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卫府,书房。
好不容易劝苏墨白息下火气,几人跟随卫曲来到书房,吕正蒙披着一件大氅站在门口,看着从未来过的这间屋子,心想这作为东土上将军的书房有些说不过去陈列简单,并不舒适,满满的都是卷宗,全部被精巧的铁盒封起。
最瞩目的无疑是书房侧室中央摆放的一张巨型地图,绘制神州三陆八个州际所有的山涧、河流、关隘、国家的分布,其中东州最详实,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黑点,代表诸侯驻军的分配。
吕正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雄伟的地图,它大气磅礴,仿佛仅仅凭一张河山图就囊括了神州三陆,把一个无法想象的存在具象化了,把这个世界完整的容貌展现在你的眼前,令人心神摇曳。
而这间不大的侧室内,有一处床榻,这是背阴的房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阳光直射,可也并不阴冷。吕正蒙发现那上面的被褥有使用过的痕迹,他甚至能想到卫曲公务繁忙之时在这里小憩,茫茫黑夜中亮着灯火,将军唯一的休闲就是躺在榻上斜瞄着这幅图,思考天下的局势变动。
“你们随便坐,我这里有些简陋了”卫曲笑着搬来几把椅子。
众人呈一个半圆形围在地图附近,卫曲于正中央,吕正蒙、苏墨白分列左右,两人正好面对,这个角度吕正蒙能看到他朋友铁青的脸色,他余怒未消。漠北则站在吕正蒙身后,出神地盯着这幅图。
“有些事情放在最后,我先给你们两个说说最近得到的军情。”卫曲走近指着地图。
这自然是指吕正蒙被关入大牢遭受酷刑这件事。苏墨白的情绪波动极大,那股威势虽然不是刻意发出,也让吕正蒙的灵器轰然作响示警。那一瞬间,吕正蒙感觉苏墨白心念一动,可以瞬杀他们所有人。
不过经他主动解释隐瞒了大部分事实,并用揶揄的语气说“许久不见,苏兄来这里不是特意为了给我讨一个公道吧?还是先说你的要紧事,我的事情容后再议”。苏墨白这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不过仍是心有怨气,一路之上一眼也不看他。
“好了,你们先别闹别扭了,专心看这里,给你们上课的机会不多了。”卫曲笑着说。
将军手指指着大半涂成红色的地区,从区域划分来看,那正是寒州,“据可靠消息来报,暗裔最先出现的地点是中北城附近,他们的活动范围很只是到了北枯盆地与米达平原周围。你们都知道,中北城是寒州的咽喉,那里北至越过长冰河就是两位诸侯王的国土,西南处就是下望平原,毗邻阿古斯山,直达博多尔草原。”
提到那些早已烂熟于心但如今已经稍感陌生的地名,吕正蒙心中涌上了种种复杂的情绪,这是他做梦都不愿意回忆的伤心之地,是他的童年,可此时已经被蛮族铁骑踏成废墟一片。
“暗裔从这里出现,说明黔州此时处在寒州地下?还会不会移动?”苏墨白整理好情绪,出声问道。
“黔州虽然在我们脚下大地深处移动,但前日与灵族使者密谈时,他们公布了一件隐秘。”卫曲娓娓道来,“他们说当年封印暗裔,有一处界门,也就是阵法核心,暗裔只要等到黔州整个板块飘移到那里时,界门开启,黔州才会停止移动。不然哪怕是界门开启,如果黔州不是正好处于界门附近,也无法重见天日。”
苏墨白似乎想到了什么,惊呼出声,“界门?寒州?莫非是中北城的吕氏地宫?”
