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溪镇北部。
月轮山山麓向来人烟稀少,何况是北坡这个登山比较凶险的去处,没有铺青石的土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抬头就是高耸入云的月轮山轮廓。而今天这个日子是不同的,现在已经入夜,这里依旧灯火通明。
“今日大家聚在一起,我也不卖关子,说白了各位都是为五叶草而来……”一个中年浓眉汉子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侃侃而谈。
这处旷野中,以月溪镇北侧出口为界,立了两处木制的横栏,十丈为一个空间,第一处都是背着药篓寻山为生的手艺人,而离看台近的那一处里面大多是蒙着面纱不愿以真面目示人的“外来客”,他们大多来自某个势力,身份要比后面那些人高贵不少,而在最外侧的则是月溪镇村民,他们大多是来看热闹的。
吕正蒙就混迹在这些村民之中,他身边的是那位哑女与温城,温城的眼睛还是有些红肿,不过好在已经用菜油冲洗了,情况已经缓解了许多。
哑女在一旁左顾右盼的看热闹,她有些怕生,死死地抓着吕正蒙的衣角。而吕正蒙也感觉这里闹哄哄的,和想象的不太一样,四处都是人,这里有什么好看的?于是他用幽怨的目光望向温城。
“吕兄别急,这不是才开始吗。”温城笑。
一旁重重的鼓声擂响,几人登台,最前方的是一个娇小的姑娘,她面容精致,像是个从画卷中走出的美人。她出现的瞬间全场寂静,后方围观的村民更是窃窃私语起来,不为别的,那个女孩生了一双金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竟然是她!”吕正蒙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就是那天在月轮山他见到一举一动状若神明的宁静!
宁静身后的人一同脱下兜帽,全是金色的瞳孔,他们整齐的脚步踏在木台之上,像是卷起了风,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势从看台上席卷,五个人在隆隆的踏步声中站定。
“我叫宁静,如你们所见,是灵族人。”少女用秘术加持了声音,传遍全场,“在这里,身份并不重要,我们都有共同的目的,就是五叶草。诸侯们试图用权柄垄断这个月神赐给神州的宝物,我们都不想这件事发生,所以今天聚在一起。”
她简短而又干练的发言有了效果,躁动声慢慢停下了。
“幸亏你是个灵族人,要是浩州蛮族,你看大家会不会介意你的身份?”吕正蒙小声地说。
北原人族对于灵族、太族乃至巫族都抱着中立的态度,几百年前的往事极少有人放在心上,或者说仇恨已经时光抹平了。可蛮族是完全例外的,他们对北原的觊觎和战争从未停止过。
温城听到了他的小声嘀咕,看了吕正蒙一眼,心想这个家伙怎么看起来对这个灵族少女抱有敌意?
“废话不多说,这里的人大多没进过老黑林,我给大家展示一下。”宁静一挥手。
金色的光泽从木制的横栏洞开,逐渐蔓延到方圆三十丈,成功地把所有人囊括其中。把夜色取而代之的是一处幻境,脚下的土地变成了及腰的杂草,旷野中种满了漆黑的铁树,而头顶上太阳高照。
“大家不要担心,这是幻境。”
这是一种无比新奇的感觉,所有人的感官都被欺骗,眼前的一切景物都是那样的真实陌生。有人伸手去摸,并没有想象到的真实触感,仍是空荡荡的一片,当然人流密集的地方,有人抓到了前方人的头发,引来一场咒骂。
