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门封闭的一刻钟后，城外的旷野上，所有暗裔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进攻。

彼时北月关守城的军士还在拉弓瞄准，黑夜中想要精准锁定高速活动的暗裔并不是简单的事情，训练有素的长弓手们可以做到，但并不代表因人手不足而守城需要调来的步卒可以做到，他们也是挽着长弓，可精确度要差上许多。

不过现在局势出现了转机，他们惊奇地发现暗裔突然不动了，静静地待在原地，身体紧绷却无视漫天箭雨，如同演武场的箭靶。无数道刺破血肉或穿透骸骨的声音同时响起，他们从带来死亡与瘟疫的恶鬼，在这一刻变成了任人宰割的猎物。

面对温顺如绵羊的暗裔，军士们只觉得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不过短时间他们没有发现妖异之处。

超然者们也觉得奇怪，手中符印或者元气涌动的同时，也在思忖究竟发生了什么。周行伍方才施展秘术·土涛吞没了数百名暗裔，用大地的力量将其泯灭到粉身碎骨，趁机喘了一口气。

“五哥，情况有些不对。”他身旁是武者黑天。

周行伍用余光扫视整处战场，诡异的寂静与一边如火如荼的进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达成了某种特殊的平衡。下一刻无数的暗裔低下头，蜷缩着身子，听不懂的语言齐声念诵。

“是有些不对劲，这些暗裔不是放弃，倒像是举行某种仪式。”周行伍摩挲着下巴，用吞吐的语气说，“好像是……朝拜？”

他突然想起了衍朝未曾灭亡时，每年都有的大朝会，这是传统，每位诸侯都要派出使者前来觐见皇帝，一是为了感恩，二是为了表示忠诚。而衍朝昌盛时，皇帝遥坐高台金椅之上，脚下百官臣服万民跪拜。这是真正的天威浩荡，远道而来的使者方进皇都就会行叩拜之礼，心怀敬畏。

“他们也会朝拜？朝拜谁？”黑天无心地回了一句，旋即面色大变，“难道说……”

“应该没错。”周行伍点头表示肯定，“这些暗裔与我们那一日云雾盆地遭遇的暗裔是同样的，交战至今，唯独没有看到对方的首领，除却他亲自赶至，我想不出暗裔为何要摆出这种阵仗。”

两人无言，都在心中默念那个名字。暗裔第三圣灵巴赫是东土众人心中是一个可怕、可憎、可惧的存在，完全无法用言语来形容，一切秘术与元气在他强大的攻势下与薄纸无异，动辄就可以灭杀千人，是谁都不愿回忆的梦魇。

“你们看……那是什么？！”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声音发出一声惊叫。

他的声音不大，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众人顿感心中一寒。自视所能及的地方开始，黑雾如同潮水袭来，从上至下，囊括了天空与大地，所过之处星辰无光皎月失辉，唯有令人喘不过气的黑色。

“天啊！”有人张大了嘴巴，手中武器“哐当”一声跌落到地面。

整片天地都被黑暗以极快的速度蚕食，起点或许不是视野的尽头，而是天地的终点，茫茫的黑雾淹没一切，并很快地逼近北月关。城墙下的暗裔被黑雾笼罩的瞬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锐咆哮，那是欢呼雀跃，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们……怎们办？”罗城后方的关城上，几位将军同样被这种威势惊呆，他们都是不曾掌握超然的凡人，此生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奇迹般的伟力。

“所有人点亮火把！不要节省桐油！”程子登悄悄地指甲嵌入掌心的软肉，直到渗出血迹才从那种状态惊醒，嘶吼着下达命令，“秘术大师们布置‘光焰之阵’，务必保持视野！”

虽然不知道那团黑雾会有怎样的危害，也不知道会不会带来危害，可一道道急迫的命令还是从程子登口中发出。未知是最大的恐惧，自太古以前神州三陆上不曾有火焰之时，黑暗是百族最大的敌人，也是最深的恐惧。

在那之后的万年时光中，人族学会了使用火焰，万族林立也变成了五族争霸。可在今天这个暗裔入侵的日子，巴赫所使用的秘法又让万年前的恐惧穿越时光长河，带给现世的每一个人身上。