他还记得庄严巍峨的吕氏地宫,那里曾经是灵族一个十分重要的地下要塞,用了可以隔绝一切超然力量的大月木,除非有阵法中枢,否则寸步难行。这样的条件,正好符合界门所在之地的标准。
卫曲投过赞赏的目光,“公子所猜不错,当年吕天阳将军迁一支血脉来到中北城,表面是为了抗拒西岭蛮族,其实是驻守地宫。不过事关重大,不曾放出消息。毕竟只要阵眼在手中一天,天下无人可以攻破这里。”
“只可惜吕氏中落,自从中北之乱后,竟然连一位超然者都没有。”吕正蒙冷笑着,“那些族老早已忘记了昔日的荣耀,勾结外敌,最后引狼入室。让无相成员破坏地宫,整个中北城付之一炬。”
卫曲清了清嗓子,有些尴尬,他差点忘了这位学生是中北城唯一幸存的人,还是来自吕氏,“咳先不说这个,还是说军情。”
将军大手一挥,掠过山河,“暗裔现在已经完全占据中北、长潇、朔方三城,那是寒州的中心,现在他们一路向北,推进到了长冰河一带,现在两位诸侯王的国土暂时没有受到侵犯,因为背靠极北冰原,那里寒气甚重,长冰河也没有开化。可现在天气正在复苏,恐怕长冰河一旦解冻,暗裔就会踏过河水直面两位诸侯,到时寒州就会沦陷。”
卫曲的手掌覆盖了整个寒州,他面色沉重,似乎北原三州已经失其一。
嘴上说来不觉怎样,可现如今整个神州不过被浓缩成一张一丈长、六尺宽的地图上,一个州际就此被抹去,令人感觉触目惊心。
吕正蒙镇定神色,细细望去,提出疑问,“将军,照您所说,暗裔与灵族一样畏惧严寒,可他们不应该北上,而是南下才对。下望平原接壤西岭,西岭的浩、渺二州现在也是冬季,可那里并无天险可守,浩州大多是草地,渺州则是崇山峻岭,我听说因为靠近沧海的缘故,渺州的春季要比北原来得还要早一些。如果他们真的急于复仇,为什么不直接冲击西岭,反而只对寒州动手?”
“不错,你现在对局势的判断十分准确。”卫曲点头称赞,“这也是我不明白的一点,按照历史记载,暗裔最仇恨的应该是南境灵族。就算现在两州横跨整个神州,不能直接复仇,暗裔也应该积蓄力量,造船攻向南境才对。如果从北原平推,一旦北原失守,恐怕神州三陆就要尽入其手,到时南境、西岭绝对不会放之不管,他们这样做是与整个神州为敌!”
苏墨白紧接着竖起手指,一脸不服输的模样,不打算逊色同为卫曲学生的吕正蒙,“暗裔如此的原因不外乎他们狂妄,认为推平神州如履平地,哪怕灵族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他们享受的是一种征服的过程,灵族越是作为生死大敌,就越要在最后将其格杀,这样才能凸显他们的成就感,也符合他们复仇者的身份。”
卫曲点点头,“有些道理。”
而吕正蒙则是一反常态的摇头,“我的看法有些不同,苏兄的猜测只是从情理上来看,可有一点解释不通还是那个问题,就算平推神州,也应该从实力较弱的西岭开始,而不是一开始直指北原。这样看来,有些刻意针对的意思。”
“北原富饶,西岭贫瘠,就算我猜测出现错误,暗裔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南境,不从陆路而是水路,占领寒州,利用那里的资源修建船只,就可以直接通向南境。”苏墨白也不服气。
“先不说暗裔下一步的部署,毕竟我们不知寒州一旦失手,暗裔究竟会如何。最好是暗裔永远攻打不下寒州。”吕正蒙不想与苏墨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我们不妨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界门所在地乃是吕氏地宫,那就说明当初无相与蛮巫勾结远远不是为了土地这样简单,很有可能最开始他们最开始的目标就是暗裔。”
苏墨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为的就是释放暗裔霍乱天下,而现在天下最强盛的土地是哪里?北原。最强大的种族是何?人族。”吕正蒙自问自答,“加上外族均不愿插手此事,能不能说明这其中有猫腻?很有可能他们暗中达成了协议,外族利用暗裔的力量消灭我们人族的力量,等到北原人族灭亡,剩余的蛮巫太灵再联手争夺天下!”
