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月关,北敌楼上。
吕正蒙半探着身子望着城下的暗裔,这些来自黔州的敌人如同野兽般疯狂地冲击着,似乎并没有发觉天空中的异样。
从这个角度可以更真切地看到两道直冲云霄的光柱,明亮的星河与皎洁的圆月正在慢慢的散发光泽。这对于寻常的将士来说无疑是神迹般的场景,多少人痴痴地望着天空,可是他半点兴趣全无。
“怎么一个人来这里?”疑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吕正蒙回头,发现是他的朋友苏墨白只身一人,缓步走到近前与他并肩。少年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当然……只是来这里看看。”
这是个谎言。吕正蒙来此是避免听到宁静诵唱《云中月歌的咒文,虽然她用的是灵语,可吕正蒙还是能辨别出每个字的意思。当咒文第一个字符从她口中说出时,吕正蒙就觉得浑身血液沸腾。
尤其是月华之力聚集时,他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渴望,心底咆哮的声音险些让他丧失理智,跟着一起颂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宁静的咒文是否会唤醒他体内的真魂,本能的逃避。
吕正蒙太害怕了,他如果在这里暴露身份,恐怕北原再无他的立足之地,他本来拥有的东西就极为稀少,他不想再失去所珍视的一切。
不过也不好对他的朋友说,就算关系亲密无间仍是有些不能言喻的顾忌,关于他的身份本就是被刻意淡化的。
苏墨白点点头,面无表情,不知道是没有追究还是相信了,与吕正蒙一同望着城下。忽然他说,“你怎么了?我觉得你一直有些不对劲?”
他问得并不是身体状况而是精神状况。以苏墨白的聪慧已经看出了吕正蒙的难言之隐,其实他本来都忘记了这位朋友特殊的身份,可看到他脸上犹豫逃避的神色,恍然大悟,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
“我在想自己真是渺小啊……”吕正蒙苦笑一声。
“为什么这么说?”
吕正蒙指着城下暗裔,没有看他,“你看下方,足有数万乃至十万的暗裔,都算是带着或多或少的超然之力吧。三十万大军对此束手无策,坚守北月关还要靠这些超然者。我又有什么用呢?不过一人一剑,能起到关键作用的,还是像你、宁静、邳司或者老师那样实力强劲的人。”
“你这是什么话?”苏墨白有些生气,“卫将军不也是一介凡人,可他仍是执掌数十万大军?如果光凭一个人杀敌多少来判断一个人的价值,那就太愚蠢了。”最后他的语气低落下来,“超然者大多时也是身不由己,不过是一柄任人驱使的锋利武器。”
见苏墨白认真,吕正蒙顿感不妙,他知道这位朋友最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连忙劝他,“我只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
回答他的仍是一张认真冰冷的面孔,看起来没有满意的回答并不罢休。
“好好好,既然现在暗裔没有冲破防线,闲着也是闲着,说给你听也没事。”吕正蒙无可奈何地抬头,“六年前我还在寒州吕氏的时候,我就想以后找个能填饱肚子的地方,没什么追求,混过这一辈子算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可惜天不遂人愿,蛮族入侵,我侥幸留了一命,后来我就想一定要杀掉高世伟这个人族的叛徒,最好连蛮族的人也一并杀了。可是何谈容易?”
