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眺望,天山上的一座座冰峰,就像朵朵盛开的雪莲花,婀娜秀美。
但吸引韩敢当注意的却不是她们,离开姑墨国腹地,往大山深处走去的一路上,老韩都忍不住瞥向任弘紧紧握在手里的东西。
木柄长八尺,以染成红色的旄牛尾为其眊三重,黄缨的穗子在雪山上吹来的冷风中微微拂动,这不就是大汉节杖么!
任弘虽为汉使,但因为承担的是比较“简单”护送入朝任务,此外绝无使命,所以并未赐节,这节他是哪来的?
韩敢当很清楚,这是任弘昨日才用粟特人帮他搜集的材料,自制的。
又趟过一条溪流后,他忍不住低声道:“自制节杖,任君,你这是要矫制么?”
“你还知道矫制?”任弘瞅了韩敢当一眼。
老韩啃着羊肉干道:“我在破虏燧时就提过,我本来在长安做正卒,都因为上司在巫蛊祸时,信了卫太子的矫制发兵助之,这才被牵连流放敦煌,已经栽过一次,岂能不知?任君我劝你,别这样。”
要知道,当初大汉的符节是纯赤色的,就是在巫蛊时因刘据也用赤色符节,所以汉武帝才在上面加黄缨以示区别。
“谁跟你说它是节杖?”
任弘却抬起手里的家伙,振振有词道:“大汉的节杖,用的是牦牛羌进贡的厚重牦牛尾,以蜀郡邛竹杖为杆,用上林出产的漆涂黑,最后以少府织室精心编制的黄缨垂穗,还要有御史府发给的传符,否则不可称之为节杖。“
“所以,这根用边疆小城木棍牦尾制作的东西,它不是节杖,只是为了登山才做的手杖!”
“用胡杨木做手杖犯法么?在手杖上涂黑漆犯法么?绑几条牦牛尾巴犯法么?作为装饰,加黄缨垂穗上去犯法么?汉律里哪一条写了?”
韩敢当挠着头,每一步都没问题,但越是这样说,就越觉得有问题。
任弘宽慰他道:“若是乌孙的昆弥,将我这根手杖误认成了节杖,那也是他们的失误,不是我的过错。”
“昔日博望侯张骞凿空西域,扬名域外,后来许多使者出使国外,也都自称博望侯,此乃诈言,但朝廷却不予追究,因为这能让使者们取信于诸国,对大汉有利。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事情顺利,试问,一个连节杖都没有的汉使,如何说服乌孙昆弥呢?”
说到这,任弘看向前方默默攀爬的刘瑶光:“公主到了乌孙后,不会戳穿我罢?”
“不会。”
刘瑶光回头笑道:“我与任君不是盟友么?岂能反捅你一刀。”
“不过任君,我劝你,省着点力气,少说些话,这山路可远着呢,再往上,我怕汝等都喘不过气来。”
“公主真是说笑!”韩敢当受了刺激,嚷嚷道:“我老韩爬山最是厉害,否则任君也不会挑中我跟来!”
没错,他们正在行走在通往乌孙的捷径小道上,平坦宽阔的南木扎尔特河谷已被甩在身后,趟过三条能没过膝盖的冰冷河水后,道路越发难行起来。
基本是沿着河谷的右侧行走,以碎石路为主,马蹄一不留神就会踩空,很多地方,任弘他们只能下马徒步。
但相比于接下来的路,这不过是小意思。
任弘一抬头,便能看到巍峨雪峰就在前方,一左一右,皆在海拔六千米以上,如同守卫边塞的巨人。
而两峰中间,则是一道稍低的隘口,乌孙人叫它古素尔岭,后世称之为“哈塔木孜达坂”,积累着皑皑白雪,下方是乳白色的冰川。
旅途中最难的一段路,要开始了,翻山下山,夏塔古道长两百汉里,他们必须四天内走完。
任弘上马前,又继续对韩敢当道:“再说了,矫,托也,托奉制诏而行之。可我去乌孙,只会陈述利害,绝不会胡编一句话,说成是天子制诏,所以算不上矫制,你放心。”
其实退一万步,矫制也不一定有事,因为在大汉,这个罪名判起来那是相当灵活。任弘在河仓城烤馕等傅介子时,琢磨过律令,矫制罪名有三等,即“矫制大害”、“矫制害”和“矫制不害”。
矫制大害判腰斩,矫制害判弃市,至于矫制不害,你猜怎么着,居然只罚金四两,削除官爵!
而若是矫制给国家带来的巨大利益,甚至会不予追究。
任弘便知道一个例子,汉武帝的谒者汲黯,奉命去地方巡视,发现当地水灾横行,官员却放任百姓饿死,流民四起,于是便以符节为凭,矫制要求当地开仓放粮。
事后汲黯也聪明,先上疏自劾,结果汉武帝也没追究此事,只是影响了汲黯自己往后的仕途,被弃置于外郡。
不过也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反例,同样是汉武帝时,有位博士徐偃巡视地方玩了出矫制,让地方自行铸铁器,事后还不觉得自己错,运用儒家理论振振有词,跟廷尉张汤驳辩。
结果徐偃的理论,被汉武帝派精通儒术的终军驳倒,判处腰斩。
刘彻对付这群儒生,还是很有一套的。
如此看来,汉朝的律令,简直是在鼓励身在境外的将军使者们专断独行,毕竟万里迢迢,局势瞬息万变,真要每件事都回报,那就没法做事了。
任弘不知道,这条律文,算是制度的漏洞呢?
