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7章 一窗烟色薄雨未尽,人间便有烟色。
幽暗的石窟洞口,便是一扇极好的窗。远山青翠,人间淡雅。便是那云遮雾罩,泥泞芳香,也都入画。
确是一幅难得静景。毕竟世上漂泊旅人,谁不寻一份心安呢?
看窗景的人,慵懒靠坐,湿冷石壁便是她的靠枕,这无名的石窟容她小憩。
春时的湿雨略显寒凉,叫人的鼻息也冷了。
哔剥声里,有人点起了篝火。
火光一跳,两跳,便疲惫地爬到了高处,摇晃不定地维持在此,照出一张无瑕的脸。
今天的夜阑儿,穿着折枝】最新款的定制华服,整个人精致到了极点,连头发丝儿的卷曲角度,都像是精心安排过。
可惜也同样待在这个毫不精致的石窟里。
身上翩然若香的绣,仿佛也受了潮,无端蔫老几分。
折枝】发源于景国,据说是于阙的生意。早年也红火一阵,后来于大帅在军营反正不在家住得多了,专注于练兵征战拈惹草,声势就渐渐下来。
不过这几年又重新崛起,依托中域,广传天下。仅以服装本身的巧思来说,在夜阑儿心里,不输云想斋】。
就像身上穿的这件华服,以设计和质感的统一,征服了惯来挑剔的楚人,在今年的春季新品里几乎看不到对手。这个系列的名字也很棒,叫女为己容】。
夜阑儿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就明白于阙为什么有那么多私生子了……
啊不对,于阙已经没了。这生意现在是于羡鱼在接手。
听说她在掌权于氏、拜师姬景禄后,把于阙的私生子女都找回来,养在了不同的位置,一个个收拾得服帖。以后掌了军,有没有可能一队亲卫全是兄弟姐妹?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倒不完全是莫名的,三分香气楼近年的重心都在中域,尤其是这块儿的事情都由她在负责——眼睛越过篝火往前,看着那张在幽冷山窟里仍然艳丽得不可方物的脸。
这个会让人怔然出神的女人,正在怔然出神。
我们是朋友么?夜阑儿在心里莫名地问。
说亲近是亲近的,说关心也是真有的,的确很是聊得来,向来合作都愉快……可是她没有答案。
昧月是一个看似极好靠近,待谁都亲昵自然,眸极多情,状极风骚,可是永远都不会打开心门的人。她从不吝啬风情,常给人近在咫尺的错觉,可哪怕她撩人的呼吸都到了耳边,你与她之间,也间隔永恒的天堑。
夜阑儿自己,倒是很愿意反复拉扯,在问心的勇士历经千辛万苦,展现足够的能力和诚意后,打开自己的心门,给予嘉赏。当然这扇心门是仔细雕琢过的,心门之后,是一草一木都精心修剪的秘密园。
而她真正的心事,或许埋葬在湿润的泥土里。或许早就消散在风中。
谁会蠢到捧出自己的真心?谁会真正毫无保留地剖示自己?
谁没有一些不可与人言的心事……
世上最不可直视的是人心!
她理解昧月,也理解自己。
她保持戒备,也心有怜惜。
面前的女人还穿着艳色的红裙,微蜷如待放的牡丹。裙角在微凉的春风里轻扬,仿佛在篝火里跳跃。若有似无地撩动她的心情。
“哎唷。”夜阑儿用一声阴阳怪气的叹息开场:“我说怎么偏就那人眼瞎,说我只是他平生所见前五呢!”
“白莲,妙玉,玉真,昧月……”
她扳起手指认真地数:“这可不就是第五么?”
假作不满,实来安慰。释放善意的她,更是美得不可言喻。
她的手指也很好看,纤柔合度,就连指甲的颜色也恰到好处。
她美丽得像是一个作品。
偏爱遗憾的命运通常不会这样勾勒。
“我可没有姐姐生得好看”昧月慵声道。
“心里的喜欢总归要给眼睛加分。”夜阑儿轻轻地笑:“我倒是能接受这个排名。”
昧月慢慢地收回视线来,本来面无表情,忽然幽窟生光。她又抹起勾魂的笑意,好像不曾被任何事情影响心情:“败犬的安慰听起来十分心酸。”
“哎呀呀。”夜阑儿就连说怪话的时候,声音也控制得厚薄刚好。她天生懂得怎样去匹配别人的感受,以释放最完美的自己:“谁是败犬?”
