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更生永远无法忘记，十六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他把龙吴钩从蜀星寨救回来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看到了那个在大曲河里漂浮的东西。

碧浪阵阵中不断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由远而近，柴更生青布裹着的双眼敏锐的看到了那个河中央黑色衣团，衣团漂浮在湍急的河水里，就快要沉下去。

一只小手从衣团里伸了出来，在波涛中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惊慌了，祖先传承的记忆里有许多不曾属于他这个种族的思维逻辑。可那一刻这些逻辑忽然的袭向着他的大脑，让他不由自主的跳进河中央。他像一只会凫水的老渡鸦，扑腾扑腾着翅膀，那拐杖像爪子一样在水中勾起那个黑衣团，然后带着衣团游回岸边。

他打开衣团，那是一件黑色的土家族襟衣，一个女婴正躺在里面，呛咳着江水，两只小手在空中无助的胡乱抓舞。

柴更生的记忆中开始浮现出几千年来祖先的所见所闻，祖先记录下了许多人类哺育自己后代的画面。他在那些画面中寻找，翻腾，编排，学习，然后用自己苍老的手，将女婴抱了起来，拍挤掉了她肚子里的江水。

女婴活了下来，他把她搂在怀里，笨拙的模仿人类的姿势，唱着人类的摇篮曲。笨拙让婴儿哇哇大哭，歌声让婴儿瞪眼凝听，摇晃让婴儿甜甜睡去。

他把裹着婴儿的襟衣晾晒在外面，又把婴儿安置在自己的床铺上，给她熬了米粥。刚刚被救回来的龙吴钩目睹了这一切，大惑不解的看着，最后问他这是在干嘛？

柴更生明白，龙吴钩是曲光历的第一代，从本质上说是他的第一类祖先，可他冬眠了几千年，无法具有和他一样的历代记忆传承。

他没有办法跟他解释自己的行为，因为自己的族群向来不重视肉体的存在。上一代所有的记忆都会传给下一代。在他们看来只要记忆不断层，生命就永不休止，肉体只是一个硬件载体而已。

可人类的生命不一样，肉体消失了，记忆也就随之陨灭了。自己的这个救人行为，于人类而言实属正常，却在同类看来着实的离奇古怪。这是两个生命形式和思维方式完全不一样的种族，他曾经穷尽思考搜索这几千年来的记忆传承，最终也未能解答究竟谁对谁错，孰优孰劣。

面对龙吴钩的问题，柴更生脑袋里能想出千百个字眼来解释他救人行为的原因，却发现没有一个能说清楚。最终，他还是勉强选择了其中的一个：

“情感！”

情感？

龙吴钩摇头不解，用古老的标准语说道：

“逻辑错误！不符合行为条件，无法证明行为可行。”

柴更生哑口无言，他知道按照鼓蒙人的逻辑思维自己救下这个女婴肯定不对，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对。

他苦思许久，只能又加了一个词语向他解释：

“人类的情感！”

龙吴钩快速的思考着这两个词汇的区别，以及他们之间的关联，穷尽一切本族已知的方程式和定理进行计算、解答。

可他算了无数遍，许久，得出一个结果：

无解！

他对柴更生说道：

“死循环，或无穷循环，命题缺乏足够的初始条件。”

柴更生对同类解释不通，有些生气了，看着眼前这个只变异出人类外型而本体和脑袋还是一成不变的古董家伙，低声骂道：

“蠢货！我也会算！我比你还会算！我也知道无解。”

可他骂完突然愣了一下，发觉自己吐出的完全是人类的感情语言，根本没法让龙吴钩领会这些字眼是什么意思。

估计现在的龙吴钩就连计算“骂”是什么情感，也只能得出无解的结论。

祖先传下来的记忆中，不断的夹杂着各种不属于他们本族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太多太多都是无解。而现在，祖先的记忆不再单单是祖先的记忆，它们已经慢慢的变成了人类的记忆，而他自己，也开始慢慢的变成了人类。

