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此时已值正午,守城的军士们手持长戈严阵以待,丝毫不顾及毒辣的阳光,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两侧滴落至胸膛。偶有一阵风吹过,旌旗飘扬,鲜明的红色如同一团烈火在空中席卷。
就是在这样酷热且沉闷的气氛下,有将军纵马驰过城墙,他是在巡视,所有人目不转睛,仿佛此人没有出现。
城内将军府中商议几何,吕正蒙与苏墨白并不知晓,此时他们在景惊的带领下来到了西瓮城楼门下,远远看着这些军士的仪态,心中忍不住叹服。当然更多的是寻找,那块传说中定城砖到底居于何方。
这一路走来,经由景惊的介绍,吕正蒙对筑城者的才华感到惊叹的同时,又对这个来自景国的公子有所改观——他本以为这是一个只知游玩享乐的公子,谁知他对于军旅之事也颇为了解,对于这座城池简直是如数家珍,其中在建造上两人不求甚解的地方,他总是能一一解惑,并提出自己的独特认知。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少年在心中默念老师曾经的教诲,并用余光扫了一眼,苏墨白与景惊两位出身名门的公子正在小声地交谈些什么,气氛无比欢快。
“像景惊这样的公子,衣着华贵,看似一股纨绔的风气,可对于机关术与城池的布防也算得上有卓见,并非一无是处。”他在心里暗暗做出了评价,“可他这一身所学只是寄予在个人身上,并没有发扬光大的打算,实乃浪费。”
他在心里默默将景惊与石坚、叶关、傅慢他们划分到一类。这三人是长陵城内闻名的纨绔,尤其是叶关,完全就是一个横行街坊的恶霸。不过三人并非没有才华,叶关对于门学的课程虽然没有兴趣,可精通算术,完全就是不折不扣的商人,他家中巨富,可凭借自己眼光开的铺子也是极好,傅慢、石坚同样也是精通某种技艺。
只不过这些人虽然有才华,可对黎民百姓没有施展一丝一毫光泽的打算,自顾自乐,不把家国天下为己任,全然浪费了。他发现很多出身贵族的子弟都有这种念头,与老师所传授的道理正好相反。
他有些迷茫,到底是他自己对老师意图领悟的不通透,还是这些大多数世家子弟在白白浪费?殊不知多少平民百姓字也不识得一个。
“找到了,你快看,发什么呆呢?”耳边雀跃的声音让吕正蒙无法保持思考了。
少年这才抬起头,顺着苏墨白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块平白无奇的砖石陈列在那里,无人问津,上方是巡逻的军士。这下彻底击碎了吕正蒙的好奇心,就是极其普通的砖石,落满浮尘。
吕正蒙心想自己真是白期待了,这砖石有什么好看的?与北月关的任何一块并无两样。景惊讲述的传闻就是一桩传闻而已,上面没有任何超然力量的波动,也没有任何军士的保护。如果真有传闻般那样重要,岂能在光天化日下随意可见?
有些人与有些事物就是这样,从耳中听到觉得如何如何,可亲眼一看,那种神秘与美感荡然无存。吕正蒙记得老师曾经说过,他老人家年少时曾拜访过许多名士,可见面不如闻名,满心的期待最后落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曾见过。
他没了兴趣,再次神游四野,心中戚戚焉,想着重临寒州以后的事宜来。不得不说命运弄人,他六年前逃离这里仓惶如同丧家之犬,而现在良驹宝剑傍身,统领千人的队伍,勇武的名号传遍三军。
可是他全无半分高兴的神色。寒州已经化作一片焦土,先是被蛮族铁骑蹂躏,紧接着又被暗裔入侵,尤其是中北城,恐怕瘟疫的气息已经扎根每个角落。
“呆子,你看那个人,好像有些眼熟。”苏墨白拉了拉吕正蒙的衣角。
吕正蒙回过神来,他的视野中只有一个身影从街角一闪而过,看起来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那是个背影,看不到正脸,理应只是过路人,可他隐隐又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他嘴里嘟囔着,并没有发现景惊已经离开。
“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走神?”苏墨白皱着眉头,满脸都是不开心,“景惊要不是突然有要事离开,定会责怪你不知礼数,连话都不说几句。”
吕正蒙讪讪一笑,连忙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你说那人神色可疑,是怎么回事?”
