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肉不新鲜,是死了一日以上的老羊烹的。”
渠犁城外的匈奴营地里,右谷蠡王有些愠怒地拍着案几,作为位高权重的六角王之一,坐拥富饶的领地和四五万部众,他一直过着顿顿有肉的日子,非小羊羔肉不食,食物新鲜不新鲜,一尝便知。
烹羊的奴仆连忙跪下:“右谷蠡王,龟兹已为乌孙所破,龟兹人不再送来牛羊和食物,帐落里的众人只能靠肉干硬酪为食,也即将吃尽,这羊,已是最后一头了。”
“等我回了王庭,定要狠狠教训肥王,侵其恶师、车延之地,掳走乌孙人的牲畜,带不走的,便统统射杀!”
右谷蠡王恼怒不已,捏着又老又硬的肉,皱着眉勉强吃下去,同时希望扼守后路和山国的右贤王,能早点将下一批牛羊和粮食送来,西域的匈奴人已经开始学着汉朝,在车师屯田种谷了,车师国的胡饼配上羊肉汤倒也不错。
而当他正跟塞在牙缝里的肉筋作战时,外头却出了大事。
先是北边十余里外的铁门关有了一场骚动,隐隐有刀兵之声,右谷蠡王连忙扔了肉出帐,还以为是铁门关的汉军突围,想要过去驰援。
可紧接着,日逐王麾下的僮仆都尉醍醐阿达带着三百部众逃来,告诉他令人心惊的消息。
“蒲阴王、伊吾王攻击了你?”
“若非彼辈营帐起火,让我警觉,恐已为其所擒。”
醍醐阿达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白天他还和蒲阴王喝过酒,为何入夜后就忽然翻脸了?他发现不对冲出营地时,双方还爆发了一场火并,死了十余人。
不等二人想明白,北边便来了蒲阴王的亲信,劈头盖脸质问他们:“蒲阴王、伊吾王擒获龟兹人,搜出汉使给右谷蠡王、日逐王的回信,敢问右谷蠡王,为何要与汉勾结?”
“我何时与汉使通信了?”右谷蠡王被搞糊涂了,矢口否认。
而那人又邀右谷蠡王去两营中间的地方,与蒲阴王、伊吾王面谈,右谷蠡王却立刻起了疑心。
“我一去,肯定被二贼所缚。”
于是他只遣了一个百骑长过去看看情况。
虽然语言相通,但对话有时却无法消除猜疑,反而让猜疑越来越深。
那百骑长才走,右谷蠡王就变得焦虑起来,他不住扣着牙缝里的那根该死的肉筋,嘟囔道:
“与汉通信?欲叛大单于?如此恶毒的诬陷,定是伊吾王想要报复我!他是卢胡王的姻亲,一直视我为仇人。”
九年前,右谷蠡王争夺单于位失败后,一度生出了降汉的打算,可恨那卢胡王泄露了此事,右谷蠡王只能反诬卢胡王,又贿赂了卫律,并在他面前稽首保证绝无降汉之心,这才顺利脱身。
而卢胡王就惨遭处死,成了匈奴一大冤案。
“不,或许不止伊吾王,想要我死,想占据我领地的人,可不少。”
右谷蠡王越想越觉得,从右贤王爽快答应,助自己和日逐王毁掉铁门开始,整件事就是一个大阴谋。
“这或许是狐鹿姑单于的三个儿子,大单于、左右贤王对异己的打压!在他们眼中,我与吾侄先贤掸,都是想要角逐单于之位的敌人,是肉里的刺,正好乘此机会拔掉。难怪右贤王不让我多带部属,还亲自到山国断我后路。”
最悲观地想,日逐王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不对。”醍醐阿达倒是还清醒,摇头道:“白天时铁门关另一侧还升起狼烟报讯,日逐王应是安好无事,我觉得,这应是汉使的诡计。”
吃一堑长一智,醍醐阿达这一年来上的当,比一辈子加起来还多。
巧了,骗子还都姓任。
右谷蠡王嗤之以鼻:“吾等还经常用假烟误导汉朝烽燧,兴许那也是假的,是右贤王让人放的,为的就是迷惑我。”
他等不了百骑长回来了,做出了决定:“得走了,下一趟来的恐怕就不是使者,而是袭击吾等的骑从,蒲阴王和伊吾王加起来四千余骑,而我只带来了两千。”
醍醐阿达面露犹豫:“可我答应日逐王要截断铁门”
右谷蠡王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铁门,还是先担心日逐王的安危吧!”
醍醐阿达无奈,又道:“但吾等能往何处去?退往右地的后路在山国,右贤王亲自带着部众在那坐镇,想回近海的日逐王庭恐怕不易。”
右谷蠡王自有计较,恨恨道:“还有条路,不往东,往南走,去蒲昌海”
“右谷蠡王!”随着一声大呼,醍醐阿达有些难以置信。
“你想要去蒲昌海投靠汉军?你与普通诸王不同,可是六角之一,姓挛鞮氏!此举会给历代单于蒙羞!”
“那又如何?”