苏墨白听得是心神巨震,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朋友,他从来没有想过吕正蒙会有这般卓越的见识,心里那点争锋的小心思荡然无存,只剩佩服。
卫曲作为吕正蒙的兵法老师,更为激动,忍不住起身拍手称赞,“好!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就算是我都不想得这样深远,你小子真是大有长进!”
“将军过誉了”吕正蒙傻笑起来,“我之所以想到这些,主要是无相这一系列的谋划都把我波及到了,我可以说是身临其境。亲身体验过,自然有更深的见解。”
两人问答自如,苏墨白心里倒是涌上了酸溜溜的感觉,卫曲教导他兵法的时间比吕正蒙多上许多,可从未得到过这样的称赞。
卫曲手指重新点到地图之上,“国主已经下定决心,东土无论如何都要出击抗争,我们的粮草调动最快也需要五天的时间,算上行军之路到达北月关附近就要二十天。那时天气已经暖了,等待我们的正是锋芒正盛的暗裔,如果月州诸侯从中阻拦,恐怕时间还要推迟。寒州恐怕已经沦陷。”
“怎么会?暗裔能在一个月的时间攻下寒州?!岂不是说他们天下无敌?那我们还打什么?”吕正蒙差点跳起来。
就连苏墨白都对这个消息感到诧异。
“你以为呢?不然为什么说暗裔是灭世之灾?”卫曲苦笑着,“千年前,暗裔是被神州所有种族联手被封印,那个时候的超然力量要比现在强盛百倍。不然为什么灵、太两族自从神州纪元开始统治着绝大多数的时间?”
“就是比现在强盛百倍的灵族,几乎是举倾族之力,死伤七成才击退暗裔。当然其余种族的伤亡要比这个小很多,可他们还是统治着神州。直到乱世之星划过星河,无月之夜和星辰失辉两种天地异象大大降低了天地间存在的超然之力,我们人族才崛起,元帝陛下才建立北原人族的国度。”
此言一出,几人如坠冰窟,落针声清晰可闻,吕正蒙与苏墨白甚至忘记了呼吸。
卫曲看着两名学生露出惊愕的神色,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过你们不用担心,这种异象暗裔应该已经受到了波及,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畏惧严寒。”
忽地他话锋一转,“不过你们也不要抱着侥幸心理,暗裔纵使比当年要弱,我们同样如此。何况暗裔是先天的灾厄,他们所过之处土地会被他们携带特殊的力量而荒芜,并且附带死气与瘟疫,任何庄稼都无法生长。要是被他们的武器伤到,恐怕那种力量会一直缠身,轻则失去战力,重则当场暴毙。这样危险,你们还要前往战场吗?”
“要!”吕正蒙回答的斩钉截铁,甚至站了起来,“男儿一世为人,总要埋进黄土。如不能顶天立地发挥所长,岂不是与野兽无异?哪怕死在战场,不过是提前闭上眼,何惧之有?!正蒙愿随将军出征!”
少年低身请战。
卫曲从腰中摸出一枚符令,托着少年的肩膀将其扶起,将其塞到手中,“你在朝中的官职已经被剥去,但你的封号没有被收回。这是你的调兵的符令,也是你身为偏将军的虎符,凭此可以调动一千五百名甲士,今日我正式授予你。”
将军倒退三步,厉声喝道,“吕正蒙听令!今日敕封你为随军先锋、先锋卫统领,领千余精兵,以我的近卫身份,不日出征!”
吕正蒙心中豪情万千,“正蒙领命!”
他摩挲着虎符,心中暖暖的,更多的是激动,有些不敢置信。他昨日还在牢中等待自己的死期,今日摇身一变成为将领,可以征战沙场,实现他的生平抱负。他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种感觉。
“将军那我呢?”一直沉默的苏墨白声音低低的。
吕正蒙这才想起他的朋友今日是为何而来,回身看他,情绪更是复杂。卫曲没有回答,而是提了一个问题,“公子为何急于出征呢?为何一定要把自己置入险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