他压低了声音,“好在上天给予了我强壮的体魄与还算聪明的头脑,拜在了卫将军门下学习兵法,我本以为此次出征不敢说威名远扬,起码要崭露头角,算是没有辜负我这多年的苦学,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不过你也看到……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哪一次都是。”
他伸出手让苏墨白看到了他掌心粗粝的老茧,那都是日夜练习武艺而生出的,很难想象会出现在一个不过二十岁的少年人手上。这远非常人能够坚持下来,都来自吕正蒙不懈的努力与毅力。
苏墨白突然想起了吕正蒙那一次打通河车之路失败,那是在月州别苑的竹林中,失败后的吕正蒙面如死灰生无可恋,当时支撑他活下去的念头只有复仇。而后多年的时光中,他本以为吕正蒙已经走出了那次创伤,可没想到被他这样牢记心底不曾忘记。
现在他终于知道吕正蒙为什么说泄气话了。
他的这位朋友认为这身所学全部托付战场,活下去的首要意义唯有复仇。吕正蒙以前认为自己是个无用的人,面对蛮族入侵无法改变结局。而他现在拜入卫曲门下学习兵法,文韬武略可谓是远超常人,本以为此次出征正是一次良好的机会,可到头来发现还是与多年前一样,苦学与勤练毫无意义,是白白蹉跎六年的时光。
吕正蒙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来,“小白你知道吗?我原本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后来你说乱世离苦,想要终结,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抱负,勉强振作起来。但我从未忘记复仇,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本以为曙光得现,未来可期。”
“可是突然发现我错了,我不过率领千人的队伍,面对这世事的洪流所做不过无济于事。”他的笑容令人心疼,“无论怎样都无法改变,何谈举起数万人的队伍,复仇亦或是平定天下呢?”
苏墨白短暂的茫然了,他也想起压在肩上那个看起来不能实现的重任。
不过片刻后他眼中唯有坚定,他把手搭在吕正蒙的肩头,一字一顿对他说,“曾经我也是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的人,或许我有这个天赋,能在世人眼中有这个能力改变,可我又改变了什么呢?追求一件事的本身并无一定局限,能够达成目的最好,失败不也是在所难免?”
“只要你追求,就没有错。”最后一句令吕正蒙在很多年后都记忆犹新。
少年低着头,觉得自己是如此的软弱没用,因为一点点小事就伤春悲秋怀疑自己。他虽然不知道这位朋友心中有何种远大难以实现的理想,可从他的话中能察觉出那份不曾动摇的执着。是啊,谁人心中没有梦想?哪怕第一步就是踽踽独行,可谁知日后有没有化蝶飞去的那一天?固然后者是最美好的憧憬,可要是放弃连抵达彼岸的希望都没有。
“可是……”虽然心情开释不少,可吕正蒙心中仍有一个疙瘩。
“没有什么可是。”苏墨白压在他肩头的手加重了力道,掌心的温热穿过铠甲落在了肌肤上,“你方才说不过统领千人的队伍,可这得益于你是卫将军的学生,并不是来源你本身。可以说你距离所想,还差着十万千里。”
吕正蒙无声地点点头,这正是他碍于苏墨白身份没有说出口的言下之意,如今被挑明,他目光暗淡了下去。
可是下一瞬他听到的话顿时打起了精神,苏墨白一字一顿地说:“这没有关系,哪怕将来你离开东土不能指挥一兵一卒,我都愿意参与其中,平定乱世也是我的梦想。你不是孤身一人,我愿意帮助你!没有人听你的指挥,我就当第一个!”
“只要我还活着,这个承诺永远有效!”
吕正蒙的眼眶湿润了,他想这个朋友也能不顾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突然有些想笑。这不是怀疑此言的真伪,而是切实的喜悦,这代表路上的行人,不止他一个。
于是他反握住苏墨白的手,“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是一个人,我同样愿意追随在你的身后。”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吕正蒙笑了。
或许两人今日是有感而发,不过是对未来不可知的一种慰藉,同道之人极其少见,唯一惋惜的不过是温城远在东州。不过谁也想不到的是,这个约定在不久以后就会实现。
二.
