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排除有些男人因为长得比较清秀和阴柔,会使人误以为是个女人。
但池非通过对方的面相、骨架、喉结、胸部等部位观察,可以确定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年轻女子,而并非一个长得像女人的男人。
另外从对方身穿的那件袖口磨损严重、洗得发白的衣服,以及面有菜色的情况来看,这个女子显然过得颇为拮据和窘迫。
对方进来后,显得有些不太自在和紧张,但还是略低着头尽量保持镇定。
当张小娥放下茶水准备离开客厅时,池非却叫住了她,让她在一边等着。
有些一根筋的张小娥虽然不解,但还是很听话地站在当家旁边。
因为多了张小娥这个女生在,那个女子明显放松了不少,并且有些感激地看了池非一眼。
她知道,这个年轻得过份的报社东家一定已经看出她的女子身份,所以才特意让一个侍女留下来,避免了孤男寡女的尴尬局面。
因为池非的这个贴心举动,蓝晴顿时对他产生了一些好感。
池非开门见山地问:“在下既是文学报的东家,也是报社的主编,蓝先生可以叫我苏主编。敢问蓝先生是来敝社投稿的吗?”
“是的。我看到文学报的告示,正好我自己写了一个故事,所以就想来投稿试试。”
“请问蓝先生之前有没有把稿子给其他书坊看过?”
蓝晴犹豫了一下才说:“有的。之前曾经给两家书坊掌柜看过。”
“结果如何?”
“他们没有收,说不适合出版。”
看着她有些尴尬的表情,池非坦然道:“能把稿子给我看一下吗?”
“当然可以,请苏主编过目。”蓝晴把装在布包里的一大叠手稿拿出来双手递过去。
接过手稿后,池非发现这些稿子已经很细心地用线装订在一起,不仅容易翻阅,而且不会弄散。
池非没有客气,直接翻开慢慢看了起来。
蓝晴不敢看他的表情,只是低下头有些紧张地不断搓着手,犹如一个等待判决结果的人一样。
因为手稿的字数不算少,足有十六、七万字之多,池非虽然看得很快,但还是足足看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全部看完。
看完以后,他知道那两家书坊为什么不愿买下这稿子了。
因为这是一篇女主文,也就是完全以女主角的视角所展开的故事。
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古代社会,这样的稿子确实是个奇葩,可以说极其少见。
平心而论,这稿子不管是文笔还是故事流畅度,都可以说是乘之作。
池非敢断定,这稿子肯定改了不止三四遍。否则以一个新手来说,是不太可能把剧情写得如此流畅的。
而且这稿子所用的写法明显模仿了《梁祝》的白话文写法,而且算是模仿得比较好的那种。
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出身于大夫世家的女子,名叫阮晴。
自幼母亲早逝,家里只有父亲和一个年长七岁的哥哥。
阮晴因为对医术感兴趣,从小就和哥哥一起跟着父亲学医。
她父亲刚开始以为女儿学医只是一时兴起,没想到她不仅坚持下来,而且学得比她哥哥还好。可见她是真有这方面的天赋。
可惜阮晴毕竟是个女孩子,不方便像男大夫一样抛头露脸地行医。
所以她父亲让她专攻妇科,以女病人为诊治对象。
这样一旦有些妇人得了妇科病的时候,男大夫不方便诊治的话,就可以让她去帮忙查看。
阮晴小的时候,父亲就为她订了一门娃娃亲。
男方是一户地主之家,家里有几百亩良田,订婚的对象是他家的独生子。
原本两家说好,等阮晴及笄后就嫁过去,以结百年之好。
可是阮晴的父亲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阮晴要守孝三年。
她父亲刚一走,男方家的态度就开始变了,不再谈起成亲的事,甚至很少再来往。
等阮晴守完孝后,男方干脆提出解除婚约。
原来,那个地主想跟当地县丞结为亲家,让自己的独生子去娶县丞家的女儿为妻,所以才想跟阮家解除婚约。
如果阮晴的父亲还在生的话,可能那地主不敢这样做。因为阮晴的父亲与县令是旧识,曾经帮他医治过顽疾。
但如今阮晴的父亲已经过世,那个与他相熟的县令又已经调任,所谓人走茶凉,男方就无所顾忌了。
阮晴的哥哥知道这件事后十分生气,想去男方家取回公道,可是却被阮晴阻止了。
一来阮晴不想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二来她也不想嫁到那种势利的人家,还不如别去管他。
虽然知道这椿婚事的人不算多,但男方家与县丞家办喜事那天,阮晴一家还是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
这个世道对女子是很苛刻的,作为被退婚一方的阮家,很多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是阮晴做了什么错事,才导致男方退婚。
因此一时间谣言四起,对阮晴的名声影响很大。
阮晴的哥哥又急又怒,但又不能抓着那些人解释。就算解释了,那些早就先入为主的人也不会相信。说也是白说,只会越描越黑。
身为当事人的阮晴不仅承受着外界的压力,而且在家里也不好受。
她的嫂子对于被退婚的小姑原本就有些不喜,不知要养她到什么时候。
另外最近的风言风语更是让她越加不满,觉得小姑影响到了一家子的名声,想让她搬出去住。