柴更生意识到了这种变化，感到很纳闷，龙吴钩这时又说道：

“请给出全部情感的初始条件！”

老头把拐杖猛的往地上一震，气急败坏的吼道：

“我给不出来！人类的情感太复杂了。全部初始条件的总合超过了好几个星系的总原子量！这还不算附加条件！”

他只得又用龙头杖传输了一部分传承下来的相关记忆给他，可龙吴钩不是他的遗传载体，很多片段和画面根本无法兼容，他看见龙吴钩满脸大汗就要热死，立马收杖，怕他本体被烧坏。

“人类一下子就能算出来，我们就是算不出来！有时间你要多和外面的人交流，别浪费了你这副好皮囊。否则，你没法活下去，还谈什么光复鼓蒙帝国？”

说完柴更生也不再理他，任其在一边整理乱麻般的思路。看见煮的米粥已经扑溢了出来，柴更生赶紧上前把灶火扑灭，端着滚烫的米粥就开始用嘴吹。

可龙吴钩还是不放过他，继续问道，你“吹”的行为目的是什么。

柴更生只得又按下火气，吐出一个词：

“降温！”

说着，他将吹凉的米粥一点点的喂在女婴的嘴里，女婴四肢乱舞，口里半吞半吐，流了满嘴的米粥，小嘴笑着张开，咿呀咿呀的对柴更生叫着。

柴更生见她笑，也不禁呵呵的笑了一下，龙吴钩一听，又问道你刚才发出的声音是什么意思？

他只得没好气的回答：

“我高兴！”

降温，高兴。龙吴钩又得到两个参数，脑子开始运转，不一会儿，得出一个结论：

无法证明关联性！

“条件：降温。结论：高兴。无法证明两个词语具有必要因果关系。”

柴更生只得一边喂，一边又跟他耐心解释，因为这样的食物让婴儿高兴，而她高兴，所以自己也高兴。

龙吴钩用脑子推演证明了半天，还是没得出逻辑关联。他只能试着用类似人类的语言发问：

“为什么她高兴，你就高兴？”

这个问题让柴更生有些惊喜，第一代的逻辑思维还停留在曲光舰刚刚坠落的时代，但学习能力却是非同一般。于是赶紧答道：

“因为情感！”

这个词汇又重新进入了龙吴钩的计算序列，但这次他引用了更多的参数和柴更生给他的记忆做初始条件，却得出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结论。

“这是一个低效的种族，我的结论是，我们有.%的概率战胜他们。”

柴更生慢慢的替婴儿擦掉嘴角的米浆，然后替她裹上被褥。他看着龙吴钩不解的神情，明白他的最大疑问是什么。

龙吴钩肯定在疑惑，上古时代，为什么高效的鼓蒙帝国会败于人类。

“以前所有的祖先都是得出的这个结论，并且在最初的生存扩张中，所有的情况也都符合这个结论，可是，最终我们还是败了……”

龙吴钩整理了一下柴更生传给他的少许记忆，发现历史确实如此，费解的问道：

“为什么？以这个种族的低效和落后，有很多超级文明都能超越和征服他们，何况是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引用人类的词汇复述这种不可能：

“人类是一盘低效的……散沙，我们有.%的概率征服……毁灭……战胜……这盘散沙。”

他一时无法提取到完全合理的词语，只能用一些相近的词汇来替代表达他的意思。

柴更生却叹了口气

“是的，起初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可当这盘散沙被一样东西凝聚起来的时候，他们战胜了我们！就是那0.2%的概率战胜了我们！”

龙吴钩好奇的问道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柴更生焦急的剁着拐杖，几乎是大吼的回答：

“我刚才说了好几次了！……是情感！是人类的情感！”

这是他从几千年传承堆积起来的祖先记忆里不断的翻找之后，得出的这样一个令鼓蒙人匪夷所思的答案。

“是人类的情感战胜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