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土,米达平原边境极南处。
三月十四,说起来已经是春季的末尾,可今年北原的天气格外反常,现在冰雪未融,仿佛还是寒冬腊月。放眼望去仍是一片白茫,令人生忧。
一座依水而建的雅居内,中堂处燃着火炉,温暖的火光把热量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屋子乃是竹板制成,可并不简陋,文玩器具徒添了隐世的风情,就在这样一个冬暖夏凉的屋子内,周行达、周行伍、沈简呈品字形对坐。
“今年的天气真是怪异,如此天象,恐怕有灾厄重临。”沈简率先打破沉默。
周行伍点头称是,而主座的周行达沉默不语,面色阴沉,让两人心里咯噔一声。自从乱世十四年竞买之乱结束后,苏墨白的逐浪剑法到了一个瓶颈,这些年他们大多都待在这里,守卫苏墨白。
这里是东州的最南处,屋外是沧海的分支之一,即使是今年这样前所未有的古怪天气,也不曾冰冻,是突破逐浪剑法的最好去处。尤其是年关,苏墨白闭关修行,连长陵都没有回去。
他们一行人几乎是在这里过着隐居的日子,今日周行达突然把两人唤至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哥,莫非是长陵出现事端?”周行伍也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两人的询问如同石沉大海,一丝涟漪都没有溅起。周行达在他们两人身上扫视多眼,递过去一封信,“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两人分别接过信纸,看过第一行字便心神巨震,越到后面,周行伍拿着信纸的手开始哆嗦,仿佛薄薄的一张纸重如千斤,“大大哥,这是真的吗?”
“这怎么可能?!”沈简更是直接惊呼出声,樱唇张得许大,没有半丝风度可言。
信上的内容自然是暗裔重临。英王姜云烈先是问候苏墨白的剑术修习,旋即把这个消息揭露,令他们如无要事,立马回朝,为不久之后的暗裔入侵做准备。
“自然是真的,吃惊也无用,我们还是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参与。”周行达缓缓地说。
周行伍瞄了一眼窗外,“难道我们有拒绝的权利?就算是我们不答应,恐怕殿下也”
不远处的溪流前,一身白衣的苏墨白静坐在河畔,身前沧海剑入地三分,上面亮着九个逐浪印记。剑脊的正中央有一条的光芒从大地中延伸至溪流,若隐若现中有一种紧凑的联系。
“殿下已经长大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应该尊重他的意志。”周行达顿了半刻,“可有所为有所不为以殿下的年纪还是分不清利害,需要我们替他把关。这是为了殿下好。”
周行达奠定了此次谈话的基调,让沈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些年,准确的来说是乱世十四年苏墨白击杀无面后,他们的争执分歧越来越大,甚至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苏墨白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不应该受到约束,多数事情应该自己拿主意而周行达则认为苏墨白的眼界不够,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应该听长辈的话。
谁也不肯退一步,导致两人一年说不上几句话。看似是不分伯仲的局面,可按事实上来看苏墨白还是听从了周行达的意见,纵使百般不情愿,始终别扭地遵从。
“希望大哥不要过火才好,月满则亏,一旦殿下不顾情面,恐怕这么多年加在身上的桎梏、枷锁有多深,未来的抗拒就有多大。”沈简在心中默念。
“大哥,我认为关于暗裔重临一事,既然英王殿下做了决断,我们只能听从。”周行伍思考片刻后说道,“如今我们的境遇,无非总结来说只有寄人篱下四字,世子之位迟迟不立,这已经和当年的约定相差甚远。”
周行达眯着眼睛,贯穿半张面孔的疤痕之下突然迸出摄人的目光,“可老五你如何笃定,英王殿下是真的想要出兵?举倾国之力,一旦失败,百年的底蕴就此灰飞烟灭。”
“问鼎争霸不过是厉兵秣马之间的较量,可一切的前提都是北原乃至神州这片河山尚在。无根之萍,争霸又有何用呢?”周行伍旁征博引,“再者说英王殿下乃是先帝的手足,皇室后裔,自然是以天下为己任。没有这个抱负,配不上主君二字。”
面对周行伍地回应,周行达沉默良久,“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英王殿下的操守,我不该怀疑的。那就等殿下出关,我们立刻赶回东土。”
“要不要告知殿下?”沈简问。
“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传遍天下,如何隐瞒得下去呢?不告知殿下,可能事而其反。”周行达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殿下身赴险境!如果殿下执意要去,就从我这把老骨头的尸体上踏过去!”