“方才我与景惊看着那块定城砖交谈时,发现巷子的拐角处总有一道奇特的目光,虽然是我们这个方向,可并不是我们几个。”苏墨白语速极快,“当我看向那个角落时,他似乎有了察觉,急匆匆地躲避了我的眼神并且慌慌张张的逃走了。”
“是有些奇怪,趁他没有走远,我们追上去看看。”吕正蒙有些担忧,“万一是潜伏在我们军中的细作,趁机溜进来想要捣鬼,可不能放任!”
两人连忙向巷角跑去。只不过在他们眼里有些神情可疑踪迹鬼祟的少年并没有离开,而是露出半张脸,再一次遥遥地向这边望过来。吕正蒙与苏墨白看清了那个人,更是弄懂了他所观之物。
西瓮城楼上的那块定城砖。
“怎么回事,他一直看着定城砖做什么?”吕正蒙面带不悦之色,“不会是也知道定城砖的传说,想要偷着挪动一下吧?”
苏墨白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呆子,这就是传说,听听就好,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再说以阿史那王子的身份,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他们口中形迹可疑的少年正是阿史那·铁真,这个蛮族参加鸿都门学的三王子。他现在完全一副北原的着装,也没有蛮族人那个粗壮魁梧的样子,就像一个出自世家的清秀少年。
此次东州联军,蛮族也有铁骑随行,正是当年护佑阿史那·铁真的队伍,他们驻扎在长陵外,被几万大军团团包围,不敢有任何异动。而如今暗裔入侵,虽然远在西岭博多尔草原的蛮族九部暂且没有调兵的打算,可还是象征性地让这支队伍跟随,算是聊表心意。
“也不只是是谁方才听得那么认真,还跃跃欲试的样子……”吕正蒙在心里腹诽着,在苏墨白的拉扯下,不情愿地跟在后面慢慢走了过去。
“阿史那公子好雅兴啊?”苏墨白隔着许远就笑着问候,拱手一揖,言辞真切。
吕正蒙最佩服这一点,他的朋友是个生有玲珑心肝的人,无论面对何人何物,都能以一种如沐春风的笑容对待,从不失礼,也符合他高高在上天之娇子的身份。而他就不行,看见不平不忿之事,总是无法抑住怒气。
这一语仿佛往平静的湖面中丢了一块石子,阿史那·铁真脸上的神色有过短暂的慌乱,那是孩童做错事情怕被长辈发觉的神情,不过他马上恢复了正常,“苏公子好,只是随便看看。”
来到北原六年,阿史那已经彻底学会了这里的风俗,此时他一举一动,如同翩翩公子。要不是还有仅存不多的特殊口音,看上去已经与北原人族无异。
苏墨白听见后方没有声音,不悦地转身瞪了吕正蒙一眼。少年这才不情愿地探出半个身子,也没有问候,只是随便一拱手。
而面对这样恶劣以及漫不经心的对待,阿史那的脸瞬间也阴沉下去,也只是随意一回礼。苏墨白知道他们两个过往结怨,可毕竟那时没有签订和曙条约,如今他们依旧如此仇视,他也倍感无奈。
战争带来的血仇从来不是可是轻易抚平的,就算天下一统,也会有重燃狼烟的那一日,何谈两人既有国恨又有家仇,还不曾到十年,都是铭记在心。
“阿史那公子也对定城砖的传说感兴趣?”苏墨白笑着问,“你这行迹鬼祟,不怕那些将士把你当做细作抓起来?”
