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因为他面前的火幕早已熄灭了。
他缓缓向前走去,烛夜的头颅,甚至是三个妖怪的头颅,都已变得唾手可得。
他简直不敢相信。
三步。
两步。
一步。
他离烛夜越来越近,直至在烛夜的身旁站定。
眼前的这只妖怪,已经没了半点生气。
他将手揣进怀里……
“咳。”
老者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嘴角不断有血流下,可还有一息尚存。
时节看了看烛夜身旁的豺妖,果然也还未死透。
他心底打起鼓来:“这两个都还未死,烛夜怎么先凉透了?”
时节正思索着,一团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
在烛夜胸口正被豺妖利齿所穿透的地方,正有一小团火焰燃起,那火焰团成了球状,越燃越亮,火焰的光晕渐渐扩散至他全身,烛夜原本毫无生气的身体,逐渐变得温热起来。
事情果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时节松开了怀中的事物,低头静静观察着烛夜的变化。
烛夜先是手动了动,随后就缓缓睁开了眼。
紧接着,就在时节等人错愕的目光下,他坐了起来。
“你果然是!你果然是!”
老者变得激动起来,在一旁扑腾着想要站起来。
烛夜看着老者,径直向他走了过去,然后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稍一用力,就扭断了老者的脖子。
正当时节以为烛夜已经完全恢复了的时候,烛夜突然“哐当”一声摔在了老者面前。
他很快又被火焰包裹住,似乎是在调理自己的伤势。
豺妖在时节身边不停地喘着粗气,如果烛夜还未对老者下手,它倒是能有尽全力一搏的勇气,而眼下,他只有躺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苟延残喘。
“你不会帮任何人的,对吧?”
豺妖望向时节,衍生堂的灵药或许能给它一线生机,可这个凡人少年又怎敢忤逆烛夜的想法。
“是。”
时节盘坐在地,说出了简短的回答。
他伸手轻抚豺妖的脸庞,柔顺的皮毛早已沾染上了血污,粘结成一条,时节脱下外衣,替它擦净那些血块。
豺妖呜咽了一声,望着天花板,时节就坐在一言不发的为它理净毛发。
两人默然无言,烛夜也一直包裹在火焰中,好像随时都会爆发。
“因为。”
到底是豺妖先开了口。
时节急忙侧耳听去,这毫无缘由的两个字令他感到困惑。
“因为我不愿意和其他人说话。”
时节略微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豺妖可能是在回答自己问题,那个关于豺妖为什么会装作口吃的问题。
“如果我装作结巴,别人嫌和我说话费劲,就不会来烦我了。”
时节微微一笑,心道:“果然说的是这件事。”
“而且,想要当一个出名的人,就要有点自己的特色。我的特色,就是结巴。”
时节笑出了声,他实在弄不懂这帮想出名的人都在搞些什么怪癖。
“我嗅到你身上有狼和狐狸的味道,你要记得狗的后脖颈皮、尾巴、耳朵都不可以用力抓的,不然做你的朋友还真是辛苦。”
“我好想出去,好想得到火种,如果成了有名的大妖怪,就能找到小池了吧。”
“它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把它弄丢了,他还那么小……”
“我不能死……”
豺妖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不能死……”
时节看着他的胸膛渐渐不再起伏。
“我不能死……”
那双清澈的眼睛,已经变得浑浊。
豺妖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话呢?
时节还在为它清理着毛发,大概有些话已在它的心里憋了太久,久到它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出来,却是临终遗言。
这些就是慎伢所形容的那些亡命徒吗?
那些被欲望诱惑,不惜乱杀无辜的残暴妖怪?
他想起了季乌,如果季乌还活着,自己又恰好得知了它的妖珠能延缓花落的病情,那他会不会去拜托齐礼杀了季乌取走它的妖珠呢?