右谷蠡王满脸的无谓:“我是被迫的,为右贤王及其部属所迫,我记得,日逐王也不喜右贤王罢?这几年来,吾等在一孺子少年手下听命,真是受够了。”
他的话止住了,因为醍醐阿达的刀,已横在了右谷蠡王脖子前。
右谷蠡王顿时大惊“你也是右贤王的人?”
“我只忠于日逐王。”
醍醐阿达摇头:“而日逐王是个顾全大局的人,绝不会在右地如此凶险的情势下,做出背弃大单于的事来。”
右贤王、右谷蠡王、日逐王,这是右地稳固的三角,都是挛鞮氏的子孙,缺了谁都不行。
醍醐阿达深知,如果右谷蠡王真去罗布泊投汉,右地就全完了,匈奴在西域百年经营,也将毁于一旦。
他提议道:“右谷蠡王不信任伊吾王、蒲阴王,我也一样,不如先退到北河孔雀河南岸去,再派人去山国,探一探右贤王的意思,再做计较。”
“若是右贤王说不清楚呢?”右谷蠡王对自己的侄儿成见很深。
醍醐阿达收了刀,将刀柄递给右谷蠡王,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若真如此,醍醐阿达愿一死谢罪!”
“好,好!”
右谷蠡王脸上阴晴不定,只用刀柄狠狠给了醍醐阿达一下,将他砸得跪倒在地。
“我便多等几日,若右贤王果真想除掉我,那我便学浑邪王,直接降了汉人又如何?”
“我虽然没当上单于,做大汉的侯王也不错!”
“先是醍醐阿达跑了,如今右谷蠡王也跑了,这两人果然心中有鬼。”
一个时辰后,听说右谷蠡王夜奔,伊吾王顿时哇哇大叫起来。
“胡巫呢?占卜结果如何?”
匈奴人十分迷信,行军打仗也会带着巫师,用来诅咒敌人,或向日月星辰祈祷寻求祖先的启示。
方才胡巫已经摇晃着小鼓,绕着火堆跳了好一会大神,此刻给出了占卜的预示:
凶,大凶!
“这就对了,六角中的两角妄图投降汉人,右地真是大凶啊!”
伊吾王一点围攻铁门的欲望都没了,提议道:“蒲阴王,吾等也拔营追击吧,右谷蠡王人马只有你我一半,只要早早剿灭这叛王,便能遏制叛乱。”
这时候,吴宗年却站出来道:“我以为,不能冒失进攻右谷蠡王,他毕竟是六角王,地位高于二位,还是得等右贤王裁决稳妥些。”
他当然希望匈奴人立刻火并,但亦知道,拿主意的是蒲阴王,蒲阴王多疑但又谨慎,绝不可能任由伊吾王胡来。
反正最后多半打不起来,不如乘机表现一下自己对匈奴的“忠言”。
吴宗年已经决定了,不再自怨自艾,而要留着有用之身,等待机会,宜欲得当以报汉!
他不再惶恐茫然了,因为不管自己做何事,大汉依然有人,至少一个人,懂得自己的心志!那便是任弘!
果然,伊吾王反应很大,骂道:“你一个汉人懂什么,右谷蠡王,谋划反叛已经很多年了!”
“这汉人说得有道理,此事仍有疑点,吾等无权剿杀右谷蠡王。”
蒲阴王先前还怀疑,吴宗年与营地起火事件是否有关,现在却否定了这点,思索后说道:“但吾等也不能再留再铁门关外了,被夹在两座汉人城塞中间,乌孙人还随时可能来袭,不安全。”
“且先往东走,跟着右谷蠡王,他去河水南面扎营,那吾等就在北面与之对峙,提防着他,等待右贤王消息!”
章小眼昨夜一宿没睡,在渠犁城头上都看呆了。
先是右谷蠡王忽然解除了围困,匆匆南撤。
而到了黎明时分,北面围堵铁门的蒲阴王、伊吾王也紧随其后,络绎南行。
章小眼揉了揉眼睛,却没看到有汉军援兵抵达,只能猜测
“莫非是匈奴单于或右贤王忽然暴死了,所以彼辈才决定撤围?”
顾不上追根究底,他立刻派十余骑兵,去南边远远跟随匈奴人,提防有诈,确定他们确实一路往东南方撤,这才组织渠犁城的人手。
赶着一切能找到的牲畜,或载或驮,将足够三百人吃一月的粮食送去铁门关。
“围城两月,铁门已经断粮好些天了,千万别有人饿毙啊。”章小眼忧心忡忡。
而当他们行到一半时,派去西边的斥候满脸惊喜地来回报:
“汉军,有汉军从西边来!”
“是轮台的赖丹校尉?匈奴人不是说轮台已经”
“不是赖丹,是任谒者!“
很快,章小眼就看到了友军,他们只有数十人,正骑着马往东疾驰,队伍里有汉军吏士,也有头戴尖毡帽的乌孙骑士。
为首的则是一名持节的汉使,汉使手里的节杖真是多功能,可以将人胸口戳个洞,可以用来当手杖爬雪山,这会竟成了赶牛的棍鞭。
是的,任弘正带人驱赶着一大群牛,往东而去。
“章屯长,久违了。”
任弘认出了章小眼,高举节杖朝他打招呼:
“汝等也要往铁门关送粮食么?同去,同去!”
:第二章在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