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白银萌人在梧桐下加更510
前曲前居,中曲並左以纵为圆之法,这就是每个汉军中层将吏都必须学会的圆阵。
这是兵法上说的,但哪怕不识字的孙百万,追随傅介子多年后,也知道一个道理:“圆利守!”
所以当在野战为敌所围时,赖丹和孙百万,几乎同一时间招呼士卒们相互靠拢,结成圆阵外向。
当士卒们肩并肩,所有人都面向外部时,能感受到集体的力量,不至于在面对敌人进攻时一下子崩溃。
不说更近的李陵,元朔六年李广率四千骑出右北平,遭遇了匈奴左贤王四万人围攻,就是靠圆阵才避免了全军覆没。
虽然眼下双方人数比例比那一战更加悬殊,但龟兹人兵弱,匈奴骑才三四百,孙百万心里,仍带着一丝希望。
他想活下来。
长兵在外,短兵在后,孙百万使的是八尺长戈,位于最外围。
铜戈放在春秋战国乃是军队标配,可自有汉以来,铁兵代替了铜兵,用铜戈的兵士已渐渐稀少。在选择长柄兵器时,大伙更喜欢卜字戟亦或是长矛,唯独孙百万对铜戈情有独钟。
卢九舌曾笑言,这是因为孙百万在陇西老家时种过地,使戈跟挥舞农具差不多,这倒也不假。
譬如此刻,有时候他把戈高举,用力向下一啄,就像用锄头锄地一样,将一个龟兹人脑袋上开了个洞。
有时则以戈横抡,就像挥镰刀割草,割断了一个龟兹人的脖子,又划破了另一人肚皮,让他捂着肠子哀嚎不已。
而远处上下攒动的敌军人头,在孙百万眼中,也变成了一颗颗瓜。
“他们都是东陵瓜,又大又甜的东陵瓜,我割断藤蔓即可。”
这就是绝境之中,孙百万还能面不改色,握紧戈作战的咒语。
但孙百万能感觉到,在挥舞了几次后,手里的戈越来越沉了。其余人也一样,饥渴交加,步履艰难。
而敌人太多了,乘着孙百万与他人战斗,有一龟兹兵乘机近身,挥舞着西域式样的短剑砍在孙百万身上。
力道很大,铁札甲上的铁叶子都飞出去几片,那龟兹人收剑还欲再刺,却听当的一声,一面盾牌掩护了孙百万,为他挡下一击。
却是赖丹,他就在孙百万身旁,虽然受了伤面色惨白,依然坚持作战。
孙百万连忙一收手,反手一戈,让这颗东陵瓜落到地上开了瓤。
“校尉你退后,你若死了,谁来指挥?”
赖丹话语里满是绝望:“我害汝等陷入此绝境,百死不足赎罪,今日事休矣,吾等恐将葬身轮台。”
“晦气话!”
孙百万气得给了赖丹一肘子:“乃公可是给家里夸过口,要挣够百万钱,怎么能死!”
这时候,龟兹人也学聪明了,发现猛攻难以奏效,便在一声号令后纷纷后退,只围绕在远处跟随,弓手边走边朝圆阵开弓。
“举盾!”
汉军中气力大的人扛起宽大的盾牌“吴魁”,其余人则持朱纹漆革盾,抵挡敌人一轮轮齐射。
似乎被孙百万骂清醒了点,赖丹在竭力指挥,他们就维持着这圆阵,缓缓向南移动,像一只在无数海鸥围攻下,爬向海岸的海龟。
盾牌毕竟有限,不断有箭矢从缝隙里落下,如同飞速砸落地面的冰雹,并非所有人都有铁甲胄,有人被正中要害,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生与死,全凭运气。
在箭雨围攻下,汉军的阵型越来越难以维持,甚至连赖丹也挨了一箭,闷哼一声后跪倒在地,手中的剑无力地落下。
“校尉!”
孙百万连忙去搀扶他,一摸才发现,这一箭十分刁钻,正中赖丹背颈,而且方向斜朝下,只怕已伤到了肺腑内脏,血液正不断渗出来,甲胄里粘稠无比
“一将无能,三军受累,我对不住汝等,对不住大汉。”
赖丹嘴角咳着血,已身负重伤,但孙百万还是将他搀了起来。
“校尉你是挺蠢的,可只要我老孙还是你的亲卫一天,便不能扔下不管。”
他替赖丹大吼道:“诸君,千万别乱,靠拢袍泽,继续往前!只要进了胡桐林子,彼辈的箭矢就不那么疼了!”