北月关南角楼旁，吕正蒙经过短暂的休整后登上了关城，静静立在卫曲身后。看见黑雾卷来，他同样满目凝重，小声问道，“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他腕上的明月徽记与鞘中长剑都发出了嗡嗡的轰鸣，皆是示警提醒，其中还有一些莫名的味道。

“静观其变。”卫曲出人意料的镇定，“这黑雾现在看来只能干扰我们的视线，顶多让人身体不适。如果被黑雾淹没会导致死亡，暗裔何必费尽心力的攻城？不过……倒是要想办法驱散。”

他略微思考，对身后的亲兵说，“传我命令，请宁静、邳司两位相见。”亲兵走上近前，附耳听了几句。

趁着黑雾未曾吞没北月关，亲兵匆匆离去。宁静与邳司两人处在星月营中，由于种族之分，外族并没有在北月关内防守，而是罗城东门外与无法容纳而撤出关外的大军驻扎在一起，是个双重的保障。

而此时在星月营中，五百铁卫如临大敌，他们对于这种黑雾的敏感程度远超人族，几乎是望而生畏。那是来自地下黔州深渊的气息，传闻沾染一点就会发生异变，甚至变成暗裔也不是不可能。

宁静睁开眼，眉心的光泽一闪而过。她看着铁卫脸上各种情绪混杂一起，忍不住厉声呵斥，“你们在畏惧？畏惧什么？这是深渊的气息不假，但绝对不是族中记载的那般！巴赫只是第三圣灵，绝对没有能力调动这样的深渊气息！”

“那静小姐的意思是？”有人壮着胆子问。

宁静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瞳孔中闪耀的金色带来的威慑险些令他跪下，“深渊气息是地下的力量，我们是在地上。”

她只是短短的说了一句，似乎是感到厌烦了，转过身去望着天穹，一言不发。看着天空大半部分已经被黑色覆盖，就连圆月的光辉不曾幸免，不用多久一轮圆月都要被染成黑色，她脸上杀意凛然。

她身后的铁卫们神色各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曾再度开口询问。

“静小姐，有人族的使者要见您。”前方的通报声打破了沉默。

“人族的求援？”宁静冷笑了一声，“让他进来，我倒是想听一听他能说些什么。”

不多时就有一位年轻的将领进入星月营，是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他不慌不忙地向五百铁卫行礼，恭敬得挑不出任何毛病，令这些高傲的灵族人吃了一惊。他们虽然名义上是征讨暗裔的队伍，可并没有太过出力，都是对他们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而这个面容白皙的年轻人带着笑容，行了繁琐的外族见面之仪，实属罕见。

“见过各位，现在打扰，还请见谅。”他彬彬有礼，即使是轻视人族的灵族铁卫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宁静却不为所动，冷冷地说道，“我所猜不错的话，你是来寻求帮助的？”

“宁静小姐果然料事如神。”年轻的将领笑，微微低头表示敬意，“在下的确是来求援的，这团黑雾有古怪，我军不知如何是好。”

“都说你们人族是虚伪之辈，果真不假，用得上的时候恨不得跪下来舔净鞋上的尘土，不用时则弃之若履甩在一旁。”

这种直面的呵斥并没有让年轻的将领退缩，依旧是笑，“在下惶恐了，宁静小姐此言不知从何说起啊？”

他用词谨慎进退得当，不卑不亢的态度昭显其出生名门，良好的教养使得他隐隐站了上风。要是不知情的外人来看，还以为是彬彬有礼出自名门的贵族少女向某个蛮不讲理的泼妇请罪，对方咄咄逼人。

“那我问你，这座北月关为何不让我族进入啊？现在解决不掉的难题，又想到我们了？”宁静柳眉倒竖。

年轻的将领神色一僵，怎么都没有想到宁静会在这件事上发难。按照原来的阵型，星月营此刻应该是在北月关内，不过撤军时出于某种考虑，卫曲下令让星月营与浩渺营的队伍移到了关外。这既是担心有人意图不轨，更是防止北月军士对外族敌视引起纷争，尤其是其中的蛮族人。

