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九十一章 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1 / 1)情何以甚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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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万年的等待,没有将长河龙君熬到面目可憎。

作为敖舒意生前最看重的水族,以至于要放到身边看护、为其布局未来的黄河大总管……福允钦在有些方面颇肖其君。

至少是同样的固执。

他要“释恨”。不肯开口的他,终究开口说话。尽管是用不痊愈的断舌,发出难听的声音。

他要“怀敬”。总要记得诸方天子,予水族容身的恩情。虽然有时需要姜望来提醒。

身为长河之中唯一的水族真君,天下水族的一面旗帜,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让人多想。所以他的所思所想,尽量不要有所体现。

他该是块石头呀!

摆在那里任人注视,任风吹,任雨打。载亿万顷的长河水,不该有一滴伤心的泪。

他为水族已经付出够多。

姜望不能再让他完全不表达。

虽则已经明里暗里劝过很多回,不肯戴这恩义的冠冕,福允钦却始终执礼,臣事白玉京——早先姜安安泛舟长河,想要领略一下水境风光,福允钦闻讯而来,亲自为其开道,水族仪仗尽出,长河两岸皆惊……以至于姜安安再也没好意思来长河。

“这些且不说了。”心里叹了口气,姜望便转进正题:“我这次来,是想和福伯谈谈黄河之会的事情。”

“黄河之会乃天下盛事,诸方瞩目。下一届就定在明年,之前也同福伯说过——”

照顾着福允钦的心情,他斟酌着语气:“但我看水族这边,好像不是很上心……是有什么难处么?”

大约他是古往今来最操心的一届黄河之会裁判。

往常那些裁判如余徙等,都是临到大会开始,才赶到观河台,主持了赛事便离去,只需要确保没有外力干涉比赛、没人在台上被杀死。其它的什么都不用管。

哪像姜望,还要关心赛事整体,还会关注参赛选手的赛前状况,还得为水族争取参赛资格,还操心水族为什么没有好好准备……

譬如前番进过朝闻道天宫的卢野,他都还亲自送去一张黄河之会的邀请函。只是因为担心出身小国的少年,连出门往观河台走的机会都没有。一张镇河真君亲手发出的邀请函,至少可以确保他的安然到场。

并不是他姜某人喜欢揽事,而是在其位谋其政。他既然接下黄河之会这摊子事,且锐意做出一些改变,就要想办法将这件事情办好。享名现世的天下之会,总不能就黄在他这一摊。

当初在治河大会上,他出手托住了水族的命运。而要真正为水族赢得地位,汇聚四方天骄的黄河之会,就是至关紧要的一步。

口口声声人族即水族,水族是水中人,但若连举世瞩目的黄河之会都看不到水族身影,谁又能相信这一点?

说得天花乱坠,没有切实的利益分配,就什么都不是。

不仅人族不信,水族自己也难信!

福允钦叹了一口气,他不能让姜望立刻就走,就是因为明年的黄河之会。

他很清楚这件事情对水族的意义,他比谁都不愿意放弃这次机会。

可是……

“治河大会后,我就通知了这件事,要求各路水族备战黄河之会。但确实反响平平。一来水族天骄早已断代,努力的方向也不知在哪里,努力的结果也难看到。二来……”福允钦抬眼看着姜望,期待的眼神里,是悲观的底色:“水族……真能上台吗?”

水族已经被压制了太久,久到水族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站起来。

机会放到了面前,他们害怕又是另一份钓饵!

自古而今的垂钓之杀,难道少了么?

神池天王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只要水族天骄有实力,肯拼肯打,能够闯出预选赛,就一定能上台。”姜望端正的坐在那里,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姿态,只是看着福允钦,认真说道:“这是我的承诺。”

姜望一言,足为天下信。

对于广大水族来说,哪怕经历了太多背叛,愿意相信他的“水中人”,也有很多。

观河台上,只手握希夷。

太虚幻境里,水族早就和人族无异。很多人在太虚幻境里都是隐名而行,所谓【行者】,可不管你的出身。很多水族现在沉迷于太虚幻境,不愿出来,因为回到现世,就要面对现实……

而在举世瞩目中落成、广为天下传颂的太虚公学里,是真切的有水族落座。来自幽冥的暮扶摇山长,只在意祂的教学质量,哪怕拴一条狗在前面,课也是一样的上,压根不在意人族还是水族。

这些事算是经营了水族的未来……而黄河之会,是水族需要把握的现在。

福允钦半坐在凳子上,双手扶膝,看了一眼墙上的那幅字。

这间名为“不同居”的庐舍,四壁空空,只挂着这唯一的一幅字——

“南人北人不同地也,齐人楚人不同国也。人族水族,居不同。”