北月关城楼上。
此刻月华与星辉两种超然力量如同溪水在宁静与邳司脚下蔓延,整座安定门完全被金银两种颜色完全覆盖,由玄铁铸造上刻符印足有千斤重的城门尽显庄严与华美。
许多人一辈子也未曾见识过这样繁多的超然之力,驻守的超然者们更是汗颜,他们发现自己毕生积攒的力量竟然还不足两个年轻人,尤其还是平日与人族敌对的外族。人都有贪嗔之念,在此刻他们闭目凝神的虚弱之刻,难免生出了邪念。
不过这个念头刚刚萌生,就被他们的行动打破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睁开双眼,分别擎出一根手指指天,上面附带一个极小的符印。符印如同一团萤火飞上天空,所过之处黑雾消散,它的大小也随着升天的高度改变。
到达所有人视线的尽头,两道符印已经淡化到融入天穹,银色那道倏地化作一个光点,给这片死气沉沉的星河注入了活力。那是无比耀眼的星辰,哪怕是平日的夜晚,它也是最耀眼的启明。
“长庚星?”卫曲满是不确定的语气。他对识星之术算得上登堂入室,可现在星辰运动的轨迹全无,他只是凭借亮度做出推测。
这一束光芒点亮了整片夜空。
天穹上罩着的那层黑雾以肉可见的速度消退,渐渐地有星光亮起,众人所熟知的一颗颗星辰发出光芒。满天繁星一同闪烁,明亮得仿佛白日降临。
这是千古少见的奇景,众人不由得看呆了。
乌云全部散去后,圆月出现在星河的正中央,它是暗色的,暗月从来都是不详的象征。可不等几个呼吸间,圆月的光泽一点点旺盛起来,往日的月食是黑色逐渐吞没到最后月亮完全消失。今日恰好反了过来,宁静的那一束符印落在正中央,呈波纹状眨眼间净化了一切。
圆月高照,长庚闪烁,正是传说中“长庚伴月”的奇观,史书上的记载屈指可数,是与“无月之夜”、“星辰失辉”、“长虹贯日”并列的。
扩散在天地间的黑雾消退,远方终于不是末日般的漆黑,积压许久的恐惧终于从众人心头解放。有的将士甚至忘乎所以,不顾下面的战事拥抱起来,有的躲在角落喜极而泣,悄悄拭去眼泪以免让人察觉失态。
带来光明的两位功臣——邳司与宁静的神情各异,前者长长的红发遮住一只眼睛,脸上的表情无喜无悲,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宁静的气势则有些咄咄逼人,不同于邳司眉心隐去的五芒星印,她脸上的神纹仍在,冷漠地扫视四周。
被她眸光扫中的人只觉得脊背冰凉,喘不过气来,许多将士四肢僵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志,就连超然者们都如临大敌,有的额角渗下了汗珠。
“多谢邳司公子与宁静小姐了。”卫曲施了一礼,语气甚恭。
他的话打破了一触即发的沉闷氛围,余下的诸人大梦初醒,纷纷见礼。此刻他们心中是真挚的感谢,这可谓是解救人于水火之间,已然忘记这是人族敌对的外族。
“虚伪的人。”宁静并不领情,“虽然早就知晓,但今天仍是让我令我作呕。”她大步离开,冰冷的目光简直可以冻死人。
许多人不明所以,认为这个狂妄的灵族人是不是发了疯,对他们升起的那一点好感荡然无存。而只有少数的超然者仍觉得如芒在背,他们明白她的怒气从而来,方才所指是他们这些动了邪念的人。
现在他们越发觉得恐惧,对宁静离开的背影满是忌惮,仅仅是心中的念头都被她察觉,难道这个灵族少女真能无所不知?
两人一前一后的离开,陈巩想要出口挽留,一只手都抬到了半空,最后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方才那两位都是随着东土出发,卫将军何不挽留?”陈巩问,“有他们参与,不知道可以少死多少人。”
“陈先生抬举在下了,卫某何德何能可以命令这二人?”卫曲苦笑,“这次请他们来都是动了手段,除非战事波及到他们,不然就当这些人不存在吧。”
卫曲大致猜到了宁静为何动怒,可即使是他,也不好对这些超然者说些什么。不过所幸,黑雾终于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