阮晴和哥哥从小感情就很好,她哥哥当然不愿赶妹妹走,为此跟妻子爆发了多次的争吵。
阮晴不想因为自己搞到家宅不宁,干脆提出想到京城去看看。
她哥哥不想妹妹离乡别井,多次阻拦。可是在阮晴的坚持下,最终还是不得不同意了。
来到京城后,阮晴发现“京城居,大不易”这句话说得一点也没错。
京城虽然繁华,但对于像她这样的外地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容易生存的地方。
阮晴是个女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只能依靠自己的医术做起了铃医来谋生。
所谓铃医,就是背着药箱、手摇串铃,在各处大街小巷来回奔走,为有需要的人治病。
然而京城的本地人如果身体不舒服大多会去医馆就医,只有一些比较穷的人家才会找铃医诊治。
阮晴为了安全起见,一直女扮男装地行医。其间也遇到过一些危险的事,还好都平安渡过。
她整天东奔西走,辛苦赚来的钱在交完房租后,已经去了大半。
再加还要吃饭、购买日常用品等开销,一个月下来几乎所剩无几,过得很是拮据。
但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想过要回乡。
在这里生活虽然辛苦,但至少她不需要面对别人的异样眼光和各种风言风语,她已经受够了这些。
有一次,她经过菜市场一处公告板的时候,忽然看到有张告示,说要聘请懂得疑难杂症的大夫诊治家里的病人。
阮晴于是根据告示面的地址找到了这户人家。
这户人家住在京城内城,房子很大,显然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看到对方是个年轻的铃医,开门的小厮虽然不相信他的医术,但还是去通报了主人。
主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姓许,是一个六品京官。
这许官人一眼就看出阮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对她说出了实情。
原来,这许官人的妻子从前年开始身患重病,全身疼痛,无法下床。
看遍了全京城所有医馆的名医,还是没能治好。
无奈之下,只能在外面张贴告示,希望可以找到有本事的大夫来为妻子治病。
阮晴在为许官人的妻子望闻问切一番后,推定许夫人先天体弱,本来是不适合生孩子的。
但由于她强行要生,导致元气大伤得了痛风之症,所以才会全身疼痛难忍。并且气血两衰,心脉受损,已经药力无效,回天乏术。
接下来也只是熬时间而已,最多只能再坚持半年左右。
听完阮晴的诊断后,许官人在感到失望之余,也没有太感意外。
因为之前早就有名医说过类似的话,可见这女铃医的确有真才实学,并非江湖骗子。
许官人问,在这半年时间里,可否让他夫人的痛风之症不再发作,让她少受些痛苦。
阮晴回答说,想完全避免发作是不可能的,但可以通过针炙之法,让痛风的症状得到缓解,这样病人受到的痛苦也少一些。
许官人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于是就请阮晴留下来,帮他夫人医治。
就这样,阮晴每隔两天就来许家为许夫人行针炙进行治疗。
随着时间过去,阮晴与许官人的接触也日渐增多,双方慢慢熟了起来。
经过交谈,许官人发现阮晴不仅懂医术,还看过很多书,甚至包括四书五经。而且谈吐不俗,是个很有内涵的奇女子,对她颇有好感。
而许官人进士出身,学识渊博,温文儒雅,而且为人专一,连个妾侍都没有,这让阮晴佩服不已。
两个年轻男女在这种彼此欣赏的情况下,逐渐被对方所吸引,并慢慢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每次阮晴来的时候,许官人都会特意在家里等她。
有一次阮晴在来的路,突然天降暴雨。等她来到许家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被淋成了落汤鸡,十分狼狈。
许官人赶紧让她换衣服,以免着凉。
因为平时阮晴天天男装打扮,原本借给她穿的也应该是男装才对。但许官人忽然想看看阮晴女装的样子,于是故意叫下人给她送了一套女装过去。
阮晴拿到衣服后,才知道是女装。但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下人拿去洗了,她只能勉强穿。
看到阮晴穿女装的样子,许官人大为惊艳。
他没想到她打扮起来会如此好看,简直跟往日判若两人。
在阮晴给妻子治疗完毕后,许官人就邀请她像平时那样喝茶聊天。
然而换女装的阮晴在跟许官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感觉到一种充满暧昧的气氛。阮晴本人更是心跳如鼓,很不自在。
从那天以后,两人的关系开始进入到一种全新的状态,许官人开始越来越明显地表现出对阮晴的倾慕。
不仅是许官人,就连许夫人也好像在刻意给他们制造相处的机会。
这并非错觉,而是真有其事。
原来许夫人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丈夫还年轻,等她走后很可能会再娶填房续弦。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看出阮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与其让不知人品如何的陌生女子成为许家主母,还不如让心地善良的阮晴进门。
