果腹,哪里胆敢嫌弃别人的厨艺呢?实在是……实在是……唉!”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仰头饮下一杯水酒。
卫芜明将斟满酒的白色小瓷杯端在嘴边,却不饮,含着笑道:“既然将军有难言之隐,不如让我来猜一猜……唔,该不会是为了殿下的兵法授课问题吧?”
李振飞的手一僵,“卫老怎么知道?”
“我记得这两日将军忙前忙后地找了许多本兵书,今早还特意通读了一番,征战沙场多年的将军,又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哪里需要读这些?我所料不错的话,必然是为了殿下。”
犹豫了片刻,李振飞一口饮下水酒,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有些出入,但是不多矣。”
他说着又举起盛满酒的锡壶,手放在扶手处,打算给自己已经空了的小瓷杯中盛满酒。可没等酒水从壶口倒出,一只枯槁的手按住了锡壶盖子,微微用力,把它从半空中压了回去。李振飞不明所以的望着老人。
“原来是我自斟自饮,用小瓷杯和锡壶,如今将军来了,满腹愁闷,再用这个,就有些小家子气了。”卫芜明稍稍低头,手伸到桌子底下,取出了酒肆中盛酒的器皿,那不知是他从哪里得到的。
他拔掉酒塞,掀去下面的红色布绸,醇厚的香气四溢。
“这是我在屋子中找到的,不知道是谁当年藏下的,已经有好多年头了。”他说着在桌旁拿过两个吃饭的碗,满满地倒了两碗烈酒。
李振飞饮了一大口,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碗底,他把玩着手中再普通不过的碗,打了一个酒嗝,神情认真,就像那是什么珍稀的古玩似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酒,白瓷杯中呈着的是水酒,温温和和的如同草原上的风;可这一碗烈酒着实够劲,香味醇厚浓郁,两种截然不同的酒混在一起,他罕见的生出了一股醉意。
“卫老认为,兵者真的不详吗?”
“这要看从哪个角度来说,我老师反对这世间一切的战火,他老人家讲究道法自然,我自然也是认同的。”卫芜明轻声说,“可如果是满朝文武、衮衮诸公的角度来说,没有足够的军队,这个国家到最后一定会灭亡。”
李振飞又斟了一碗酒,也不看老人,碗边的筷子一下未动,又是自顾自的一饮而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你们各家的学说都有各自的思想,都是前贤或者圣人总结的,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李振飞抬头,“可我是个将军,这辈子只明白如何打仗,如何打胜仗。我也知道每一次打仗要死很多人,甚至我的儿子也死在了战场之上。可是……陛下需要我击退外敌,我不能任由衍朝的臣民受到外敌的掳掠,我需要保护国土。我做的,有错吗?”
他好像醉了,脸上红彤彤的,眼睛虽然对着卫芜明,可瞳孔中的目光已经不知道涣散到哪里去了。
卫芜明夹起一块肉,细细咀嚼:“将军保家卫国,哪里做错了?如此蛮巫入侵寒州,如果不是将军挺身而出,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是了,可殿下为什么还要说那样的话呢?”
“殿下?”卫芜明苦笑一声,“看来我猜的不错,将军听我一言,殿下现在年幼,还有些小孩子心性,说不定就是在哪里看到了这一句话,随口说说不作数的。我相信殿下也知道,要还北原一个朗朗乾坤,没有足够多的军队,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李振飞摇了摇头,“我当然知道殿下现在还小,我也不会往心里去,今天让我生气的,还是吕正蒙!”
“吕正蒙?”老人夹肉的手停在半空,满脸诧异,“这小子哪里惹得将军不高兴了?”
“今天他与殿下一同上课,我讲了一上午,殿下虽然贪玩,好歹还总结出了‘兵贵神速’四个字。那孩子写了一上午,我一看,他什么也没有总结,不过是把我上午讲述的《六韬·军势》给誊写了一遍。”将军又饮下一碗酒。
他看着卫芜明,语重心长地说:“我也不是逼他,少年心性,谁人都有,我像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顽皮多了。可他跟我又不一样,他想要向那些毁掉他生活的蛮族人复仇,可眼下,他除了好好学习兵法在未来领兵辅佐殿下,哪还有别的出路呢?卫老可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我说了是并不算的。”
“我只是气他,做事没有个做事的态度,要么有始有终心无旁骛,要么就干脆放弃,以他的能力,活下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他盯着碗中的酒,并不饮。
卫芜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轻轻一笑:“原来将军是气不过那孩子的这种态度,可老将军想过没有,吕正蒙今日不是不听将军的兵法,而是他连这本书都没有读过,没有人为他解释,何谈自己的见解呢?”
李振飞如遭雷击,“怎么会?吕氏就算落寞,怎么也能找出一位通读《六韬》这种兵书的先生啊!”
“将军把吕正蒙送到吕氏之后,可有了解过他怎么样吗?”
“不曾,我的老朋友去世之后我就没有问过了。”李振飞满怀内疚地叹了一口气,“以我的身份,要是频繁地过问那个孩子,总归会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卫芜明伸出了手,“将军不必自责,保证吕正蒙的身份不被他们宗族的人知晓是要放在首位的。”他淡淡地说,“可就是如此,将军故意与吕正蒙撇清关系,加之您的老朋友去世,这个孩子在吕氏内遭人轻视,这些年过得很苦。这本书,他是真的没有读过,他甚至有些字还不认识……”
李振飞那双迷茫的眼睛瞬间清醒了,醉人的红色消失,他瞬间酒醒了一大半,自责与懊恼齐齐涌上心头,他如坐针毡:“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连续重复了两遍。
“这是个苦命的孩子,要不是师兄遇到了他,恐怕就……”卫芜明放下了碗筷,“不过将军也不必自责,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恐怕他早就死去了。如今事情已经发生,我们只能尽量的找补,不用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没有回答,李振飞夺门而出,快如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