简短的思考过后，年轻将领的笑容恢复了，“回宁静小姐，卫将军这是为了各位的安危考虑，大家同是为了击退暗裔而来，自然信任。不过月州守将思想老旧，他手下的兵大字不识一个，要是诸位在城内驻扎可能引起冲突，没必要伤了和气。”

他稍稍一顿，“当然最主要的是星月营与浩渺营并列，蛮族是我人族头等大敌，让他们光明正大地进入北月关，许多人接受不了。无奈之下将军只好做此决断，不成想波及了各位，在下替将军致歉。”

年轻将领把一切归咎到了蛮族与北月守将的身上，难免显得不地道。不过大敌当前，他也只能如此行事。

“这么说来倒是因为蛮族是你们的外敌了？”宁静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忽地她话锋一转，“蛮族是你人族仇敌，可我灵族难道与你们相交甚好？”

“过去的事情，在下没资格评论。”年轻将领说，“不过现在两族是和睦的，共同居住在神州之上，面对外敌，自然是同仇敌忾。”

宁静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你说得有道理，可我并不想干预。”

“在下能问是为什么吗？”年轻将领沉着声音问。

宁静出人意料的耐着性子，对他说：“既然你也说了，人、灵二族算是同一阵线，可毕竟还有种族之分。依盟约来看，你族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也不曾有全军覆没之危，何需我族出手？”

她的话总是能言善辩的年轻将领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出来，虽然两族达成盟约，但还处于同床异梦未曾放下隔阂的阶段，即使灵族铁卫不出手，能做的只有口头上的谴责。

“在下知道了。”年轻的将领叹了一口气，并不强求，看起来是放弃了，他慢慢转过身去，“不过……在下有几个问题，不知宁静小姐能否解惑。”

“哦？”宁静挑眉，“你且说来听听。”

“传言灵族是月神后裔，不知是否为真？”

“当然。”回答声斩钉截铁。

年轻将领接着又问道，“我听闻灵族认为天上的月亮是月神的象征，每逢月圆之夜都要虔诚叩拜，不知可有这个习俗？”

“你还算见多识广。”宁静傲然答道，“这是我族的信仰。”

“那在下有一事不解，既然贵方以月亮为图腾，又拜其为信仰。”年轻将领仰头指头，黑雾慢慢笼罩天穹，“可如今暗裔不知施展何等邪术令星月失辉，这算不算对月神的冒犯呢？”

铁卫闻言面色顿变，他们发现小觑了这个人族的年轻人，言语中满是陷阱，层层递进，慢慢把宁静引入精心准备的圈套中。如果不答应，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有人对这种阴谋不屑，这种旁门左道的方法无疑是对灵族的侮辱，当即出言提醒，“静小姐！这是……”

谁知不等他说完，就被宁静用手势制止了。

她冷笑着，“真不愧是能言善辩只会取小道的人族，我告诉你，明月之辉是月神赐给整个神州的恩赐，阻绝月辉，当然是大不敬，应当魂坠九幽，永世不得超生！”

每一个字都有顿挫的美感，其中带着冰冷的杀意，冷冷地阴风打透了众人的衣衫，觉得如芒在背。

“那这样看来，宁静小姐是要出手剿灭这些大不敬之徒了。”

“你说的没错，这些暗裔既然敢用深渊之力遮掩月神的恩宠，自然是罪无可恕！”她冷冷地瞪了年轻将领一眼，“我知道你的目的，无非是要我族心甘情愿的出手，如你所愿。但你有没有想过，你激怒了我，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宁静眼中金光大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年轻将领只觉得自己在一片金色的海洋中沉浮，随时可能被汹涌的波涛卷得尸骨无存。

“在下当然不敢承受宁静小姐的怒火，”年轻将领勉强吐出几个字，“不过在下的牺牲能使宁静小姐出手相助，也算死得其所。”

说完他闭上了眼，一副慷慨就义的表情。

不过想象中的死亡没有降临，他睁开眼，发现宁静已经领着铁卫远去，只有她的声音回荡在风中，“你的命先留着！告诉卫曲，这与你们人族的死活无关，是暗裔冒犯了我！”

死里逃生的年轻将领浑身都是冷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想将军真是料事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