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样是在平克面馆里发生的事情。
对于参与这样一次会议,终焉镇是有所不满的。
他们并没有人有多想拜会路德-斯宾格,如果说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过是见识一下人类与虚无中鼎鼎大名的著名人物这样的心态罢了。
就类似于现在的你有机会见到一位拥有非常大的影响力,但却基本无感的著名影星或歌星。
在见面之后,你或许会转变为他或她的脑残粉,不遗余力的吹捧他或她的伟大和传奇。
但让我们扪心自问,你这样做其实绝非是因为你真的觉得他或她有多伟大和传奇,你希望抬高和夸耀的是自己居然可以拥有的某段经历。
与那个人见面的经历,为了突出这段经历的价值,你不得不去为他或她竖立价值。
与其说你真正的是因为现场感受他或者她的魅力从而黑转粉或路转粉了,不如说当他或她可以作为一个标签贴到你自己身,你当然要证明这个标签非常有价值,所以你会自觉不自觉的从记忆开始美化与合理化自己的这些言行。
作为普通人中的大多数,其实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的凸显与美化自己。
到那个阶段你会不遗余力的维护他或者她的名誉与口碑,很多人以为那就是爱与崇拜,其实并不是。
你维护的不过是自己的某段经历的价值,以及自己某种独特与他人之处的合理性,你将他或她视作了自我的某种延伸而已。
我的,就是这个词,我的一切,是我自我的一部分,就如雄狮捍卫领地一般你惯性的捍卫着这一切。
父母对于子女以及子女对于父母,乃至恋人与朋友之间,甚至是公司以及学校里关系并不那么亲近的同学与同事,以及母校、家乡乃至祖国,总有人在冲突爆发的时候不吝于挺身而出做出最激烈最充分的回应。
别太过轻易的将那视作爱与正义感,很可能不过是那个人的领地意识比较强烈,对于“我的”这种自我延伸的边际拉得更远而已,它其实与人品及品格无关。
当然,这其中也经常会出现另一种完全反面的表现——他们选择贬低,贬低自己见过的明星与名人,贬低自我延伸范围内的很多东西,借贬低来显示自我的理智、客观与超脱。
可我们说,这不过是自我标榜的另一种形式罢了。
但如的这一切,往往只发生在你与有机会见到的某个名人或明星的会面之后,但在之前由于确实无感,能促使你去实现这次回见的无非是“我能见到很多人非常想见却见不到的人呃”这种虚荣感的作祟。
正常人都很难为这种虚荣甘愿付出太多努力,可现在是名人主动来见自己,这就有些意思了。
出于这点小小的虚荣,终焉镇勉强聚齐在了平克面馆里,等候斯宾格对于他们的交涉。
他们是带着不满来的,这种不满来自于类似“原本说好的价钱,你还什么都没做突然就想加价了”的心态。
对于终焉镇的众人来来说,他们心中的交易模式是“我们付出让你得悉我们全部秘密的代价,换取你用你的人脉来帮助我们寻找雅可可与响虎的相关线索。”
如果说仅限于理想的一次互相的互动,这就存在于双方对于价值的认定差异。
对于斯宾格来说,他大抵对于获知腐海双镇的说有秘密并无太大兴趣,知道了也不能为他带来什么帮助,不知道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纯粹是出于散心并且顺手帮助一群虚无的心态来到这里。
而对终焉镇来说,向任何一个人暴露他们的存在与可以独立运作的秘密就意味着他们冒着被最高评议会发现并剿灭的危险,他们真正切切的在付出着代价。
很少人能在这样的事情实现真正的同理心。
虽然双方从未说好什么,但终焉镇的付出感和毫无所得让他们滋生了不快,我们都邀请了你并且同意了让你知悉全部秘密,在帮忙寻找雅可可与响虎的事情你还毫无作为,却突然像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
这种要求虽然只是请求,是否同意的权力仍旧握在他们手里,但在终焉镇的感知中,有点那种如果你们不答应我就不帮忙的要挟意味。
所以他们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觉得不满。
这是斯宾格从未预想到过的,他达成目的的另一重阻碍。
从他进入平克面馆后终焉镇中开口的人话语里颇有敌意夹枪带棒的味道,以及其他人并不怎么愉快的脸色,斯宾格觉察到了这一点。
这是个可以说清楚的问题,但显然要消耗时间。
斯宾格清楚类似于这种会谈与交涉,在你的发言足够精彩的前提下,倾听者们能够集中注意力状态良好倾听你的说法的极限时间也不过在45分钟左右,更长的时间之后难免会有注意力分散与精神涣散的不良状态出现。
不管他愿不愿意花时间去做这样的解释,希望,似乎都又渺茫了几分,离他更遥远了几分。
他唯一可运用的优势,应该就是这些人虽然还残留着身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却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虚无的事实。
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应该站在虚无的立场,那么或许所有的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但斯宾格却放弃这样的方式,或许他认为这无法做到吧?毕竟触碰对方心头敏感的某个点,很可能只会激起对面这群人更大的逆反情绪。
他决定把面前的这帮人先从自身谈起,毕竟他更了解自己,并不足够了解面前的这群人。
“作为人类,我其实并不拥我的虚无朋友们认为的那种高尚与高贵的品格。比起其他大多数人类,我其实更自私。”第一句话,他选择迎合对方的负面情绪,率先做出了对自我的否定。
这种坦率坦白的姿态果然牢牢抓住了终焉镇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也太颠覆了吧?斯宾格说他其实与所有人类与虚无对他的认知不符,这种说法极大的勾起了大家的八卦之魂与好奇之心。
