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害怕的,是她弟弟,当然,“害怕”这个词儿,在这里并不算准确,如果硬要解释的话,可以理解成某种可以引起郡主内心强烈不安的事物。
但不管怎么样,缺口,郑凡找到了。
接下来,就是渲染,在渲染之中,将这口子给撕裂,让汹涌的潮水顺着口子冲进来,将内心,化为狼藉的河泽。
许是太久没这般自在了,又或者说,在这种环境下,人的某种情绪很容易被充实起来,亦可以称之为膨胀。
“神说,要有光。”
当即,
白昼,
刺目的光亮充斥四周。
由先前的黑暗主色调转瞬间切换成极端反差,是一种生硬直接却也极为有效的转场方式。
郡主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眼部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而当其开始逐渐适应四周的光亮,又或者是光亮开始趋于平淡后,她抬起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极为熟悉的场景之中。
很熟悉,
很熟悉,
像家一样,
也确实,是她的家。
郑凡一直在观察着郡主的神情,他可以距离郡主很近很近也不会担心被发现。
转瞬间的意识切换,
熟悉环境的视野进入,
迷茫会短暂地占据心神,
但随即,人的理性会苏醒,从而思考自己所处的环境,继而去本能地判断真假。
一个人的内心越是坚定,这种理性苏醒就越会快速。
所以,就必须要恰好这个时间点,在其还没回过神来之际,将其注意力拽进下一个点。
郑凡打了个响指,
长廊后头,
传来了声响:
“阿姊阿姊阿姊”
其实,在此时直接拿出镇北侯府小侯爷的形象是最合适的,效果也是最好的。
但问题在于,郑凡没见过那位传说中的小侯爷到底是个什么样,而且就算见过,但他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你能模拟出来么?
幻境中的任何呈现,一如梦境中所出现的任何事物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投影,当你在现实里没见过时,就根本没办法在梦里给幻想出来。
所以,本着避免画蛇添足的错误,郑凡是先以“声”示人。
声音的话,就容易模糊多了。
正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也能说明声音的辨识度,肯定没直接看见要高。
只要不是运气特别背,那位传说中的小侯爷小时候是个嗓音独特的存在,基本,模仿个那个年纪的童音,大概率是能糊弄过去的。
果真,郡主的注意力马上被声音吸引过去。
熟悉的侯府环境,
喊着自己“阿姊”的声音,
这暗示,已经是丰富到溢出了。
郡主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她在紧张,她在畏惧。
紧接着,
郑凡的双手开始不停地指向其他方向,
那个“小侯爷”的呼唤阿姊的声音也开始不断变化位置。
长廊后面,
墙壁后头,
屋门后头,
井口里头,
总之,
是声音能传递出来却一眼根本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一种进一步的渲染,增加郡主的慌乱情绪,而且这一步必须要要快,趁着郡主刚刚进入这个场景还没来得及思索明白处境时给做出来。
但这些并不是最重要的,
因为人对刺激的反应是会麻木的,
必须要递进的刺激才能持久。
郑凡打了个响指,
这时,
他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断,
那就是果断退出这个梦的主动权,也就是放弃掉环境的唯一操控权,我退你进,当你失去时,别人必然会拿到。
等于说,此时郡主也在不知不觉中,拥有了对这个梦进行改变和调整的能力,只不过她现在还没能意识到而已。
在郑凡看来,这世上最为可怕的事物,其实就是脑补。
再怎么恐怖再怎么惊悚的存在,一旦落于具体形式表现上,瞬间就会落得俗气。
这就像是鬼片最恐怖的场景往往是在探索在小心翼翼逃跑加上背景音乐且还没有碰到鬼的那段剧情一个道理。
反而是当鬼出现在你面前,要来害你时,惊悚感其实已经消失大半了,还会让人有长舒一口气的感觉。
在此时,让郡主自己去脑补,才是最合乎情理的方式。
果然,
很快,
那个声音开始越来越近,
郑凡就站在郡主身边,
看见一个穿着紫色夹袄的小男童摇摇晃晃地向这里跑了过来。
然而,让郑凡目光沉下去的是,那个男童,他的脸,是一团模糊。
要知道,就是那根筷子,细节处也是极为精致,但这个男童的脸却根本看不清楚,这绝不是郡主做梦时出了问题,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郡主本人,也没见过她这个弟弟!