可他们的圆阵,已再难向前移动半步了。
天色已经大亮,这个清晨出奇的晴朗,连能作为遮蔽的雾都没。始终尾行于左右的三百匈奴骑兵,专门挑着龟兹人齐射,汉兵举盾防御的当口开弓直射,还一个比一个瞄得准。
一箭箭,洞穿了汉兵不着甲的小腿、手臂,每个人都伤痕累累,而那片胡杨林,却依然那么远。
龟壳在无数只尖喙猛啄中,慢慢出现裂隙,鲜血渗透出来,它再也爬不动了。
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阵型虽然还没崩溃,却只能越聚越最后只能所有人蹲在一个小丘下,盾牌外向,挡住从各个方向射来的箭。
不一会,所有盾牌上都扎满了箭,远远望去,像极了一只蜷缩起来的豪猪。
“差不多了。”
就这样持续施射了大半刻,直到箭囊里的箭矢已尽,匈奴的百骑长才让众人停了手。
他抽出了刀,催促两三千龟兹人围拢过去,取走汉人的性命。
龟兹人手持兵刃,小心翼翼靠近过去,汉军没有任何动静,似乎那盾牌后所有人都已战死。
直到他们靠近到十步内时,那些扎满箭矢的盾牌,却轰然挪开,最后三四十名伤痕累累的汉兵,手持残缺的兵器,怒吼着朝他们冲杀过来!
带头的是一个手持长戈的大汉,用一口的陇西腔咆哮道:
“一个胡虏脑袋赏五万,管他是北虏还是龟兹胡,我今日哪怕要死,死前也要砍足二十颗,挣够百万钱!”
汉军在与匈奴和龟兹人殊死一搏,而远处高岗上,龟兹的指挥官却早已心神大乱。
面对忽如其来的噩耗,姑翼直接跌下了马,面如土色。
“龟兹城没了?”
迟来的信使结结巴巴地诉说着发生的事,从乌孙进攻它乾,到消息传至龟兹,龟兹王绛宾派了几人想来轮台报信求援,刚出城,却遭遇了乌孙的前锋斥候。
除他以外,所有人都被射杀,马也死了,此人钻入林子才逃过一劫,等到天黑后才敢出来,却远远望见龟兹城燃起了几股浓烟,城内哭声震天,想来是被攻破了。
于是信使一路步行,跌跌撞撞到达下一座龟兹人的城邑,才弄到马匹赶来报信。
“不想路上又遇乌孙斥候,挨了一箭。”他咧着嘴捂着伤口,姑翼却已经听呆了。
他料想汉军最快的援军,也得到月余后才从玉门抵达渠犁,不曾想,敌人竟会从西边来。
尽管醍醐阿达和姑翼做过乌孙加入战局的推想,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是从龟兹城逃走的乌孙公主、王子,还有那个汉使,任弘!”
醍醐阿达知道,自己的致命失误在哪了。
“他们竟未逃到南道,而是回乌孙搬了救兵,乌孙肥王亦不顾边境上的右贤王部,死心塌地要倒向汉军了?”
“还是说,乌孙还没到与匈奴直接开战的程度,这只是对龟兹的报复?”
汉使究竟是如何说动乌孙的,二人不得而知,但哪怕乌孙出动数千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拿下龟兹城啊。
但事实摆在眼前,不论如何,龟兹遭到乌孙攻击是真,轮台城外的战斗尚未结束,姑翼已经六神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形势已变。”
醍醐阿达却已经想好了打算:“左力辅君,吾等要速速杀光那些顽抗的汉兵,而后退守乌垒城,为正在围攻铁门的右谷蠡王部,挡住乌孙人!”
这一战最关键的地方不是轮台,而在于铁门。
那该死的任侍郎,可恨的铁门关,堵死了匈奴进入西域的大道,如鲠在喉。只要拔除此关,匈奴右部大军便可顺畅南下,赶在汉军抵达前控制北道。
“但龟兹城,龟兹王”姑翼仍在迟疑,考虑回援是否有胜算。
醍醐阿达哈哈大笑:“你放心,只要右谷蠡王和日逐王能毁掉铁门,会师一处后,调转马头西向,便足以将乌孙人赶出龟兹。到时候,只要你蓄起头发,你就是新的龟兹王!”
姑翼默然了,事到如今,也只能听匈奴主子之命。
二人目光看向南方,战斗正接近尾声,汉军的圆阵破了,似乎正在殊死一搏,与龟兹人白刃混战在一起。
姑翼正要下令所有人一拥而上,速速结束这场战斗。
醍醐阿达却回过头,望向在早霞映照下的西方,皱起眉来。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它们来自西边,让地表微微震颤,让坐骑隐隐不安。
醍醐阿达立刻跳下马,趴在地上附耳听了一会后,勃然色变。
那是蹄声阵阵。
那是千军万马!
站起身时,醍醐阿达已能见到远处的来客。
打头的是十余骑匈奴斥候,他们正拼命加速,躲避追赶,对方来得太快太急,竟连回报都来不及。
而其身后,尘土在疯狂沸腾,挥蹄撼动大地的是清一色的乌孙马,肌肉矫健,鬃毛飞2舞。
天马徕,从西极!