无论心中有多少的忐忑,对未来有多么的不安,最后也都慢慢地平静了。

“姜君的意思,我已尽知了。”他慢慢地说道:“接下来的时间,水族会全力备战黄河之会。我会让各地水府,将最杰出的天才,送到长河来。就在这龙宫之前,我会亲自负责对他们的特训。”

对于黄河之会,水族属于是有想法、但不敢完全相信的状态。所以各地水府的确也在推举才俊,却又不曾全力准备。

将这些天才全部集结到龙宫来特训,若是出点什么意外,水族就再也没有未来可言……

这毫无疑问是一份巨大的信任,是交付给姜望这个名字。

就像往届黄河之会,诸方天子都会降临法相,还要专门请天师级的强者来当裁判。因为人族未来在此,谁也不敢轻慢。

但姜望开口承诺,福允钦便愿意奉上所有的水族天才,陪他这一场。

“忘了跟福伯说。”感受到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姜望决定再给水族吃一颗定心丸:“此次黄河之会,太虚阁会给予全力支持。全体太虚阁员,都会义务帮忙监察此次大会的公正。”

“义务”是重点,因为酬劳给不起。

年少的姜望,在枫林城看到的最重要的一条人生真相,是“所有矢志改变世界的少年,都被这个世界改变了!”

他不想说他是不一样的那个人。

他只说他想试试看。

现在太虚阁全员都站上了超凡绝巅,终于可以回首来时的道路,所幸他们还算年轻,还记得改变世界的心情。

姜望问了声黄河之会有没有人要帮忙看看,所有人都恰好有空。

福允钦抬眼看来,这一时心情难言,只道:“我无惑矣!”

又颤声:“蒙君大恩,已不知言谢。”

道历三九三三年的黄河之会,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它不仅是对这十四年间现世发展的一个总结,也将见证水族的新篇。

“从小耳濡目染,向知两族一家。这不过是早该实现的事情。”姜望郑重道:“黄河之会乃天下事,我与您公对公,无偏无倚。实在谈不上一个‘谢’字。非要说的话……是我要多谢您的支持,叫我这莽撞后生,执此盛会,不至为天下笑。”

福允钦欲起身而礼,又知礼不足达。心中有千言万语,又觉言不足表。最后仍只是双手按膝,似个蒙童般,慢慢地摩挲。

“但有言……”他说道:“君但有言,我……我等,万死不辞。”

姜望看着他:“福伯,公事讲完,我本该辞别。但还有一个问题……算是我私人问的。”

公是公,私是私。无论福允钦答或不答,都不会影响黄河之会。

“您问。”福允钦略略倾身。

“黎国,或者三分香气楼的人,找过你吗?”姜望开门见山。

黎国和三分香气楼有合作!

这是一个姜望后知后觉,而理应为诸方所忌的消息。因为前者正饥渴地眺望霸业,后者在南斗殿之后,已经传出消息,都知罗刹明月净,意求【祸果】。

这两方走到一起,可以说立结祸源。目光落在哪里,哪里就要大火焚山。

当初牧国新君才即,那位作为主力打死了宗德祯、天下传名的“洪大哥”,便火急火燎地拉起天子车驾,去牧国观礼。

很多人都不觉得那时的洪君琰能做什么,毕竟黎、牧之间,相隔甚远,尤其还隔了一个荆国……

但若荆国也是推手呢?须知黎国固然是急着寻求突破口,荆国手脚难伸,也形势尴尬。别看黄弗在草原立庙,两大霸国好像亲密无间,正联手御魔。翻起脸来,也不过是抬手的工夫。

国与国之间,哪有永远?

无一错一首一发一内一容一在一一看!

约定了霸国不伐,可你若霸业崩塌呢?

中央大景的态度,更是只有乐见。

再联系到三分香气楼遍布天下,唯独受拒于草原……

仔细想来,不觉汗涔涔!

现在赫连云云是已经迅速地稳固了国内形势,涂扈也很快完成了苍图神教到青穹神教的转变。眼瞅着牧国已经是牢不可破的整体……那么对于黎国来说,牧国又可以变成盟友。

而储位之争愈发激烈,几方军府态度不明,国内形势紧张的荆国,反倒可以变成目标。

若是以荆国为目标,水族便是不可忽略的助力。

因为天下霸国中,踩着神池天王崛起的荆国,一直是对水族态度最为强硬的帝国!

