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任雨生心乱如麻的此时此刻,在满目琳琅、熙来攘往的热闹大街上,人声鼎沸、喧嚣塞耳的混乱背景里,他清晰地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只有他能听到的“哥哥”。
“哥哥”实在是一个很微妙的称呼,尤其在江纤尘的母亲与任雨生的父亲二婚的情况下;但这个称呼又是暧昧的,在无数甜蜜情侣间响起的;同时,她说出来的时候,总会和他记忆里一声声戏谑的“西枫哥哥”重合,实在是……
任雨生转头,注意到江纤尘的西装外套上不知溅到了哪家的一滴热油,衬衫也被熙来攘往的人群挤得微微发皱——江纤尘这身衣服一定很贵,面料和剪裁比自己为出席股东大会订制的西装还精致,价格决不止一个V18,但她毫不在意,仍欣然陪同自己在小吃街里走来走去,由得衣服被糟蹋。
这时,他们前面几个正在开黑的小青年刚被偷了塔,一边继续五排等待下一局,一边闹闹腾腾地互相指责对方拖后腿;他们身后的几个年轻女孩不知突然看到了什么明星的新闻,一个女孩尖叫了一声,随即她们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了起来;过道中央一个舔着冻酸奶的孩子冒冒失失地左冲右撞,一个路人正端着滚烫的花甲粉,不妨被撞了个趔趄,热汤洒到了手上……
芸芸众生,众生芸芸。
众生皆有所乐,众生皆有所苦。
此刻他们与万民同乐,此刻他们心心相印,自有其乐,自食其苦。
江纤尘本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但在这如此平凡的时间喧嚣的地点,她忽然有了一种被周围人同化的感受,像是忽然有一柄冲动的铁锤敲开了她厚重坚硬的钢铁铠甲,灌进一股酸软胀痛的液体,将她被枪弹硝烟鲜血金钱浸得麻木的心脏震动起来,将她不知是否存在的灵魂扯进这人间烟火,让她一时无所适从,却又奇妙地有了一种被命运指引、金风玉露的预感。
任雨生看到江纤尘张了张口,原本想说的话被吞没在了大概骤升至八十分贝左右的噪音里,于是他转过来,将身子稍稍向江纤尘靠近了些。
江纤尘本来就只比他矮了十二厘米,她此刻也故意稍稍靠近了些,于是她艳极而冷淡的面孔离他的下颌之间几乎只有一张纸的距离。
她的脸细腻苍白,即便此时离得这样近也看不到毛孔,只有微微的金色绒毛,显出她此刻神情从未有过的温柔。不太明显的黑眼圈却得那一双凤眼极亮,灰绿色的眼珠蕴着祖母绿的光芒。任雨生冷静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慢慢加快,而周围的一切正在飞速地向后退去、逐渐褪色、消音,直到他主观的意识世界里只剩下“图谋不轨”的江纤尘和故作镇定的自己。
她说:“哥哥,谈恋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请问我可以麻烦你吗?”