千马奔腾,轻骑催动,而当先的是一位乌孙女子,皮甲劲装,头戴尖帽,手擎角弓。
刘瑶光勒住了奔走一天一夜后,累得口吐白沫的坐骑,双眸望向远处正再重围中鏖战的汉兵,愤怒而焦虑。
“他们在以寡敌众。”
“现在反过来了。”
紧随其后的是位骑红马的汉人使者,他手持旌节,望向远处正在殊死鏖战的同伴。
“我来了。”
任弘将旌节重重插到地上,反手抽出了卌炼环刀,高高举过头顶,无数骑乌孙人则嚎叫着从他身侧腾跃向前。
“汝等绝非孤军奋战!”
被姑翼从各个城邑凑到一起的龟兹兵人数虽众,但本就没什么秩序,在追堵汉军将士的过程中,更是东一波西一队。
于是,当两千乌孙人忽然加入战场,战局彻底被扭转了。
乌孙西极马耐力不如蒙古马,但冲刺力道有过之而无不及,伴随着悠长的号角声,乌孙人跨下龙骏行动如风,快如闪电,冲向猝不及防的龟兹人。
尽管姑翼努力挽救,但龟兹人并没有听从他的命令,成建制地列阵防守,而是开始杂乱无章地奔逃。
不能怪他们,毕竟放眼葱岭以东,步卒能在骑兵面前维持阵型不动的,只有汉军一家。
纷乱中,龟兹人相互撞到一起,一回头,乌孙骑兵已至跟前,他们甚至能看到乌孙骑手马辔上拴着的血淋淋头皮。
龟兹人只能将瞳孔渐渐放大,在绝望下拼命大喊!
冲撞声和凄厉的惨叫声同时响起,人命在马蹄下面,贱如蝼蚁,千马踏过,摧枯拉朽。
龟兹人如同被铁钉砸裂的冰块,崩碎四散而开。
“龟兹完了,撤!得速速将此事告知渠犁的右谷蠡王!”
匈奴人在醍醐阿达带领下撤离战场,只恨恨地地回头,这场战斗已经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第一波冲刺后,失去速度的乌孙骑兵依然杀伤力十足,他们大多是好弓手,每个武士上战场时都会携带满满两袋箭囊,射击速度能达十个呼吸三到四支。
刘瑶光一马当先,开弓搭箭,矢如流星,方才侥幸没葬身马蹄的龟兹人纷纷倒地。
乌孙人的矛有短有长,刺杀和投掷两用,在疾驰的马上掷出时杀伤距离可以达到二十步。近战武器除了剑和匕首外,还有战斧。
马上战士的每一次挥动,都伴随着龟兹人的惨叫和鲜血飞溅,乌孙人如同一股洪流,将龟兹人松散的土坝冲毁,淹没。
任弘也身处于这洪流当中,他的目标不在于杀敌,而是心系远处的袍泽。
乌孙骑兵在到处追杀龟兹人,耳畔满是厮杀和吼叫,反倒是先前还在拼死鏖战的汉军将士,此刻却寂寥了下来。他们横七竖八躺着的地方,成了战场上最安静的一角。
冲刺到边上,任弘翻身下马,扑向他们。
这儿一片狼藉,许多人战死了,但也有不少人无力地躺在地上,发出微微呻吟。
任弘让身后的乌孙人将他们扶起,撕下帛布包扎伤口,目光扫过一张张脸,虽然很多人叫不出名来,但都十分熟悉。
他也在轮台待了三个月,与众人同吃同住,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聊各自的家乡,一起在冰天雪地里忍着酷寒用雪沐浴身体,叫得一个比一个惨。
可眼下,他们却倒在一滩滩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有的人身中数十创,身旁还倒卧了几个被拖了做垫背的龟兹人。
任弘跋涉其中,不时被尸体和断肢绊倒,跌跌撞撞,茫然四顾,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再往前,任弘甚至看到了赖丹已经冰冷的尸体,犯下大错的使者校尉睁大青色眼珠,不知死前是否有过后悔。
任弘叹了口气,合上了赖丹的眼睛,目光四处打量,终于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孙百万颓然靠坐在土丘后,垂着头,他平日里爱不释手,总擦了又擦,告诉任弘他们哪里是援,哪里是胡的长戈,已在面前被砍断成两截。
身上的铁札甲则插满了箭,如同盖了一层羽被。
“老孙!”
韩敢当扑在孙百万身前,竟哭出了声。
任弘也单膝跪地,捡起那柄残戈,如果他去乌孙时能再快些,如果能早来一天、半天
就在这时,孙百万却忽然睁开了眼睛,咳了韩敢当一脸血沫子。
“水。”
任弘大喜,却阻止道:“你肺腑受了伤,不能立刻喝水。”
“屁的肺腑,是方才作战时咬到了舌头。”
孙百万嘴唇龟裂,喉咙要冒火,抢过韩敢当腰间的水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舒坦。”
愉悦地喘了口气后,他才看向在楼兰道上同甘共苦的袍泽兄弟。
“任君,老韩。”
孙百万露出了笑,嘴里牙缝里满是血丝。
“我快饿死了。”
“有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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