因为没在现实里见过自己的弟弟,所以自然就无法在梦里梦见他的模样。
然而,
因为男童的出现,
郡主的情绪终于出现了大幅度的波动。
“你走,你给我走开,走开!”
郡主开始指着男童吼叫。
但男童依旧呼唤着“阿姊”继续跑向她,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其实,郑凡一开始以为,郡主之所以害怕这个弟弟,可能是因为郡主小时候曾伤害过这个弟弟。
这种案例并不算罕见,姐姐觉得因为弟弟的出生而使得自己被冷落了,对弟弟怀恨在心,做出了什么事,也能理解。
但问题,并非这么简单。
所以,
当郡主开始在这个院子里不停躲避这个孩子时,
郑伯爷则站在原地,开始快速地思索着这一切的可能,企图理顺里面的逻辑。
因为正如先前所想的那样,递进的刺激才能不停地给郡主施加压力,长久单一的刺激只会造成麻木。
“郡主没见过自己的弟弟,这个弟弟,可能很小就被镇北侯送走了,安置了下来,甚至,更极端一点的,到底有没有这位传说中的小侯爷,谁也不清楚,可能这个孩子,压根就不存在。
如果是前者,也很好理解,因为正如田无镜那般自灭满门,田无镜、燕皇、李梁亭,这三个人,为了大燕的崛起,真的可以不惜一切。
但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这个弟弟是否存在,既然这个弟弟没有脸,也就是意味着郡主的畏惧和情绪波动,并非源自于弟弟这个现实的存在。”
郑凡的目光落在那个正在追逐着阿姊求抱抱的男童身上,
继续自言自语道:
“也就是说,这个所谓的小侯爷,在郡主眼里,是一种情绪化的代表。
郡主害怕他,害怕他的出现,他出现的话,会给郡主带来什么?
亲情感的缺失?父母关注力的下降?”
郑凡自顾自地摇摇头,
“不对,这类人,他们对亲情不会看得很重,哪怕是来自父母的爱,应该也不会是这个年龄段郡主会再去在乎的事了。
那么,
若是某一天传说中的小侯爷真的现身了,
那么郡主将失去的是”
郑凡深吸一口气,他记得自己曾经和四娘就着小六子的来信在床上聊过天,四娘说,这个郡主倒也算是女中豪杰,看似做事鲁莽,但却直指要害。
如果不是皇后忽然薨逝,其果断地杀死小六子这一条,就能直接使得其和丈夫的前路柳暗花明,这股子果敢干脆劲儿,像是武则天。
“所以,郡主害怕的,是因为小侯爷的出现,她将失去来自侯府的支持,害怕的,是失去自己的地位,失去自己的影响力,失去那一股在整个大燕排名前三的资源。”
试想一下,
若是小侯爷没有消失,是切切实实地存在着,
那么,
李良申会听从谁的吩咐?
七叔会陪伴在谁的身边日夜保护周全?
三十万镇北军到底是想当嫁妆被送出去,还是想当聘礼,强行纳入自己家门?
在大燕,能代表侯府以及下一代开口发声的,还能是她郡主李倩么?
一旦那位小侯爷从传说走到现实,
那么她李倩,
唯一的价值就剩下了“联姻”,
而且是极为单纯的联姻。
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最后不得不遵从父母和燕皇的意志入京做那太子妃,
因为她是女儿身,所以来自侯府的支持力度,其实她只能继承不到一半,
但如果小侯爷出现了,她连一成都不配有!
说到底,
这毕竟是一个男权社会。
这是这个时代的背景,暂时无法为人力所更改。
“所以,你害怕的,是失去。”
你的缺口,不是小侯爷,而是权力和地位的患得患失。
郑凡嘴角露出一抹微笑,病灶找到了,那下面剩下的,就是火上浇油了。
而且,
得是大火,
猛烹!