昧月看着她,带着略显几分肆意的笑:“第五的你,和不是第一的我。躲在山洞里吹冷风的我们。”
夜阑儿很喜欢她的笑容,但又觉得这笑容实在伤心。
“这世上的人太多了,论起什么都激烈。”
“但不管什么事情,也只有一个人第一。能排在前面就已经很了不起。”
“更不用说一个瞎了眼的男人,昧了心的排序。他都神志不清,懂得什么是美丑?”
“况且你就算不是第一,也已经是无限接近第一的那一个。”
天香第一不太擅长安慰人,但想着拿别人垫一下或许会好受些:“总比香铃儿好。她娇俏了百多年,俘虏了多少人心。这次是踌躇满志地跑到雍国去争功,没想到只是打个招呼,就险些被捏死……
“连夜逃了两三万里,一路不停地发求救讯息。现在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生怕那人改主意。”
白莲这个名字,当然是从香铃儿那里听来。镇河真君对三分香气楼的宣告,她也理所当然地记住了。此时转着话题:“你说他是真有这么凶恶,还是偷偷的在心里在乎你?”
姜望心里喜欢谁,她是拿不准。但姜望是不是个凶恶的人,她倒是亲自接触过的。
虽然有一些腥风血雨的故事,也从来对敌人都不手软。
但本人怎么都谈不上一个“凶”字。
老实说,甚至是过于温和了些……当然也有点冷淡。
“无限接近,是永远不能抵达的另外一种表达。”昧月以尾指轻轻抹过红唇,沾的不知是胭脂还是血,笑着说道:“最靠近第一的那个人,是最大的失败者。”
夜阑儿忽觉心尖儿一颤。
确然是佳人捧心,见而生怜。
但那祸水般的美人又笑来:“心疼我么,好姐姐?”
她沾红的尾指在石壁上轻轻描画,勾勒一种神秘而心碎的纹路。
“怎会不心疼呢?”夜阑儿定了定心神。
同样洞世之真,她想她已然尽量规避了惑心】的影响。
但这妹妹一颦一笑牵动的人心,似乎早就超出了神通。
她细致地调整了声音,修整了语序,用一种恰到好处的风情:“瞧见你蹙眉,姐姐的心都揪着。总觉得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我什么都能原谅。”
“真的吗?”昧月一边描绘,一边开心地笑,笑得枝乱颤,摇曳生姿。
俄而眸光一转,又沉下几分幽怨,坠落几分哀怜,好似西风凋碧树,佳人照孤影:“那么好姐姐,你帮帮我……”
夜阑儿瞬间便清醒。
姐妹情深是可以的,见而生怜也确有怜意,帮点小忙未尝不可,甚至当初因她的危险还对姜望生怒……但都在苦海漂泊,谁又真正帮得了谁呢?
一般的姐妹是安慰可以,借钱不行。
与昧月亲近一些,借钱也可以……拼命不行。
她干笑道:“楼主这次是动了真怒,顶着颜生的追索,也要亲临人间。这次发令召见你,不是姐姐能影响的……”
“我只是来知会你一声,告诉你确切的时间,顺便处理雍国那边的善后事情。”
楼主要做什么事情,处理掉谁,从来都是给出确定的时间,不急不缓,这是绝对的掌控和自信。
坦白说,她不想触这个霉头。
但这样干巴巴地说话,声音确实不动听,也削减了完美的风情。
便又叹了一声:“镇河真君的怒火,虽是落在香铃儿身上。但归根结底,这件事情还是你在负责。你去雍国,本就是将功折罪,楼里倾斜资源于你,而事果无成……你怎么也逃不了责任。唉,你说说,这事情怎么闹的?”
她有几分真实的担忧,也有几分隐约的试探:“你和姜望有那样深的纠葛,楼主说他还专门去南斗秘境的停尸殿里寻过你……就算他要端着大公无私的姿态,不会帮你什么,也不该如此冷酷呀。”
最大的问题是罗刹明月净对她和姜望的关系有猜测!
所以对于姜望在雍国的严厉宣称,她始终有洗不掉的嫌疑在。
现在非常重要的一环是傅欢。
黎国那边愿意帮忙遮掩到什么程度,自己展现的价值足够吗?
倘若黎国不够诚意,在罗刹明月净面前轻易地将自己丢弃——这是太常见的事情——又该如何弥补呢?
