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窗前如水倾泻而入的清冷的月光中的女人,是毕博绝对想不到会在此地的女人,也是此刻其实他内心最盼望见到的女人。
那是娜塔尼亚。
毕博一直清醒的知道,他与娜塔尼亚的关系,是一段理智的各取所需各尽欢愉的关系。
即使双方在某些瞬间可能都会忍不住想付出更多或者是加深羁绊,即使在内心中无法避免的认可对方,可两个人都是骄傲、冷血以及理智的类型,而且对于人性或者说传承于人类的智慧生物秉性有过于悲观却深刻的见解。
你想给出更多,又怎么确认那是对方想要的?要知道更多的超出需求的部分带给对方的压力会大过收益。
你想加深羁绊,又怎么知道对方同样希望?那或许会让对方忍不住想逃离,因为羁绊同样意味着对自由的束缚。
无论任何原因,他们都是永远不会因为任何原因把自己的软弱与卑微坦露于任何人面前的类型,因为没有什么比自尊更加珍贵,而同情与怜悯永远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
即使在某个时刻,他们能感受到对方内心希望贴近的渴求,却仍旧告诉自己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他们可以在一起做所有的事,共享所有的秘密,可以无比确定对方在自己心中的特殊与独特,但却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对对方的眷恋与依赖。
按照毕博的判断,娜塔尼亚此时最理智的决定应该是离他越远越好,因为即使是身为人类她也无法承担得起与他发生纠葛的严重后果,她的理智与冷漠应该能帮她做出选择。
毕博希望的,不过是如果自己无法逃过这一切,这名名为娜塔尼亚的女子心中他自己能够长久的存在,作为她漫长生命中一个独特的存在,如果想起他会禁不住有些感伤就已经足够完美了。
他张了张嘴,原本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却发现喉头哽塞无法发出声音。
“灯被我关了。”第一时间,娜塔尼亚想到的却是向他解释书房内的照明灯为什么没有按照设定感应到他的存在而亮起,以及关灯的理由:“这个时候,最适合在黑暗中沐浴壳阳的月光,你这里的视角真的比我那里好太多了。”
见鬼,这种时候,她总不可能是为了晒月亮而来到他这所无比危险的居所的吧?连虚无奴仆都不敢跟他有过多的接触,她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
即使心头被巨大的暖意塞满着,毕博却扔在愤愤然的想到,他并没有发觉,在这一刻这种糟糕的境地他对娜塔尼亚的关心与担心,远远超过了他自己。
这在他的身上,应该是绝对不会出现的状况。
“看了新闻,猜想到你会回来,所以提前到这里来等你了。”娜塔尼亚又转过身,面对那漫空漂浮的银色光亮,月光在她脸部白皙的皮肤上描下一层闪着光的光晕,却模糊如一团雾气。
她始终还是解释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是来等毕博的,毕博的私宅与书房都有允许她随时进入的身份设定,所以即使没有虚无奴仆的招呼,她当然也可以随时进入。
毕博不再说话,缓缓走上前,从身后环抱住了娜塔尼亚,从她的肩上向外看过去。
月光固然美,照亮的庭院里却被抛洒投掷入了满地污秽,这算不得最好的风景。
娜塔尼亚向后靠了靠,放松原本独自支撑肢体的力量,用后脑勺轻轻的蹭了蹭毕博的肩膀。
“兰吉斯就是类似的姿势死在我的怀里的,果然是一个很舒服的姿势呢。在他消散之前,他还用他恶心的嘴唇碰了碰我的手背。”她平平常常的说,犹如平日里跟他说起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琐事。
毕博的投影身体却在那一刻突然紧绷。
“我没有”他的语气里满是艰涩,心中狠狠的抽了一抽。
原来,是过来向他兴师问罪的么?他并不介意干掉兰吉斯,如果早知道消息会因他而泄露的话,只是这次真的不是他做的。
而且他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那个人为什么知道他的秘密?难道是娜塔尼亚说漏了嘴?或许她与那个人有足够的亲密。
他赶紧掐灭心中的猜疑,这种时候,再去追究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也不能放任某种名为嫉妒的东西再去啃噬自己的内心。
“我知道不是你干的,从看到那些消息就知道,你做的事被人利用了而已。兰吉斯的死,不过是他们点燃火药的引信。”怀里的女人却不以为意,打断了他的解释,用慵懒的有些沙哑的语声诉说着她的聪慧。
她的声音一贯如此,有被砂纸打磨过的颗粒质感,不同于其他女人一味的娇柔婉转或清脆滑顺,却神奇的拥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毕博放松下来,不再说话,就这么温柔的从背后环抱着女人,两人沉默着站在窗前,静对漫天月光。
“你有什么打算?”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的声音再次的打破了一室的寂静,应着月光幽幽的响起。
“不知道,看情况会不会有什么转机吧。如果不行的话,就带上点钱逃走。你要跟我一起走么?”毕博的声音低落,他满心的沮丧在这一刻似乎消解了很多,能维持自己的平静,只是这样的气氛他不知不觉就使用了这样的嗓音。
“不会有转机的。”娜塔尼亚冷酷的掐灭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看他们的行事,不会留给你任何的机会。”
“而逃走的话,那是你想要的生活吗?”她的话永远能击中他心中最柔软脆弱的部分。
那真的是他想要的生活吗?他的核心程序中有官方认可的身份编码,逃走意味着他只要接触任何官方设施都会马上被辨认出身份。