一行人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只有背影,可从身体的线条来看领头之人是一位年轻女子,纵使套着黑色的宽大袍子,也无法全部遮掩那动人的曲线。其中最为震撼的是吕正蒙,他看着最前方的背影,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猛然间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嘶鸣,那是野兽的嚎叫,在那片幻境的树林中起了风,那一支前行的队伍停下,他们脚下都是簌簌的绿色。风声与嚎叫瞬间尖锐,白色毛皮的巨狼从灌木丛中越出,那是一只眼睛泛着绿光的畜生,生得足有丈许高,仅仅是它的前蹄,就高出那些人一个头。
“天哪!”有人掩嘴惊呼。
它张开了血盆大口,浑身皮毛炸起,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居高临下地盯着这些外来者,里面竟然还有一丝人性的嘲弄。这只惊人的畜生喘着粗气,前蹄微屈,纵身一跃,如同小山坠落般扑食而下,巨大的风压吹飞了领头人两鬓的秀发。
只不过等待它的是一声轻吟,短短的音阶从口中迸发,瞬息间领头少女周身出现三道金色的光点,如流矢般的月华激荡而出,准确无误的命中那只白狼。看起来像是射箭,可月华之力附加的力度如同重锤,掀飞了扑食过来的野兽,重重的落地一声响。
“咦?”她发出了一声疑问。
宁静恰大好处的解释声响起,“那是月华之箭,它足以洞穿北原人族最厚重的铁甲,石墙也会被穿透,可是那只畜生毫发无伤。”
果不其然,白狼丝毫未损,只是被巨大的力度掀落到地上,纯白的毛皮上沾满了杂草与落叶。它抖了抖毛皮,绿叶如纷纷雪下,这只畜生用更加摄人的目光盯着领头少女,它似乎被激怒了。
只不过等待它的是暴雨一般的袭击。
领头少女没有给那个畜生继续进攻的机会,一击未果,她甚至连音阶都没有吐出,只是比了个手势,悬浮在身边未曾消散的三个光点数量猛然加到十五个。呼啸声尖锐,让吕正蒙下意识的想起寒州战场上双方对射的箭雨,十五道光线刚刚射出,冥冥虚空中又有光点在天空中划出弧线,已经没有人数得清短短几个呼吸间有多少支光矢发射出去,往往最前方的那一支刚刚在空气中凝聚成型,下一轮的攻势就到了,月华之力组成的洪流瞬间淹没了那头巨狼。
所有人都在胆颤,没有人有把握可以在那样的攻击下存活。可那头畜生的皮毛不知是怎么生长的,竟然坚硬异常,两者相交竟有金铁声,火光四溅,像是箭雨落在巨盾阵中。最后发生了爆炸。
尘埃缓缓落定,吕正蒙紧紧地攥拳,他的掌心都是冷汗。不过数丈的空间内都是金色的光矢,密密麻麻的没有任何立足之地,而那头巨狼在这样的攻势下竟然还活着,只不过竖起的皮毛倒下,光泽暗淡。
它呜咽着,低着头,眼里没有任何一丝凶狠,看着像是被驯服的家犬。它仰头轻轻嚎叫一声,表示臣服。
“你走吧。”领头少女一摆手,也不忍杀它,也没多看它,一行人继续顺着某一个方向前进。
白狼如得大赦,转身动作惊鸿如离弦之箭,四肢齐动,转眼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除了那些被它倒下的身躯压垮的野草,似乎这个凶猛的家伙从来没有出现过。
别人怎样吕正蒙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如果是他,绝对不可能在那样凌厉的攻势下存活,当然更大的可能性是被那头刀枪不入的巨狼一口吞噬。他盯着那行人继续前进的背影,喃喃地说:“灵族人,都这么恐怖吗?”
温城听到了这句疑问,他没有回答。
林间呼啸的风声骤停,旁观的所有人都察觉到气氛一滞,自从巨狼的袭击过后没有其余的野兽出来,可此时的老黑林实在太过寂静了,行至深处弥漫的雾气与瘴气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这里连虫鸣都不曾响过一声。
暴雨前的寂静,吕正蒙脑海里突地蹦出了这样几个字。
果不其然,数人严阵的队伍在下一刻发生了破绽,所有人如同惊弓之鸟。这处如同画卷一样安静的草地发出了咕噜的声音,好像某一处水泡炸裂。可这里明明是草地,怎么会有这样白水沸腾的感觉?