“明白。”两人对视一眼,齐声应道。
沈简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看着远处苏墨白的背影,担忧的声音传来,“大哥,如果殿下偷偷前往该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用阵法禁锢殿下,要知道,殿下一旦逐浪剑法突破第十层,以沧海之威,实力恐怕已经不在我们之下了。”
周行达端起茶盏的手僵了一瞬,半晌后才幽幽地说,“无须担心,殿下知道大局为重四字。光复衍朝,是先帝遗命,殿下绝对不会违抗。”
“可是”沈简的忧心更重了,“要是吕正蒙随卫曲将军前往,以殿下的性子,绝对不可能放之不管。恐怕”
此言一出,就连周行伍脸上都是苦涩的笑。
他们太清楚吕正蒙这个小子对于自家殿下意味着什么了,以苏墨白的说法是这是我真正的朋友,我与他的关系如同当年先祖与龙将吕天阳的关系,乃是生死之交。如果吕正蒙上了战场,苏墨白无论如何都会要求同行。
“这倒是个问题,这个该死的小子!如果不是他带坏了殿下,殿下怎么会如此不守礼法?”周行达咬牙切齿地说,“我回去之后觐见英王殿下,会想方设法地阻止,这个不用担心。”
两人这才幽幽地叹了一声,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无可奈何,最后径直离去。
屋内只剩下周行达一人,手边的茶盏还冒着袅袅热气。
如果东宫十四卫有人在场,定能看到他们大哥周行达脸上复杂的神色,他的忧心主要来源于苏墨白。他在闲暇时间总是扪心自问,真的好好履行先帝遗命了吗?尤其是苏墨白日渐长大的情况下。按照衍幽帝的遗命,英王姜云烈会在苏墨白十六岁那年宣布他的世子之位,并正式交接政事,把他培养成一个未来可以匡扶大业的君主。可英王违背了这个约定,或者说推迟了这个约定,作为“寄人篱下”的他们,不得不尽可能回避长陵的旋涡。于是才有了让苏墨白近两年离开长陵,在这里安心修炼逐浪剑法。
除了英王姜云烈推迟这个约定,还有一件事超出了他们筹划了未来三十年的计划,那就是苏墨白与吕正蒙相交莫逆。
这个野小子在周行达眼里是一个障碍,苏墨白登临大宝的绊脚石,与他过多的羁绊几乎改变了苏墨白的性格,并且失态隐隐超出了控制。
就拿这一次暗裔降临来说,如果吕正蒙不去战场,苏墨白纵使心有不甘,也会乖乖地待在长陵。可事实真的能像方才他所言,上书英王,就能让这个毛头小子不去战场吗?
多半是不可能的。
吕正蒙现在是卫曲的学生,卫曲作为长陵最负盛名的将军,只有他能堪当大任。作为卫曲的学生,他兵法的衣钵传人,吕正蒙是不会缺席的,毕竟这个小子无亲无故,不属于任何世家,对于英王姜云烈来说是可以掌控的人。何况,他的文韬武略少有人及,也是一颗遥遥升起的将星。
可如果以最坏的角度来猜测,是不是因为吕正蒙与苏墨白私交甚笃,这场战争是他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呢?毕竟世子之位现在没有确立,姜云烈把吕正蒙送到战场,那以苏墨白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会争吵一起前往,甚至不惜与他们这些叔叔决裂。而一旦到了战场,生死不可测,谁都有可能出现意外。只要苏墨白发生意外,那衍幽帝姜宫涅的遗命就失效了,东宫十四卫足以横扫一个诸侯国的超然力量就要转投东土麾下,那时姜云烈才是衍朝皇室唯一的血脉。
“英王到底有没有自立之心呢?”他在心中反复默念这个问题。
这是个短时间无法想出所以然的问题,起码初来东土长陵时,姜云烈没有这个念头。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
被这个问题困扰到焦头烂额的周行达缓步走到窗边,撑开一角,正好能看到苏墨白端坐在河畔的背影。他想着这些年或者以后可能发生的种种,少见地叹了一口气。
苏墨白自然不知道他的几位叔叔忧心忡忡,此刻他的意识正在蕴灵之境中。
无穷无尽的黑暗,唯有一点幽的灯火。
“欢迎来到这里,剑主。”空灵的声音无处不在。
苏墨白浑身警惕,他怀疑自己陷入了幻境,明明一直在河畔处领悟“水”之玄妙,怎么眨眼间来到了这个鬼地方?