除了稻香城,没有任何地方能给他一个全新的编码,但因为身处的阶层,他比那些懵懂的底层虚无更清楚稻香城的真相。
以他犯下的事情,那群伪装出和善的人类不可能给予他任何包庇,或许会更加卖力的将他送进机体粉碎机与熔炉。
那意味着他要永远游荡在荒芜中,做一名与所有代表文明的一切绝缘的自由流浪虚无。
他曾经做过那样的存在,那时文明对他意味着失去自由的风险,他知道那是怎样的生活,或者只能叫生存。
他之前一直顺着脚下能走的路不由自主的做着所有能做的选择,却并没有抬起头看更远的地方,不是他缺乏远见,而是他不想看,也不愿看。
他唯恐自己看了,就失去了继续求存的勇气与动力,因为那是他永远都不想回到的过往。
但在这个时候,娜塔莉亚却强行掀起了他的头,逼他审视以后要走的路的前方,是什么在等着他。
“可是熬下去的话或许有转机吧?”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所以也就说得格外艰难。
“那几率太过渺茫,除非最高评议会垮台。”娜塔尼亚却早有言语在前方等着他,那女人的话语中开始有一些不耐烦和不满,似乎在指责他的过份天真。
可那份天真,即使不明智的去寄托于虚妄,却是他唯一一点的希望啊!
他很快知道不是了,因为那女人蓦然挣扎了一下,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转身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臂:“我倒有一个想法,我们不如一起去死吧?”
她的脸转入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但眸子却烁烁发光,闪着毕博所看不懂的一些炽热与疯狂。
“我们不如一起去死吧!”她再次强调。
“当兰吉斯在我怀中消散的时候,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我突然觉得羡慕。”
“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在兰吉斯那样的人眼睛里能看到那样安宁、平和以及满足的情绪,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或许从这个世界上消逝,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
“因为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那些最高评议会限定的工作,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关于生育与死亡的事情,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获得牌照。”
“长久以来我一直陷入到一种巨大的厌倦中,对眼前一切的厌倦,对存在本身的厌倦。我一直拼命的去寻找和尝试所有令我不那么厌倦,能让我兴奋和感受到刺激的东西和感觉,但那些都那么短暂。”
“只有你,只有你让我有源源不断的兴奋以及期待,可是现在连你也陷入困境了,甚至我可能永远失去你。”
毕博欲言又止,他从未曾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收到娜塔尼亚的表白,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做过的他们之间,他原本以为已经不需要这个了,但他仍旧在那一刻觉得满足以及温暖。
但他准备说些什么,却被娜塔莉亚滔滔不绝的倾诉直接堵了回去。
“不要跟我说我们可以一起去荒芜中流浪,你觉得我这样的人会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么?我不会,我贪图所有安逸与轻松的感觉,我只会拖累你。”
“不管你现在一时冲动怎么决定,不管你现在真心怎么想,你终究会为我给你带来的拖累感到厌烦,以至于嫌弃我乃至憎恨我,认为我是你最大的麻烦。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们都太清楚彼此。”
毕博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对,如果在野外流浪的过程中她依旧始终不做丝毫的努力贪图享受事事等着自己解决,自己终究会厌烦。
他不怀疑此刻他会觉得只要娜塔尼亚肯跟他走,那么他会愿意为她做所有的事,但那种觉得就算在这时候再真挚,也终究会变。
因为本性中,当生存成为第一需求的时候,那时的他会与现在不同。短期内他可能会因为惯性而愿意付出,但那不可能长久。
娜塔尼亚看向他:“恰好我也知道你并不喜欢那种感觉,那种为了生存而生存的状态,怀揣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渺茫愿望徒劳的挣扎着,那不是生存而是折磨。我不愿意看你那样痛苦的存在着,所以,我们不如一起去死吧?我愿意和你一起背负下所有的罪责,那样就可以忘掉所有厌倦、痛苦以及磨难,只归于永恒的平静中去。”
毕博默然了片刻,然后看向她,眼中满是挣扎:“不,如果那样,消逝的只会是我自己而已,你最多是沉眠着等候某一天醒来。”
这是他最大的痛苦,他不是人类,他不过是一个虚无,一套寄存在核心存储芯片内的代码组合,他不具备人类的身份与人类视若珍宝的碳基身体,他会被人类毫不留情的摧毁掉,而面前这个口口声声要和他一起去死的女人,不过是会被永久沉眠而已,因为她的碳基身体是人类社会所很难复制的珍贵资源。
娜塔尼亚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你以为,我跟你说的是等待最高评议会方面的惩处吗?”
