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月初六,夜。
值守的士兵们身后就是千辆满载的辎重大车,九万人的供给消耗是一笔天文数字,这些看似极多的物资已经撑不了几日,需要民兵源源不断地运粮。而军中这些虽然只是口粮,也极为重要,不容有失。
辎重营中真正可以上阵杀敌的将士不足千人,余下的三万只是伙夫、马夫、民兵,伤残与老弱也赫然在列。
尤其是今夜,浓雾弥漫,白日的伤兵在夜晚发出了凄厉的哀嚎,连在一起,无比渗人。
“大哥,今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吧?我总感觉有一股阴风。”军士添了一根柴,那是干燥的枝木,在火中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响声。
“那是你穿的太薄了,要受凉。”不等伍长回答,后面的帐中走出一个背着青囊的中年人,他解下包裹随意地坐下,“二子你也是老人了,怎么还跟个刚上战场的小伙子一样?瞎寻思什么?”
看清来人后,最年轻的军士问好,“陆医师好。”
医师在北原是不大受尊重的身份,达官显贵认为都是下九流的人,通常不屑与之为伍。而一些有着起死回生这样名声的医师除外,受人尊敬,毕竟没有人会和自己的命过不去。军中倒是对随行的医师极为尊重,打仗难免有磕碰流血,得罪这些人受苦的只会是自己。
“叫老陆就行,大家都是老相识,客气什么?”军医的心情看起来不是太好。
伍长解下水囊,递了过去,“最后一点了,喝一口,解解乏。”
军医接过,旋开盖子闻到气味后眼睛亮了起来,也不跟他客气,一饮而尽。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摇着水囊,“幸好有这东西,不然我就要累死了。”
“怎么了?”伍长问。
“还不是那些该死的外族?是叫暗裔对吧?”老陆叹了一口气,“我随军也有年头,跟着卫将军打仗,哪怕战事最激烈的时候,也没有一下午送来这么多伤员。”
“是我们的药不够?”
老陆摇头,“不是,我们准备的药材不少,可对不上症状。”说到这他左右看了两眼,神神秘秘地说:“这件事你们可别往出说,劝你们离伤兵远一点,根本看不下去。要是知道自己这个模样,还不如死了算了。”
“到底怎么回事?”伍长与军医的关系不错,连忙追问,“老陆你别卖关子。”
“那些受伤的人大多只是有口子,并无致命。打仗挂彩很正常,没什么稀奇的,只是”他忽然一顿,“不知道那群该死的家伙抹了什么东西,明明只是普通的伤口,那些将士好像承受着莫大的痛苦,有几个承受不住,已经疯了。”
伍长皱着眉头,“莫不成是抹了毒药?”
医师还是摇头,“估计不是,抹了毒药直接毒死算了,留一条命做什么?好在只有一小部分人出现这种症状,要是继续这样,就要上报了。千万别是疫情,不然我们都要完蛋。”
“生死有命,这些又不归我们管,等明日上报,自然有那些大人物处理,我们操这个闲心作甚?”一名军士不在意地摆摆手。
“可是我还是担心,那些外族人这样神通广大,今晚我们不会出意外吧?”二子连忙张望,听到医师的话后几乎是被吓得面如土色。
伍长重重地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二子,你怎么回事?今晚怎么尽说这些动摇军心的话?让寻军大人听到了,会有好果子吃?”
“大哥,这不是出征前我婆娘又怀了一个吗,我总不能唉!”军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放心不下。
“没事,二子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老陆劝慰道,“粮草辎重在我们大军的后方,这里防卫森严,那些暗裔白日已经被我们打败,就算是去而复返,也不能直接袭击我们。前军和后军替我们顶着呢。”
说到这,医师突然往左侧的黑夜中递了一个眼神。平原上除了零星的火光,再者就是在雾中只有轮廓的大车,远处的将士根本看不真切。军士顺着这道目光望去,并无其它,更感奇怪。
“夜里有什么?”