这样近的距离里,他玻璃镜片后猝然睁大的桃花眼、她主动进攻背后隐藏的不安都无所遁形。
这一瞬间被过往的行人、食物的香气、斑驳的光影拉得很长很长,外界嘈杂中人间安宁的尾调扫过彼此深刻五官的阴影,从他们凝视的间隙中迤逦成一段彗星。
她紧紧盯着他纯黑的深邃眼瞳,从他的微表情里读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微微笑道:“哥哥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她真正发自内心笑起来的时候,唇角的弧度会中和面庞的冷漠睥睨,长而上挑的凤眼微弯,带动五官都显出平时被压在阴郁面具下的极致艳魅,两颗犬齿露出危险的锐度,连带高岭冰雪般皮囊后邪妄的恶质都伸出了触角,是曼陀罗枝桠蔓延,开出有毒的花——在情爱场上所向披靡,令人上瘾如狂。
任雨生被美色所惑、丢盔弃甲,任由敌人摘走了自己的眼镜,江纤尘无需踮脚,微微抬高下巴,倨傲地展现了她细窄的高鼻骨、精致的尖鼻头、水滴形鼻孔和利落的下颌线条,然后赐给手下败将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败将毫无志气,甚至还想将敌人留在自己的城池里,再战几百回合。
她的唇峰锐利冰冷,他的唇线清晰肃正,但吻上去却那么柔软,像是为彼此酿造、特制的酒味甜点。
两唇相接的热度燃烧如岩浆滚过四肢百骸,无数狂欢乐章于虚空中无声奏响。
江纤尘吻了一下之后就转身拉着他跟上了已经挪动了半米的队伍,像是完成了一个盖章的仪式,在任雨生没看到的几秒钟里却露出了一个餍足的傻笑。
直到任雨生端着大盘里他那一整碗鸡胗、鸭胗、韭菜、虾仁、泥鳅、羊肉和江纤尘荤素搭配中规中矩的香锅,跟着江纤尘随意找了个恰巧空着的角落坐下,他的意识才勉强回笼。
江纤尘瞄了眼他的壮阳套餐,没说什么,穿着那身兰秀坊特制、将近人民币七位数的西装直接在油腻泛光的椅子上坐下了,颇有经验地从同样油腻的小盒子里抽出在她的概念里并不太干净的纸巾擦了桌子。
任雨生脑子还是木的,感觉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因为江纤尘的面部表情显示她可能是在害羞——她的皮肤太白了,住院期间又养出了亚健康的苍白,所以红就格外明显,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真的好看。
江纤尘眯了下眼睛,表情里带着一点得意和懊恼:“哥哥,我看别人浪漫的表白都要备好礼物、多次演习,要有宝马香车,要有晴空万里。我现在觉得我刚才有点草率,什么都没准备,不够郑重。”
任雨生大脑还在宕机状态,一双深不可测的漆黑瞳孔如凝成的鳞墨,就那么看着江纤尘。
江纤尘勾起一边唇角,霸道总裁式标准邪魅一笑,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霸总语录,春风暖玉般柔:“哥哥……说来有点不好意思,我喜欢你好多年。刚才忽然觉得,我一刻都等不下去了,我要马上和你在一起。”
坦然说出了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之后,东篱又上线了。江纤尘的表情很淡,但仔细看能从略略被刘海遮住的眼里发现一丝促狭:“太关注一个人而对方一直很优秀的话,发展成暗恋很正常,对不对?”这句话好像是在说现实中的她,又好像是在说游戏里的他。
看任雨生终于笑起来,她才继续道:“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把不同的情绪界限分明地剥开,但是好像对哥哥不行。其实我那天从堂前燕回去之后我就有点后悔,我想,还好没死,还能见到你。不然最后遗言都没有表白,实在是太失败了。”
任雨生原本含笑沉迷她的美貌,听到这里却狠狠皱眉:“别这样说。当时我在外面等着,心里实在是……连着三张通知书……你……真是……”但她是因为救他!他除了恨自己不够强大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江纤尘正色接过话:“在我不完全有意识的时候,我听到医生说有人要他转告我说他在等我,后来护士说通知书是你签了。所以后来术后并发症严重的时候,我感觉魂儿有点飘,我当时念了你母亲的名字,我说对不起她,我还想问她,我能不能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听到她回答,但是我活下来了。但是我出院之后又怂了——我自己尚且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活着和在一起是很长的事,我不想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心里都膈应着,每次一看到我就会想到惨痛的事情。那天是谢子丰拿你手机打的电话吧?我其实知道你们是在玩,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想见你呀。然后我觉得这样不行,就飞去魔都,结果更想你了。前天下午我去了趟雍和宫,我心想三世佛会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就抽到了上上签。然后我十连抽,都是上上签——好吧,我承认,我确实在摸签筒之前花钱开了个小小的挂。但是既然佛祖没拦着我作弊,那我就不客气了。”
任雨生听到她淡定地说着自己求签还开挂,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