郡主在躲避男童的追逐,她跑过了长廊,在要进入下一个院子时,却看见里头,一片灰败。
四周,遍布落叶,前方,是一潭死水,死水中央,有一座亭子。
“爱妃,爱妃,你来看本宫了,你来看本宫了,本宫就知道,不管本宫怎样了,爱妃你永远都会陪在本宫身边。”
这里,
是湖心亭,
湖心亭中,
站着当今太子姬成朗。
得益于当初曾陪着靖南侯去废三皇子时,郑伯爷曾亲眼见过太子殿下姬成朗,所以,在梦中模拟出了太子的模样。
只不过,此时太子脑袋上戴着的是稻草做成的皇冠,身上也是脏兮兮的满是污渍,显然落魄得不像样子。
郡主见状,本能地开始后退。
因为从自己弟弟的追逐到看见落魄被废掉圈禁起来的太子,根本就没有什么思考的时间,也没有想到她其实和太子已经算是半解除婚约了。
“爱妃,爱妃,爱妃”
“不!!!!!!!!!”
郡主大喊着。
湖心亭在此时开始被鲜血所浸染,太子整个人也开始流血,甚至开始了龟裂,鲜血不停地扩散出去,一圈又一圈地逐渐渲染至整个湖面。
这个场面,很血腥,很压抑,同时,也很唯美。
同时,
因为郑凡主动给郡主开了权限,
所以这个场景,
其实是郡主自己内心幻化出来的。
这个女人,
可真够狠的。
不过,郑伯爷喜欢这个节奏,我开个头,你来接尾,这配合,这默契,绝了。
郑凡又打了个响指,
六皇子姬成玦出现,
姬成玦穿着一身龙袍,站在郡主面前,弯着腰,
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看着郡主,
道:
“你有什么可豪横的?
朕要纳你为妃,让你做朕的妾侍,毕竟,朕要安抚镇北军,而你,也就只剩下这点用处了。”
郡主抬头,看着一身龙袍的姬成玦。
“不!不!不!”
她开始后退,开始拼命地后退。
紧接着,
郑凡看见自己模拟出来的小六子直接炸裂,炸得粉身碎骨!
一边的郑伯爷看着小六子被炸得那么惨,还真有些不好意思。
随即,
郑伯爷又打了一记响指。
持剑的李良申和七叔出现在了郡主面前。
“哥,七叔,保护我,保护倩儿。”
李良申不动,只是很冷漠地拄着他那一把古朴大剑。
丝毫没有那一晚因她一句话就直接帮忙去杀六皇子的果决。
七叔抱着自己的剑,冷哼道:
“就你,也配我用处那一剑?”
“不!不!不!!!!!!”
郡主开始尖叫,她的目光开始涣散,头发也开始披散下来。
“虎!”
“虎!”
“虎!”
一阵急促的铁蹄之声传来,是一群正在策马奔腾的镇北军。
郡主对着那群熟悉的黑甲骑士大喊大叫,
但他们却直接无视了他们的郡主,继续前进。
队伍之中,
有一名年轻男子,
脸上带着笑容看着郡主。
因为确认过郡主没见过她弟弟的模样,所以这一次郑伯爷没客气,直接给出了小侯爷的脸。
小侯爷不屑地喊道:
“阿姊,镇北军是我的,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是安心嫁人早日让爹抱上外孙吧,哈哈哈哈。”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绝不是真的!”
郡主抱着自己的头,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紧接着,
还没等到郑凡去亲自布置下一个场景,下一个场景却自己主动出现了。
出现的,是燕皇,
“李倩,你放肆,朕的儿子也是你想杀就杀的?你当你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爹就是没了你,还有你弟弟传承香火!”
“不!!!!!!!!!”
紧接着,
下一个场景也是自己出现,
场景中,
是一片闺阁,闺阁内,有着铁笼子,然后,一个男子站在了铁笼外,居然是野人王。
野人王很是猥琐地搓着手,
对着郡主喊道:
“哈哈哈,我愿意率野人臣服大燕,大燕就将你赐婚于我了,哈哈哈哈,燕人没拿我野人当人看,但也没拿你当什么人看啊,哈哈哈哈。”
“不,滚,给我滚,都给我滚!”