这么想来,时节竟觉得这些妖怪没有那么可恶了,起码眼前豺妖,并没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可恶。
想到这里时节不禁摇头苦笑,齐礼常说论能力才智,自己确实是块可以接任家主的料子,但无奈他的心肠却太软,总会轻易的想起他人的难处,太过于容易原谅敌人的性格在这样的乱世下实在难担重任。
他确实容易原谅别人,因为他原本是个大夫,自幼在家中便就看尽了人间疾苦,这叫他如何不去体谅他人,常言道,医者父母心啊。
他默默地为豺妖擦净身体,又伸手轻轻合上了它的双眼。
可惜这股悲伤没能持续多久,因为时节发觉身后那噼噼啪啪的火焰声已经停止。
“你哀悼完了?”
时节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来看着烛夜。
烛夜很平静,他本不该这样平静。
因为一股暖意自时节的胸膛扩散开来,熟悉的跃动声响起。
时节的心脏再次跳动起来。
丹药的效力已经消失……
“你倒是不慌。”
烛夜瞧着时节,脸上有了笑意。
时节也抬起眼来瞧着烛夜,“你和慎伢不管哪边赢了我都是一样要倒霉,早晚都要踏出这步,我有什么好慌呢?”
“说得也对。”
烛夜点点头,便一步步地向时节逼近。
“且慢!”
“哦?”烛夜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想耍花招?”
“我听说你取走心脏的法子,会叫人痛不欲生。”
“确实如此。”
“所以一旦被你取走了心脏,我就会被痛得昏死过去?”
烛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差不多吧。”
“我既然已经没了逃跑的法子,那你至少要让我亲眼看到你和慎伢究竟谁胜谁负。”
时节说罢,便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黑色布袋。
烛夜自然能猜到时节想要做什么。
“又是交易?”
“这里有颗五百年大妖怪的妖珠,是修为堪比妖王的好货,我用它来换一时的活路。我的要求不多,只为了亲眼看到那个最终得到我心脏的人。”
“你早晚都会知道结果的,何必拿出它来呢?”
烛夜盯着布袋,似乎在怀疑时节的话。
“如果此时拿出来能让我晚点挨这一刀,也总算是值得。”
时节笑着打开袋子,将手伸入袋中……
他绝对想不到烛夜会在此刻动手!
时节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妖珠,就整个人都被烛夜撞得飞了出去!
这一击,迅猛又突然。
仅是个眨眼的功夫,他整个人就撞在了身后的墙上,五脏六腑都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
时节摔落在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甚至都没有力气爬起来。
此刻,烛夜若是追上来,他可再没法子阻止了。
但,烛夜却并未追上来。
烛夜此刻正捧着那颗妖珠跪倒在地。
这颗妖珠上散发着熟悉的气息,但凡在妖界有些名头的妖怪,都会对这气味感到熟悉。因为这世上没见过季乌的大妖怪着实少见,当年妖王讨伐季乌,可是几乎倾尽了整个妖界。
烛夜自然也认得,他认得季乌的妖珠,所以他更恨了。
他又开始恨那个告诉了他秘密的人,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可他偏偏什么都已知道!
所以他心中涌起的恨意忽地就消散了,他想恨,可他的恨却被悲痛所冲垮,他想愤怒,可他的愤怒却被无力化为了虚无。
季乌已死,他的一切努力都成了泡影。
在这一瞬间,从逃跑到眼下的即将成功,都已变得不重要。
他所做的一切,只换来了彷徨与疲惫。
究竟是谁杀了季乌?
这世上究竟有谁能够杀掉季乌?
会不会是……
他不敢再想,也不愿再想,他好怕自己猜到的正是事情的真相。
烛夜就这样捧着妖珠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已被定格。
此刻无论谁看到烛夜,都会心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因为他不再像一个生物,更像是一具雕塑。
时节缓过劲儿来时,看到烛夜的第一眼,也觉得很怪异。
他确实想借助齐礼附在妖珠上的法术制服烛夜,可齐礼的法术不应当是这样的。
至少那法术不会把妖怪变得全身僵硬。
时节感到了疑惑,他很想弄清楚烛夜究竟怎么了。
他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这一低头,他就看到了一个红色的事物。
是敖克给他的令符。
瞧着这张令符,时节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他自打到了这里就将令符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可也多亏了他将这令符忘记了,不然一旦在此处用了,后果会怎样还真的不好说。毕竟是妖师家将他绑来,这令符绝不会救自己的命就是了。
“是谁杀了季乌?”