还是这个名为“汉”的王朝独有的自信:“矫制?没问题,但你必须保证,能为大汉获利!”
所以数十年后,才有陈汤矫制斩郅支之事。对了,陈汤现在出生了罢?断奶了没,改天要不要把他的名言也抢了!
如此想着,身下的萝卜却忽然一惊,因为她听到了一阵恐怖的声响!
有头庞大的“野兽”,在远方发出阵阵低吼。
那声音时而响亮清脆,时而吱吱喳喳,如同磨牙般渗人。
韩敢当和萝卜一样紧张,还以为是什么猛兽,不由握紧了刀。
任弘告诉他别慌,这只是冰川融化断裂的声响。
倒是刘瑶光十分习惯,指着右前方的广袤冰川道:“是雪海在哭,每年三月后,她都会发出哭泣,泪水流下高山,流进绿洲和沙漠,彻夜不息。等明日站到她身上,这声响会更大,二位可别被吓到。”
没办法,因为垭口两侧的峭壁是无法通行的,翻越冰川是唯一的通道。
攀爬一日后,人困马乏,在刘瑶光的提议下,在冰川前的一座卵石筑成的简陋屋子里休憩,这是姑墨国派人来修的,是为了迎接乌孙昆弥每年夏天发兵下山收取贡赋黄金。
任弘的准备很充足,不但在姑墨让粟特人帮忙,补充了大量肉干,外加厚厚的毡衣毡帽,连鞋履也是雪山上猎人穿的,皮靴又厚又防滑,爱马的蹄上也要包一层毡。
刘瑶光则严肃起来,在火堆旁给他们说起乌孙人过冰川的规矩。
“明日要趟过十余里的雪海,吾等不能穿赤褐色衣裳,不能大声叫唤,稍有违犯,马上就会有灾祸发生,狂风大作,冰雪如雨,遇者丧没,难以生还。”
次日一早,天才刚刚亮,众人便立刻出发。
先前远看冰川,宛如一条玉带,让人感到新鲜和壮丽。
可直到踏上它表面,才明白这真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冒险。
雪山之下,汇聚成了一条数十公里长,数公里宽的木扎尔特冰川,几万年的冰川运动,让冰谷两侧山石脱落,在冰川上覆盖了一层石块,让它象一条褐色巨龙,从皑皑的雪山上倾泻而下。
需要跨越冰川的距离有十多汉里,别看这短短的距离,它可以耗去众人一整天时间。
由于冰块的挤压,在裂缝交错的冰川上,隆起了小山似的冰塔,危机四伏,时不时有冰川裂开的声响从脚底传来,作为外来人,你根本不知道脚下哪里有陷阱。
幸好刘瑶光的乌孙护卫走过无数次这条路,她熟练地引导众人沿着最稳定的冰川走,哪怕如此,也要面临又深又宽的冰沟,一旦失手滑到冰河里,必死无疑。
幸好,这里没出现任弘一失足成千古恨,或者美人伸手救英雄的场景。任弘前世好歹是经常徒步的,每一步都踩得很小心。
倒是萝卜自打出生后,头一次走这样的路,差点马失前蹄踩入一道冰缝,还是瑶光和韩敢当死死将它拽了出来,才五岁多的小姑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经过一日跋涉,从早走到晚,冰川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趟过来了,在背风的峭壁下扎营时,任弘回望让他们惊心动魄的冰川,不由担心起来。
据刘瑶光说,这条古道每年只有三到五月,九到十月两个时段可以走。其余时候,要么天山北坡和达坂上的积雪很厚,难以通行要么则是盛夏的高温,使得冰川迅速溶化,河水暴涨,切断古道。
“哪怕我说服了乌孙出兵,这条古道,恐怕也无法让大军通行罢?”
刘瑶光听到任弘的话后,应道:“眼下昆弥与部落已经转场到夏都草原,翻过山就能见到。但出兵自然不能走这条路,而要从冬都赤谷城绕道,经尉头、温宿再回到姑墨。”
“哪怕骑兵疾驰飞快,但绕道千里,从乌孙出兵到抵达龟兹,起码要半个月啊。”
任弘算了算时间,轮台渠犁铁门,已经被围困了十多天,而送军情急报的驿使,大概还在白龙堆上向东跋涉,西域汉军最近的援兵,依然得指望任弘,时间真的极其紧迫!
这一夜,他竟诡异的失眠了。
于是第三天,任弘起得最早,唤醒才睡了三两个时辰的众人,迎着微弱的光亮,催促大伙赶路。
今天的目标,是翻越古素尔岭隘口。
虽是山脊鞍部的隘口,地势稍平,但亦有将近海拔4000米的高度,冰碛物广布,人马走在上面,高低曲折,崎岖难行。
可相比于胆战心惊地过冰川,翻山看上去简单多了。
但越是往上,任弘就越是感觉不对劲。
空气越来越稀薄,身体越来越累,前额隐隐作痛。
他知道出了什么事,扶着节杖喘息,暗道:
“完了,我前世四千多米都能谈笑风生,这身体看似强壮,才三千多米就不行了?”
而身后,一直如镔铁般坚强的韩敢当,也已气喘吁吁,他其实已经扛了许久,但见刘瑶光一个小女子都还活蹦乱跳,就没有表露。
终于,在强忍了半天后,实在扛不住了,韩敢当才艰难地扶着峭壁,面色铁青地对任弘道:
“任君,我我头疼得要裂开了。这山上,怕是有瘴气!”
:第二章、第三章都在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