昧月转过身来,以面壁的姿态,慢慢画完了这幅作品。
然后取出一条手绢,抹来一些钟乳,轻轻擦拭自己作画的尾指。
那些神秘而心碎的纹路,似有生命力般自然生长,渐渐汇聚成一幅仕女图。画的似乎是一个跳舞的女子,还有将熄的篝火,和永恒的长夜,以及一些难以形容的怪影。
整体画风夸张怪诞,暗红的颜色在幽冷石壁蔓延,像是某种血腥故事的预演。
“因为柳延昭的疏忽,姜望的妹妹撞见了我们会面。”
女人暂只留一个婀娜的背影,欣赏着自己的画作,声音幽幽,似于人心攀爬:“我确保她什么内容都没有听到。但傅欢生性谨慎,恐镇河真君有所联想,不敢再谋荆国。为了楼主的大计,也是想要尽量弥补组织损失,我只好劝他们往雍国去看。”
“事实上我也没有想到。他真有这样敏感。直接杀到了雍国来……傅欢的谨慎是对的,镇河真君对家人的重视,不容任何人忽略。”
“他的决心,也早叫世人知。”
“还有一桩不幸——他亲眼见证了南斗殿之覆,对楼主的神通早有深刻认知。再加上他和楚国的关系,可能因此获知祸国】。”
“楼主的祸国神通一旦确定,以姜望的行事风格,和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反对倒也正常……恐怕也不止是他会反对。”
“他对我不客气,是因为我跟姜安安的接触。他怀疑我是不是想利用姜安安做些什么……事实上我只是顺便跟姜安安聊了几句,想通过他的妹妹,来了解他更多。”
昧月转过身来,容色娇艳,红裙招摇,而美眸幽幽,好似哀如心死:“但这件事情,也叫我看透了男人。我和他之间,从来没有信任。也不曾有过感情。一切只是我的自以为是。或许他对我也有些不同于其他人的容忍,可一旦触及他真正在乎的地方,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放弃。”
她看着夜阑儿弧度完美的眼睛:“至于他为什么对三分香气楼这样不客气,有没有可能……跟颜生有关?”
夜阑儿几乎气笑了。
她并不反对,甚至很愿意昧月推掉一些责任,因为她本心也不希望昧月被杀掉。但这样也推得太干净了,简直把人当傻子……合着全怪柳延昭?
黎国的霸业,楼主的超脱路……一个霜合主教,有这样厚实的肩膀吗?能背这么重的锅?
除非颜生现在站出来,说姜望的雍国之行是他推动的。不然这番说辞,绝无成立的可能。
姜望的突然发作,昧月怎么都摘不干净。不该这样摘的呀。
把楼主当蠢货,是自己愚蠢的表现!
“好妹妹……”夜阑儿开口正要说话,忽然便愣住。
像是有一只重锤,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令她一时懵住。
情报阁里传来最新的消息——
整个雍国境内的三分香气楼都被查封。
颜生已经赶到雍国,正坐镇梦都,言曰“必碎罗刹祸果”!
夜阑儿缓了一缓,情绪复杂地看着昧月。却见她仍是哀心若死地倚在那里,似这森森石窟里,最悲伤的布景。唯独美眸一瞥,又显出勾魂的样子。
“姐姐”她探来眸光,慵声好奇地问:“你说这颜老头……究竟图个什么?”
夜阑儿坐得端正了,显出客观思考的姿态。她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好妹妹,她意识到这是一次合作的邀请!
而对方已经展现价值,展现诚意。
可以略推她的心门……
她露出一个仪态端庄的完美微笑:“颜生是个极其顽固的人,他图什么,从一开始他就已经说了——他要为高政要一个交代。”
“这样啊……”昧月换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关于高政,楼主什么都不能说吧?”
“是呢。”夜阑儿继续微笑:“这是个死结。”
“可祸果……颜老头现在岂不是踩住了楼主的七寸?”
昧月忧心忡忡:“他不再追着楼主的踪迹走,只往有可能诞生祸果的地方去。往后可怎么办?”
“天塌了有个子高的人顶着。”夜阑儿意味深长地道:“我等区区真人,对付得了什么颜生、姜望?有些事情,越做越错。”
“唉!”看着山洞外的烟雨朦胧,昧月忧愁地叹息:“那就只好交给楼主去头疼了。她会……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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