如果由阮晴来当自己孩子的继母,她应该会善待自己的孩子,所以她才忍痛撮合他们两个。
许家的下人们也逐渐看出了苗头,知道可能没过多久,就会有新女主人进门,所以对阮晴越来越客气讨好。
在这种气氛下,阮晴虽然觉得这样好像不太好,但也无法抗拒许官人的接近。
两人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最后终于相互坦诚了心意,成为了一对恋人。
成为恋人后,两人如胶似漆,恨不得整天在一起。
发展到后来,两人都感受一旦失去了对方,自己的人生将会变得黯然无光,生无可恋。
他们都深受着对方,并许下了山盟海誓,要永远在一起。
就在阮晴沉浸在爱河当中无法自拔的时候,有一天她不小心看到许夫人在房间里暗自落泪的情景,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
原来,整个许家,最痛苦最难过的人,莫过于温柔善良的许夫人。
而她现在所作的一切,就是在跟这个即将离世的可怜女人在抢她的丈夫。
枉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却在不知不觉间做着如此卑劣的事。
阮晴完全无法原谅自己。
自此以后,她不再跟许官人单独见面。而且给许夫人施完针后就马离开了,不作任何停留。
许官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几经追问之下,阮晴终于哭着说出了真相:她不想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另一个女人的死亡之。
她还对许官人说:好好陪你妻子,让她平静安心地渡过人生最后的日子,别再让她伤心难过了。
说完,她转身走了。也宣告着这段充满甜蜜和苦涩的恋情到此结束。
许官人想追下去,但一想到躺在病床的妻子,他终于还是停下了脚步。
看着阮晴逐渐远去的背影,他觉得自己胸口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好像有一把钝刀子在不断割着他的心脏一样痛不欲生。
第二天一早,阮晴在远远地看了许家大门一眼后,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京城。
她并没有回乡,而是一个人去了江南,然后在一个江边小镇住了下来。
从此她一边行医一边教导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识字,还收了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做徒弟。
由于她医术高明,而且对人又好,还免费教孩子读书,所以极受当地人的尊敬和爱戴。
再加她本人长得清秀漂亮,所以当地有不少未婚男子都想娶她为妻。
然而她拒绝了所有人的求亲,一直保持单身。
曾经有人问她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人,所以才不嫁。她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十年后,镇子忽然闹起了瘟疫。身为大夫的阮晴不顾一切地拼命救人。
虽然她救了很多人,可是在救人的时候连她也不幸感染了瘟疫,最后病死在医馆里。
当地民众为了纪念她,给她修了一座碑,详细记录了她的生平事迹。
她的两个徒弟在长大ChéngRén后,继承了她的衣钵,继续行医救人。
有一年在她的忌日里,两个徒弟来扫墓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从未见过,温文儒雅的中年人在默默地祭拜师傅。
两个徒弟走过去问他是师傅的什么人时。
那个中年人犹豫了一下,然后表情复杂地说:“我只是她的一个故人。”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
从此以后,每一年阮晴的忌日,这个中年人都会比两个徒弟更早来祭拜她。
两个徒弟每当看到墓碑前面的鲜花和祭品时,就知道那个男人来过了。
慢慢地,两个徒弟开始逐渐变老了。而那个男人,也由温文儒雅的中年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直到有一年忌日,已经人到中年的两个徒弟来到师傅的墓碑前,却并没有看到每年都会出现的鲜花和祭品。而且从这一年起,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们知道,那个男人多半已经去世了。
自始至终,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男人跟师傅是什么关系。但想起终身未嫁的师傅,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至此,整部到此结束。
把手稿放下后,池非问:“蓝先生,这个故事你写了多长时间?”