时节被忽然出声的烛夜给吓了一跳,他急忙抬头去看,却见烛夜还是在那一动不动。
不远处就是他的布袋,时节悄悄地走过去,拾起了地上的布袋。
他又将手伸进布袋中,一边抓住了剑柄,一边缓缓走到了烛夜身后。
“谁杀了季乌!”
烛夜感受到了时节的行动,但他却未在意,区区一介凡人不论做了什么都不会将他从悲痛中惊醒。
时节掌心沁出了冷汗,他将剑柄握了又握,深吸了一口气才猛地将剑尽数拔出。
成败在此一举!不管烛夜发生了什么他都万不可再错过一次机会!
时节举起了剑,用力斩了下去!
烛夜依然没有动,一个凡人手里不管拿着的是什么兵器,都不能伤到他分毫——
烛夜的头滚落在地。
他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像是在说:“怎么会?”
他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凡人伤到。
他恨,恨这个凡人不仅带来了季乌已死的噩耗,还暗算了自己!
一股火焰自烛夜眼中腾空而起,猛地冲向了时节。
“当啷——”
慎伢不知从何处现身,夺来了时节手中的剑,一挥手将那火焰劈成了两半。
火焰四散开来,有一缕火焰打在了时节的身上,烧的他大呼好痛。
慎伢把玩起手中的剑来,笑道:“好剑!”
时节在一旁痛得龇牙咧嘴,站不起身。
慎伢瞥了他一眼,笑道:“看来还是缠上你了。”
时节当下疼痛难当,惊讶道:“什么缠上了我?”
“烛夜。”
“烛夜?”
“那火球是烛夜魂魄所化,他本想趁机占了你的身体,却被我打散,不过还是有一缕魂魄附在了你身上。”
钻心的疼痛来得快去的也快,时节闻言觉得心慌:“那他……他会附在我身上控制我?”
“一缕魂魄做不成事,说不定还会有些好处。”
“好处?”
“你会染上烛夜的妖气,一般的小妖是不敢触你霉头了。”
“那坏处呢?”
“你以后会知道的。”
慎伢不是烛夜,有很多事,慎伢并不会直接告诉他。
慎伢不说,时节也不再追问,因为他此刻已经没有了追问下去的心情。
身首异处的烛夜就扑倒在他面前,他又如何能做到视而不见?
时节做不到,所以他忽觉双腿发软,紧接着整个人都瘫倒在地。
“第一次杀人?”
“嗯。”
时节的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
“很好。”
慎伢低头瞧着他,声音里透露出一股说不出的愉悦。
“好?”
“很少有人第一次下手就能如此利落。”
慎伢顿了顿,又道:“当然,这柄剑也帮了你许多。”
“这剑倒是蛮锋利,我都不晓得原来砍掉一个人的脑袋会这样轻松。”
“原本不会,你甚至都伤不到烛夜。”
慎伢挥了挥手中的剑,剑在破空后发出了嗡鸣声。
时节听得那剑鸣声,悠远绵长。
“看来齐礼还真给了你件好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是齐礼……”
慎伢还在舞弄着剑,根本就没有听他说话,时节只好将剩下的那半句话咽了回去。
“这是用龙骨铸成的剑,世上仅此一柄,齐礼将它送你,是求你做何事?”
时节忽然怔住,龙骨这种东西只应当存在于传说中,这看似平平无奇的铁剑怎么可能是用龙骨锻造的。
“嗯?”
慎伢看着他,示意他回答。
“这,这怎么可能有龙骨,他送我东西的时候可没说过,他只说给我防身用。”
时节倒也没撒谎,这剑的确是齐礼交给他防身用的,只不过防的是无支祁。
慎伢眼睛扫过时节,目光最终停留在他左手的指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