她笑得愈发娇艳:“在来这儿之前,我去找了一趟史蒂芬金,就是你知道的,梦境管理处的那个小官僚。”
“我和他睡了。”她的手拽住自己的衣襟,然后狠狠的撕扯下去,于是雪白的胴体彻底的暴露在月光中,而那犹如玉雕般完美的造物表面,却布满丑陋的交错的鞭痕:“我们玩儿得很疯。我告诉他我最近想得到一些真实的长久的痛感,所以他同意并协助我终止了我的伤害意识阻断程序。”
那是意识与碳基肉体之间最后的一层防护,在全息虚拟技术刚获得全面应用的时候,人们发现如果包含意识的虚拟投影受到严重伤害,因为意识自己认为自己真的受到了伤害,碳基肉体也会出现相应的功能障碍与应激反应,甚至造成死亡。
所以在虚拟投影的感受体系与碳基肉体的刺激传输方面,人们设置了伤害意识阻断程序的安全阀,当虚拟投影受到损失严重的过大伤害的时候,意识并不会传回给碳基肉体,相关信息的刺激处理会由梦境系统的主机程序完成运算并反馈。
这条安全阀撤除以后,意味着给予虚拟投影意识的伤害,会如实的反馈给碳基肉体,也即娜塔尼亚在梦境系统内具备了被杀死的可能。
在某些权贵字母圈人士中,为了追求所谓真实的痛楚,虽然一直被严厉禁止,一段时间内故意终止伤害意识阻断程序也是较为常见的现象,甚至还出现过玩儿得太疯因此变成亡者虚无的状况。
只是,这类事件的消息被强行压制下去了,并没有获得广泛传播。由于死去的那个就是那次行动的主使者,宪卫局似乎也相当厌恶他们这样的存在,乐于见他们作死,所以也并未进行大规模的惩处。
毕博摇摇头:“没用的,我无法对你造成任何伤害。”
娜塔尼亚继续笑着:“我告他,我要玩儿点刺激的,想找个虚无男人感受被羞辱和伤害的感觉,他听闻之后更加兴奋了。”
也就是说,娜塔尼亚连她拥有等级的伤害禁止权限等级也终止了。
娜塔尼亚眼神迷蒙,伸手牵起毕博的手掌,把它放到了自己修长的颈项上:“他告诫我说,让我玩儿得小心点,别给他惹出什么麻烦。我想,我们会玩儿得很小心的,只是大概免不了给他惹个大麻烦了。”
她媚眼如丝:“一会儿结束后你只需要砍下我的头颅,我的碳基身体也会真正死亡,意识会彻底消散在这个世间。所以,我们一起去死吧?好么?”
毕博脑中最后一丝理智彻底消失了,他低吼一声,拎着脖子狠狠将娜塔尼亚按到了窗台上,然后野兽一样的扑了上去。
整个过程中,娜塔尼亚一直在发出吃吃的癫狂而又病态的笑声。
毕博感受到一阵阵疯狂的快意,他知道这不理智,头脑却加倍清醒。
在他拼尽全力想要成为人类的时候,原来人类想要的,居然是死亡么?
如果是这样,那他何苦要苦苦挣扎,直接省略中间的过程奔赴死亡不好么?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过娜塔尼亚如此坚持的要和他一起死去的动机,但他很快把这种想法抛出脑际。
还在意那么多有什么用?即便她别有用心,但很多人类奋力的积攒着贡献值不过是想换去死亡牌照也是事实。
太多艰难、丑恶与污秽的世上,存在并感知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太值得去强求的东西。
能和眼前这个女人一起死去,他短暂的感受到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