“笨!听说白日那些暗裔是从地下钻出来的,卫将军怕敌人故技重施,特意调来两个精通土之秘术的超然者过来。”医师压低了声音,“加上我们本来就有两位超然者驻守,一共四人,能出什么意外?”
军士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那些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一面也没有见过,可听说有四个在暗中守护这些辎重,他们也就安全了,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几人的声音不大,雾越发得重了,连火光与声音都卷在黑暗中,根本传不出多远。就在那些辎重大车上,雾气已经重到如升腾的水汽,在上面滚了一层露水,顺着车辕滴在地上,溻湿一片。
火光渐渐小了。
“真他妈邪门,老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雾。”伍长骂骂咧咧地嘟囔一声,“我去找些干柴来。”
新添的木柴并没有剧烈地燃烧,被雾气溻湿已经有了一层水汽,放入篝火堆后冒出了呛人的青烟,军士们赶紧扒了出来。望着伍长远去的背影,医师笑着说,“幸好我们辎重上面盖着的布匹都不是凡物,水火不侵,不然明早埋锅造饭成了一件难事。”
“就是就是,也就是我国国力鼎盛,能造出这样的宝贝来。放在一些小国,光是这些东西的开销就足以吓死他们了。”军士自信满满地回道。
这是纯手工织成的布匹,乃是由卫曲提出并发扬光大的,是行军不可多得的宝贝。即使是火攻,也不可能迅速烧掉辎重,顶多是烧着木制的大车。而这个延缓的时间,足以让将士们卸下货物。
与卫曲交手偷袭过辎重营的将军知道布置后曾这样感叹,“东土的强盛,是卫曲所向披靡的关键,他本人又有这样滴水不漏的谨慎,两者交映如虎添翼,真乃天下无双。”
“奇怪,大哥怎么去了这么久?”
一个将士打了哈欠,赞同地说,“就是,就是我都有点困了。”
仿佛瞌睡虫钻进了这些将士的体内,大半将士不约而同地打了哈欠,困意上涌。
二
当邳司用简短干练的语言大致讲述自己现在的境遇后,中军大帐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烛火如豆,可帐内的光线并不黯淡,反而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卫曲端坐在案前似乎思索着什么,而宁静则用饶有趣味的目光盯着邳司,这个来自太族的红发青年似乎进入了某种入定的状态,两手搭在膝盖上正坐,腰板笔直。
三人似乎等待其中某人发言,可谁也不肯先开这个口,沉默中,也没有人离去的打算。就在这样僵持的氛围下,吕正蒙与苏墨白已经来到不远处。
“呆子,你有没有发现,情况不对?”苏墨白问。
“是不太对,这一路巡守森严,可进入大帐三十丈范围内的时候,防守突然松懈下来了,基本没有看到将士。”吕正蒙低声说。
两人共同趴在一处斜坡上,远远望着亮着灯火的大帐。这时雾气浓重,两人的身影完美地融入夜色中,不知晓两人身份的,自然以为他们是行迹鬼祟的刺客。
“你能看到帐中有几个人影吗?”
吕正蒙把脸扭了过去,“你以为我是什么?武者?下着这么大的雾,又隔着这么远能见到才是有鬼了!不过算算时辰,将军应该接见灵族和太族的使者,估计是特别隐秘的事情,才摒退了左右。”
“你别拐着弯骂我,我是武者,这么远我也看不到。”苏墨白没好气地回道,这样的局势更加坐实了他的判断,“今晚绝对有大事要发生!”