“你是谁?我这是在哪里?”他一手按着沧海剑,慢慢地寻着声音来源。
“这里是蕴灵之境,几乎每一把灵器都有的独特空间。”声音忽然带上了笑意,“我的名字你应该知道博古尘伦西潮,也就是你们人族口中所言的沧海。”
苏墨白这才发现声音的来源是手中冒着荧光的剑刃,吓得差点脱手掷出去,不过他也是见多识广之辈,渐渐冷静下来,“剑灵?你不声不响地把我召唤至此,有何贵干?”
“剑主马上就要修炼成沧海遗珠,可是迟迟不得突破,这就是原因。”声音中带着揶揄。
沧海遗珠乃是逐浪剑法第十式,过了这道门槛,将永远不会受到困阻,可以一直将逐浪剑法修炼至最高,堪称天下无敌。可据史料记载,以前被沧海承认的十二位剑主中,从来没有人能够突破这一层。
“你是助我突破桎梏的?”苏墨白问。
话音刚落,苏墨白手中沧海剑化作一道流光脱手而出,绕着他旋转好几圈,似乎是在打量这第十三位剑主。苏墨白没有不适的感觉,倒像是被暖流包围,无比舒适。
最后流光模糊地化作人形漂浮在半空,“啧啧啧,想不到我的这一位剑主竟然天赋如此之高!”
“你好像很高兴?”
“我当然高兴了!”剑灵的声音像是一个顽皮的小孩子,“自从与你的祖先签订契约后,你是唯一一个未满二十就来到蕴灵空间的,这说明你绝对能把逐浪剑法修炼到最高层!”
苏墨白神色有些古怪,他听过灵器之灵识的传说,可从来没有记载是这样的活泼好动,与真人无异。
“修炼到最高层对你有什么好处?”苏墨白问。
“唔唔唔”剑灵的虚影用食指抵着下巴,仰头思考,“对我有什么好处?当然是让我可以不用寂寞了,你我心意相通,可以将博古尘伦西潮的威力发挥至最大。这难道不令人高兴?”
苏墨白迟疑着,“可将灵器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最高兴的应该是使用者才对。”
“这就是你的偏见啦!”剑灵的声音逐渐女性化,“如果灵器的使用者无法做到心意相通,蕴生的灵就会一直浑浑噩噩。想我被锻造出来的几千年中,只有寥寥数位与我有过交谈,还都是突破要沧海遗珠之时。而自你先祖之后,谁都没有突破过第十层,算起来我已经八百多年不曾看过、感知过外面的世界了!”
剑灵的声音满是憧憬,这不仅让苏墨白联想到怀春的少女在深夜对心上人的思慕。
“那你挺可怜的”苏墨白想如果自己作为一个形体的存在,八百年的时光里只与十三个人有过短暂的交谈,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存在。
“对啊,对啊,我好可怜的!”剑灵连忙点头,可怜兮兮的,“所以说只有劳烦剑主你用心,突破第十层到达更高深的境界,才能让我窥见外面世界的风采。”
苏墨白也被它的情绪感染了,他知道那种不自由的感觉,感同身受地低声问道,“那我该如何突破第十层呢?”
剑灵沉默了,一时间没有回答。
而苏墨白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改变了他的一生,星辰的轨迹发生了偏离,命运的丝线把他与博古尘伦西潮联系在一起,永远不能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