郑凡只是负责开了个头,
接下来的这些场面,其实都是郡主受刺激后开始不受控制地进行自我地“摧残”,像是一个人走入了一个死胡同,她已经出不来了,还在继续地向里面钻着钻着。
最让郑伯爷哭笑不得的是,
他居然在下一个场景里看见了自己,
只见自己穿着甲胄,
直接将郡主压在了身下,开始发狠撕扯着郡主的衣服,一看就知道是准备做什么事了。
这显然也是郡主想象出来的,
却让郑伯爷好尴尬啊,
有一种上辈子看那种片时发现主演是自己的荒谬感。
只见压在郡主身上的自己一边继续撕扯着衣服一边狞笑道:
“我是靖南侯面前的红人,我是陛下亲封的平野伯,我是镇北侯爷看重赏识的人,既然你和太子成不了了,那就跟我吧,哈哈哈哈,他们肯定也会满意的,这样的你,才有价值!”
“”郑凡。
一个个场景开始不断出现,
郡主的目光,也已经陷入了疯癫。
梦境,也在不断地扭曲,凌乱,破裂。
成功了。
郑凡长舒一口气,
这是真的累,
真的不如直接一刀将人肉体砍死来得痛快。
“魔丸,结束。”
“嗡!”
“嗡!”
“嗡!”
郑凡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再度被裹入了流水之中,开始不停地翻滚。
像是连续睁开了好几次眼睛,又像是转瞬间苏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等到最后一次郑凡睁开眼睛后,
发现自己正坐在卧房内,
四娘的声音传来:
“主上,您没事吧?”
“我呕”
郑伯爷还没来得及回答,
就直接张嘴开始疯狂呕吐,先前吃进去的夜宵全都给吐了出来,而后整个人脑子更是天旋地转,“噗通”一声,椅子后倒,若非四娘眼疾手快搀扶住了,郑凡脑袋可能直接就砸在了地上。
“嘶”
一边的瞎子此时也苏醒了,倒吸一口凉气,同时双眸有鲜血滴淌下来。
地下密室内,
沙拓阙石松开了手,魔丸的石块掉落在了地上,魔丸灵魂也马上没入石块之中,似乎想要飘浮回去,却刚刚离地,就又无力地掉落在了地上,晃了几下。
沙拓阙石则躺回了棺材内,身上的煞气变得无比稀薄,像是这几年的积攒,全都已经消耗一空。
但他的眼眸,却依旧维持着清澈,
良久,
才闭目,
重新陷入了沉睡。
“为什么护心玉佩没用,为什么侯爷亲手打磨的貔貅齿环也没用,为什么你们两个炼气士,却没办法将小姐唤醒过来!
邪祟呢,邪祟呢,将邪祟驱逐出去啊!”
大虎二虎两兄弟跪伏在床榻边,床上躺着的是郡主,她皱着眉头,表情十分痛苦,显然还未苏醒过来。
“七叔,我们没察觉到邪祟的气息,玉佩和齿环之所以没作用,是因为现在是郡主自己不想醒来,郡主不想醒来,我们也没办法唤醒郡主啊。”
“小姐自己不想醒来是什么意思,不,我就问你们,小姐要多久才会醒来!”
二虎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小姐自闭了心神,可能过两天自己就解开醒来了,也也也可能”
“也可能什么,快说!”
“也可能一直醒不来了。”
天快亮了,但还没亮。
清冷的城内街道上,没什么人影。
只有剑圣一个人,
龙渊扛在肩,
剑上还挂着一颗猪头。
剑圣扛着猪头,
行走在无人的街面,往家走。
走着走着,
剑圣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街面两侧,两侧一墙之隔的院子里,满满当当的甲士悄无声息地隐藏着。
剑圣咳嗽了一声,
扭头,
看了看自己扛着的猪头,
自己那继子刘大虎最爱吃的就是这酱猪头肉,嘿嘿。
也不枉费自己大晚上的不睡觉给那平野伯制造什么杀机,
就是在村儿里,农忙时给邻居搭把手邻居也得管一顿饭呢,
自己顺他平野伯一个猪头回家,
不过分吧?
嘿嘿。
剑圣用龙渊挑着猪头继续往前走着,
兴致来了,
还喊了一声: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