“我写了一年左右,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六次。”
“你这文风好像有点眼熟。”
“我是模仿《梁祝》的文风来写的。《梁祝》是我最喜欢的书,所以我在写的时候不自觉地学它的文风,希望池非先生不会怪我。”
“我想他不会在意的。”
“苏主编,我这稿子是不是不合您眼?”蓝晴十分紧张地看着他。
“不,你写得很好。这不是客套话,是我的实话。”
“是、是真的吗?”她激动得有些结巴起来。
“确实如此,我没必要骗你。这稿子我们文学报收了,至于稿费,就按每千字四百文来算,不知你有没有异议?”
蓝晴听呆了,不由自主地问:“可是报纸面不是说每千字一百文至二百文吗?怎么会多这么多?”
“因为你的稿子值这个价。不过希望你不要告诉别人,不然我们以后就不好跟其他作者交涉了。”
“好、好的,我不会乱说的。”
“老实说,你这稿子连载没问题,但想让书商买下来印成话本出版的话,可能有点难度。
毕竟你这本是女主文,以现在的保守程度能接受这种风格的人并不多。
但你也不要太失望,有时市场的力量会压倒一切。当你的书大受欢迎后,自然会有书商来找你出版的。”
“我、我知道了。”
“那我们来算一下具体稿费吧。你想要银票还是银子?”
…………………………
从文学报报社出来后,蓝晴仍然有种仿佛在做梦一般的不真实感。
她一开始往文学报投稿,只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试试而已。
没想到对方不仅收下了她的稿子,还给出了比原先标价还要高一倍的稿费,真是说出来都没人信。
她忍不住又摸了一下怀里那几张银票,这才找回一些真实感。
有了这些银子,她的燃眉之急一下子就解决了,而且接下来一年内都不用担心吃住的问题了。
如果不是突然有了这笔银子,再过几天她可能真会因为拖欠房租而被房东赶出来。
果然做铃医这行,收入实在太不稳定了,尤其在京城更是如此。
她写的那个故事,前半部分就是她本人的亲身经历,只有后面遇到许官人那部分是杜撰出来的。
想起苏主编的话,她不由得有些激动不已。
因为对方很认真地对她说:她是有天份的。只要不放弃继续写下去,总有一天会红的。
如果是别人说这种话,她并不会当真。但不知为什么,由那个人嘴里说出来,她却信了。
她已经决定,以后晚有时间的话,一定继续写话本。就算卖不到钱,当是自娱自乐也好。
…………………………
另一边,当蓝晴离开后,张小娥十分不解地问:“当家,为什么你给的稿费会比报纸登的高出那么多?”
作为买家,不是都希望钱给得越少越好吗?非亲非故的,哪有还要故意多给钱的道理。
“我不是说了吗?她的稿子值这个价。你收拾一下,我回去开工了。”
“哦,好的。”
回到自己的书房后,池非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稿子。
他记得当初自己写的《梁祝》是每千字五百文。当然,这是他跟金掌柜砍价的结果,否则作为新人作者哪有这么高。
这部名为《医缘》的,不管是剧情还是代入感都是很不错的,甚至比市面很多成名作者还要好。
如果抛开女主文这点不谈,要说这本书有什么缺点的话,可能文笔方面还稍显稚嫩一些。
不过对于一个新人作者来说,已经算是非常难得了。
身为同行,池非想给它一个合理的价格,算是对作者的一种尊重。
除了这点以外,还有另一个心理因素。
他看得出来,这个名叫蓝晴的女子似乎很等钱用。多给几十两银子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这个时代,对女性太苛刻了。他想尽量多帮一下这位自强自立的女子。
或许他今天这个举手之劳,可能因此而造就了一个出色的女作者也说不定。
另外他也想看看,这样一部跟这个以男性为主导的父氏社会格格不入的女主,究竟会在话本市场产生多大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