阿史那·铁真压低了嗓音,“让苏公子见笑了,在下身份特殊,要是被有心人特意宣扬接近那块定城砖,恐怕不妙。”
“就是,万一真有心怀不轨的蛮族人接近定城砖,说不出要惹什么风波出来。”吕正蒙在后方不冷不热地嘲讽,“这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你这是什么意思?”阿史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吕正蒙曾经手刃过他的叔叔,这种血仇阿史那毕生难忘。他从来都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别人对他以礼待之,他同样恭敬,试图从自己这里扭转北原对蛮族野蛮的看法。当然恶言相向的人,他同样不会胆怯。
“我的意思有些人应该很清楚。”吕正蒙冷着一张脸,“这座关隘是为何修建的?几百年前的皇室吃饱了撑的?照我看来,就算联军,也不该让蛮族人踏进北月关一寸的土地,否则不是对那些忠心将士的侮辱?”
少年的冷言冷语彻底激怒了阿史那旁边几个乔装的随从。他们凶狠地吼了一声,按住腰中刀剑向前大跨一步,面露凶光。
吕正蒙毫不逊色,他的动作更快,只听一声如龙啸的轻吟,半截长剑拽了出来,“怎么,想打架?”
“你疯啦?不看看这是哪里?”苏墨白又惊又怒,拍着他的手将天涯送回鞘中,“敢在北月关内动武,你是打算让卫将军去赎你不成?”
阿史那·铁真固然气愤,但他也知道这是何方,连忙让随从收了武器,呵斥了他们一番。他们是乔装打扮混进北月关来的,虽然东州联军,可北月将士仍是拒绝外族出入,尤其是蛮族。可阿史那对这座雄伟的关隘太好奇了,他想一探究竟到底是何样的关隘才能挡住他们蛮族铁骑百年,于是找了几个心腹易容成北原人族的模样溜了进来。
做完这一切后,他眼中带着冰冷的敌意看着吕正蒙,就连身后那些随从也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在他们眼中,阿史那王子绝对不是一位合格的蛮族王子,他太过怯懦,没有生活在草原上的那种野性。如今天,他们被这位王子散发出来的气势所震慑到说不出话来,那是一种霸气,他们只在汗王的金账中看见过。猛然间他们眼中发生了错觉,这里的仿佛不是怯懦的三王子,而是年轻几十岁的汗王。
僵持仅仅只有一瞬间就被打破,巡街的军士甚至没有注意这里差点发生一起冲突,在苏墨白与阿史那两人的安抚下,很快就偃旗息鼓。
“我们就先告辞了。”阿史那强行抑住心中恼火,带着随从离开。
“如有得罪之处,还望阿史那公子海涵。”苏墨白尴尬地笑着。
等待他们离开之后,苏墨白回身狠狠地剜了吕正蒙一眼,没好气地数落,“我说呆子你是怎么回事?在北月关内动手?还是和阿史那·铁真?”
“让一个蛮族人踏入北月关内,本来就是对这些将士的侮辱。”吕正蒙少见地与苏墨白拌嘴,“难道签了条约,就可以把过往的血仇既往不咎?我可没这么大的度量!”
“那你们就这样无穷无尽的仇视下去?战争何时能结束?”
吕正蒙一脸正色,“小白,你要弄清楚一件事,不是我们入侵他们的土地,不是我们杀害他们的百姓,是他们一直对北原虎视眈眈。我可以忽视仇恨,因为我算不了什么,可蛮族人会领情,会永远不再踏入北原的土地?”
苏墨白先是语塞,旋即放低了声音,“我知道你是死里逃生,极其痛恨蛮族,相信我,我也对他们喜欢不起来。可是现在大敌当前,我们一定要和平共处,即使没有外敌,现在诸侯各生异心,对于蛮族也无法形成有效的抵抗。北原与西岭不和,受苦的那些都是无辜的百姓。”
“人族与蛮族是永远不能和平共处的,那些蛮子只是觊觎我们的土地,那是野心,生生不息。”吕正蒙再一次回忆起当年中北城的惨相,双拳在袖中紧握,“除非永远踏平博多尔草原,否则北原永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