“找过。”福允钦对姜望毫无保留:“当初在姜君赠礼的龙宫宴,前来参宴的夜阑儿,就留下了罗刹明月净的邀请。只是龙君从来不会插手人族事务。类似的邀请合作,这么多年龙宫收到许多,通通都是搁置不理。”

“前些日子,霜合主教柳延昭,代表黎国出使诸方。亲自行船,自长河赴东海,途中遗落一颗玄牝冰泪。洪君琰借此亲自与我交谈。”

“说他已联手三分香气楼,剑指霸业。说他在荆国内部也找到了盟友,欲裂军庭。若我能举水族之力助他,他会重修神池,为水族单立一府。并以三公大位,厚待水族。”

“他将完全平等地对待我们,以霸天子推举水族地位,远人、今人、水人……都是黎国人。这些承诺,他会书于国旨,以帝印加之,与黎朝同存。”

“他说他会开辟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天下共德,福延永祚。他说黎国的黎,是人族的未来,也是水族的黎明。”

福允钦的语气、神态,都说明他是意动过的。

没有任何一个水族,能够在洪君琰所开出的条件面前不动容!

打死宗德祯,还是卓有成效的。往前大家都知道洪君琰是个厉害人物,但缺乏实感,不知他究竟有多厉害。宗德祯死后,就连姜望都莫名地觉得,洪君琰这个人,做什么都有可能成功。

他竟然真切地替荆国感到危险!这可是岿然现世数千年的军庭帝国。

“那么福伯拒绝了?”姜望问。

“也许我已经老了,也许是我已经被敲掉了骨头。”福允钦神色甚哀,有几分自厌:“黎天子勾勒的图景是很美好的,但是……我不敢。”

“您不是不敢,您是不能替水族敢。”姜望轻声一叹:“为族群而搏命,固然是勇气。为族群而忍耐,方才见承担。”

他是真心真意的感受:“相较于忍耐痛苦,您忍耐的是一颗想要做英雄的心——这一点尤其让人敬重。”

福允钦眼眸微垂:“我不知道洪君琰胜算几何。我只知道水族已经经不起任何一场风雨。我没资格拿着那么多水族的性命,陪他作赌。”

当然最重要的是,水族现在已经看得到希望。只要姜望这样的人还在,当今的这些太虚阁员还在,水族总能够慢慢地往前发展。单说太虚幻境里,长期的任务和交流,如今就有多少人对水族改观?太虚公学里结下的同窗好友,往后又岂会不为水族声张?

日子是有盼头的……

若还是原先无望的时刻,洪君琰哪怕开不出这般条件,福允钦也得咬碎牙齿,与之奋身一搏。

关于三分香气楼和黎国的事情,除了姜望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在福允钦这里都不会得到答案。哪怕千刀万剐,他死都不会说出一个字。

因为他虽然不敢拿着水族的命运去赌,不想开罪荆国。

可他也不想得罪三分香气楼和黎国。

洪君琰的条件,他可以拒绝或接受。

但黎国的谋划一旦暴露,洪君琰和他福允钦就是不死不休——显然只有他死,洪君琰休。

但姜望开了口,他不会沉默。

“水族的未来,不在赌桌上。”姜望认真地说道:“在讲台,在田垄,在阡陌,在长街……在我们布满老茧、努力生活的双手上。福伯,您的选择是对的。”

福允钦看着他:“我始终相信。”

“我不会给水族任何优待,也不会让任何人苛待你们。”姜望说道:“我说的是这次黄河之会,也希望不止是黄河之会。”

前者他现在就可以做到,后者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先君在时,所求……”福允钦的声音颤抖:“也无非公平!”

当初姜望是为齐国征战,加入齐国的利益体系中,才赢得相对的公平。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这份公平,也带给其他人。

但公平不是与生俱来的,恰恰不公才是世界的真相!

因为强弱本有,亲疏早分,趋利避害,人必有私。

公平的环境,一定意味着巨大的付出!

福允钦不是那种会觉得只要高喊“正义”“公道”之类的口号,就可以战胜一切黑暗的蠢货。恰恰担职黄河总管的这些年,他见过了太多。

所以他起身大礼参拜,一拜到底:“此心难陈,为君万死!”

姜望起身避礼,蹲下来在旁搀着他:“方才福伯所言黎天子,是你我私话。出您之口,入我之耳,不会有第三人知。”

福允钦伏地而抬身,眼睛却是始终看着姜望:“我相信姜君不会害我。我这条性命,会一直留到姜君要用的时候。”

“姜望还年轻,用不着您的性命,但用得着您的见识。”姜望一时也感慨:“人生路远,繁星惑眼,或许有时我也不知该往哪边走,您要保全有用之身,多提点我。”

他搀起福允钦来,又一拜:“福伯,又是一年,恭贺新禧。”

福允钦回拜曰:“承您福佑,祈昌永寿。”

遂辞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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