那支队伍中的一人身影正在下陷,面对突如其来的情况,他十分惊恐,连忙抓住左右两侧人的手。可这个错误的决定并没有拯救他,反而连累了伙伴,那些人纷纷被他拽得陷入草地中,扑腾的动作好像慌乱的溺水之人。
这下众人才看清,让这支强大的队伍陷入困境的是暗沼,它上面浮着一层青色的泥炭藓,看起来和草地无异,可一旦落脚下去,无论你怎样挣扎,只会越陷越深。
领头少女还算镇定,她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鞋面也微微被泥沼裹挟,而队伍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已经被吞噬了小腿,最先挣扎的那个人半截腰都被淹没。几个音阶被轻轻吐出,她脚下陷落的地方绽放出金色的光芒,比浆糊还要粘稠数十倍的湿泥被驱散蹦溅,她一尘不染的悬浮在泥沼之上。
“慌什么?”她的声音被所有人听到了,“运转月华,排斥你们上来。”
她翩然落地,鞋面下映着一层淡淡的金光,领头少女身体轻盈得如一根鸿毛,踏在泥沼上如履平地。
“宁大人!”其中一人哭丧着脸,“求您帮帮我们,这里有瘴毒,我们根本无法向您那样自由地运转月华。”
有冷静者不乏在陷入泥沼的一开始就大声颂念咒文,可效果微乎其微,金色的光泽并没有让他们如少女那样轻而易举的脱身而出,反而起到了反效果,下沉的速度加快,体力因挣扎被大量吞噬,连颂念咒文的速度都慢下来了。
“你们还能干些什么呢?”领头少女摇头叹息,看起来十分失望。
所有人都听到她郑重颂念咒文的声音。她不愧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骨、实力最强劲的人,普普通通的音阶被她吐出竟然有了空灵感,洗涤了所有人陷入困境中的复杂心绪。庞大的月华之力席卷开,即使那是幻境,也让在场所有围观的人感受到了压迫,纷纷仰头向天空望去,那里有一道巨大阵法正在缓缓落下。
金色的光泽从天而降。
月华之力在泥沼上方炸开,金色的光泽囊括了方圆百丈,光点簌簌落下,陷入泥沼中的人放弃了挣扎,仰面看着,脸上全是虔诚的神色。所有人没有多余的动作,那些光点陷入泥沼中把这片土地点亮了,瘴气与雾气被吹散,人们这才发现一眼望不见尽头,全是泥沼,名副其实的死亡之地。
吕正蒙亲眼看见,才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奇迹,金色光点落入泥沼中瞬间变得充盈起来,连成金色一面。翻着气泡的沼泽停止了蚀人的蠕动,陷入泥沼的人浑身被金色包裹,被莫名的伟力纷纷拉扯上来,天空的上方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他的力量无限,如拔萝卜带出泥的姿态成功地解救了所有人。
谁都知道,陷入泥沼中的人是不能被拉扯的,柔软的土地会让施救的人一起陷入地狱。可眼前的那一幕硬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不借用任何支点,凭空强硬的从死神手里救回了这些人。
“多谢……宁大人!”不少人心有余悸,在地上躺着喘着粗气。
他们身上或多或少带着泥点,一直到双膝都裹着一层厚厚的黑泥,味道刺鼻。有的人就比较惨了脸上也有恶臭的泥点,那是被拔出来蹦溅的,看那些人的神色,跟活吞了一只苍蝇那样难受。
所有人都在忙着清理自己的丑态,谁也没关心他们还是没有摆脱蚀人的泥沼,可看他们的表情,竟没有一个是忧虑的。
“那地下!那地下!”温城有些失态,大呼小叫起来。
原来那些人屁股地下都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屏障,所有人都站立或者瘫坐在那上面,躯体一丝一毫都没有和脚下的泥沼接触。这看起来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何等伟力,能以一己之力,让这些不知道吞噬多少人性命的泥沼在此刻变成了坚硬的土地?
吕正蒙也惊呆了,他扪心自问,这真的是人的力量?
所有人看向那个领头少女的目光都带着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