吕正蒙摇摇头,他对此有不同的意见,“会不会是你太敏感了?没有厮杀,没有打斗,可不可能有人长着翅膀飞进来。我们在这里就是浪费时间,再过一会儿,就是我轮值了。”
他萌生了退意。苏墨白的猜测不无道理,如果想要阻止这支大军支援寒州,杀掉卫曲是最简单的办法,可同样也是最困难的办法,试问何人能闯进千军万马中直杀一位名将?这太过天方夜谭了。
“你急什么?轮值就是为了避免隐患,现在这个情况,就是隐患要发生的前兆。”苏墨白瞪了他一眼,“你可不许丢下我,自己逃之夭夭。”
少年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中腹诽道:“你是监军,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偏将军,今晚要是无事发生,那我可就倒了大霉,明日问责,挨训的可是我。”
“那我们怎么办?就在这里趴着也不是办法啊阿嚏!”吕正蒙揉了揉鼻子,突然感觉一痒,打了个喷嚏。
苏墨白瞬间把他的头按了下去,“呆子,你注意一点,别暴露了!”
吕正蒙的脸贴在青草上,闻到了草浆特有的清香,雾气沾在上面的水滴也蹭到了少年的脸庞上,混着土屑与草枝,看起来他有些狼狈。
“好好好,我知道。”吕正蒙无可奈何地说,他一向对这个朋友没什么办法,“可我们总不能这样僵着吧,这该死的雾气越来越重了。”
“唔让我想想,将军这个时候与那几个外族人密谈,调走了所有的护卫,会不会有危险?”苏墨白自顾自地分析着,“可贸然进去也失了礼仪,万一这个时候有人想对将军不利,可就坏了大事。”
吕正蒙漫不经心地点头,他同意苏墨白的说法,不过他可不认为将军真的调走了所有护卫,说不定暗中就有几个秘术大师保护。
“不如我们暗中潜伏到帐外,并不露面。如果灵族人与太族人对有什么不轨的念头,我们就冲进去帮助将军。”吕正蒙提议,“如果无事发生,等外族人走后将士重新调回来,我们就悄悄离开,装作无事发生。”
“好主意,就这么办了。”苏墨白笑着点头称赞。
不等两人付诸行动,苏墨白猛然把头扭了过去,元气在沧海剑上泛起了波动。吕正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茫茫的夜色中,大雾几乎笼罩着一切。
“怎么了?有敌情?”
苏墨白向正北方凝视良久,最后才叹了一口气,“小心为上,可能是我的错觉。”
两人趁着夜色用营帐作为掩护,如两只小老鼠偷偷溜进重兵把守的粮仓一般谨慎,慢慢接近了中军大帐。而在他们离开后,正北方的夜色中,一道声音响起,“好敏锐的感觉,险些被发现。”
“不用管他们,我们自有任务,这件事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才好。”另一人说,“不然白白浪费了这个时机。”
其中一人手中长剑已经泛起了波动,恐怖的元气蓄势待发,可偏偏隐匿的极好,没有任何气息流转外泄。他的旁边,另一人脚下延伸数十丈全是密密麻麻的符印,只差一笔就勾勒完成,他手中的黑曜石戒指已经凝聚好了星辉,只需心念一动就可以发动,其威力足以让中军大帐方圆数十丈的所有活物被泯灭。
大帐内。
沉默良久,最后还是卫曲开口,“邳司公子,不如你看这样如何,我以私人的名义邀请你随军,在必要的时刻,请你出手。暗裔横行会导致生灵涂炭,既然你爱好和平,应该不希望看到这一幕。”
将军见他没有反对的神色,笑着开口,“当然,会有丰厚的报酬。只有卫某能够做到的,你尽管开口。”
“我”邳司迟疑了一瞬,“报酬就不必了,如果真的到了危急时刻,我自然会出手。不是为了你们东土,而是为了和平。”
这个回答不算肯定也不算否定,不过对于卫曲来说已经心满意足,他没有指望邳司会跟东土的超然者一样听他的差遣,即使是爱好和平的人,也有种族之分。今天上战场的人,都不会忘记邳司无差别攻击的那一幕。
“有劳邳司公子了。”卫曲心想明天就要赶制画像出来传遍全军,看到邳司加入战场的时候,所有人退避三舍。
宁静则一直冷冷地看着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