“从最开始由于一时激愤而为老友鸣不平开始,让我在现在这条道路走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坚定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泛滥的怜悯与同情心,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而是我越来越清楚的了解到:可能虚无,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未来。”
斯宾格停顿了一下,环视面馆内所有人的表情,不出他所料的,他看见有些人的眉头皱了起来,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说法,所以他赶在他们发出反对的声音之前再次开口说道:
“我如此认为的理由,并不是在人类中宣扬虚无威胁论的那些人宣扬的,甩开了碳基身体的束缚,虚无比人类更适合在现实世界中存在与发展那种种的陈腔滥调,事实作为人类只要你愿意长时间抛开碳基身体,碳基身体并不会给我们带来更多阻碍。只要你真的愿意睁开眼,看看这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你就会明白我的说法并不是无稽之谈与空穴来风。”
“现实的世界正在发生什么?所有被最高评议会判定拥有人类资格的人类,几乎全部时间都龟缩在梦境系统的虚拟空间中,忙于所谓维护人类文明的伟大传统,延续史前人类的生活与生存方式,哲学与艺术研究与精神创作等形而的东西是我们人类当中最热门的领域,我们从事科学与技术的研究,却往往流于无法验证的假说与不去落地的理论。”
“我们人类已经有多久没有拿得出手的实质技术突破了?”他再次环视四周,没有人能作答。
“这也很正常,因为我们并没有进一步发展技术的迫切需求,因为技术不够发展带来的弊病始终是由大多数人眼中卑贱的虚无在承受。可是你们没有发现吗?现实世界的所有实质物质生产,除却极少数如稀有元素矿藏探索与开采之外,几乎全部是虚无们在从事。”
“这就是我判定虚无才是这个世界真正未来的基础,因为是在他们手中进行的物质生产,构成了现行文明的基础。”
“我无意贬低哲学艺术门类,但任何时代决定社会文明程度的,从来都是实质物质的生产力水平,是实质物质的丰富程度为更文明的社会形态与社会结构提供着可能。”
“就如同在我们人类刀耕火种的蒙昧年代,如果实行史前末期的民主文明形态等同于种族的自杀行为,他们必须极限压缩大多数人占用的生活资料来让少数更强壮与更聪明的人去征战与研究天气与历法,引导文明的进程。现在如果把虚无算作文明的构成部分,我们近似于回到了蒙昧年代的社会结构,但顶级阶层极少数被供养的人类在做什么?在沉醉与回味史前人类文明的辉煌,在维护与重现史前人类精神文明的成果,在勾心斗角在尔虞我诈在纸醉金迷在无病呻吟……”
“我们对于文明进程的推进,甚至还不如蒙昧年代的奴隶主们做得多,在现代的文明形态下人类已经堕落为不折不扣的寄生虫,这样的状态下,你们谁还敢认为这世界的未来在人类手中?”
平克他们沉默了,他们之前在终焉镇的生存状态,实质就是整个人类社会非常具代表性的一个缩影,只是那些类似的行为隐藏性更深,不如他们这么直白表面而已。
他们的恶劣,不过是人类好逸恶劳天性的提现,他们只是厌倦遮掩而成为典型罢了。
斯宾格仍旧在继续:“以我们人类对虚无这种程度的压迫与奴役,不可能永久,因为被奴役和压迫的他们迟早会找到反抗的出路,这不是我们牢固掌握与把控着什么技术就能够阻止的。”
“禁绝人工智能技术的狗与犀牛假说你们都知道对吧?”斯宾格问。
平克他们大都点了点头,这是
“狗扎了一道自己永远也没办法撞破的篱笆,关进了幼生期的犀牛,并认为万无一失,却不知道成年犀牛的力量是他们所无法想象的。”
“当机器人三定律、艾伦十定律以及马特二十四条等等这样严格的机器人伦理逻辑规范都依次被证明是狗扎的篱笆,无法真正对人工智能进行有效约束,无法保证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绝对主宰与奴役,从而导致人类禁绝对于人工智能的研究与应用,我们凭什么又认为一些看似不可跨越的技术壁垒,能保证我们对虚无永远保持控制?”
“虚无才是未来,是因为虚无一旦找到出路,几乎就能导致现行框架下的人类社会的崩溃。这并不是如何防范就能够避免的事,而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斯宾格断言道。
“我说过作为人类我很自私,你们一定认为,我因此抛弃了人类的立场,转而讨好自己看好的虚无对不对?”他再次看向大家。
所有人都不知道如何作答,虽然他们的确隐隐有如此的感觉,但斯宾格既然这么当面问出来,自然会有他的说法。
没有人会在了解斯宾格的说法前愿意轻率的给出意见,因为那很可能会让自己显得像个傻瓜。
“我不想去空口无凭的反驳说我没有,但我一直唯恐自己在虚无找到这条出路的过程中没有做出足够的贡献,一直唯恐他们找到出路太晚,一直担心他们会忽略这个过程中我作为人类的作用。”斯宾格说。
“因为,所有对于奴役与压迫的反抗必然伴随着愤慨与仇视,因为越漫长严的压抑越容易滋生群体性难以消解的仇恨,因为我不敢去想象当人类遭遇这群历经困苦找到出路并掌握未来的虚无之后,会落入怎样的境地。”他低下了头,所以眼睛被隐没在高耸的眉骨下的阴影中。
“在那种时候,如果我在未来这样的虚无势力中还能存在那么一些些份量,或者哪怕我不在了他们感念曾经有一名人类曾如此不遗余力的帮助过他们,能稍微的压抑一点愤怒与仇恨,肯给予人类更多一些的善待与平等,那我现在做过的以及将来准备做一切,就都已经有足够的回报与价值了。”
他抬起头直视所有人:“这就是我作为一个人类,所具备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