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春天。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地处北方的长安,这等时节,本应该没有雨的,可雨还是下了,如江南的烟雨般,丝丝粘粘,缠绕萦转。或许,董卓在洛阳放的那把火着实烧的太大了,乱尘依稀记得当时的自己,枯坐在敞蓬马车中,映着满身的焰红,随着吕布所率的西凉大军,一路西去。
暮春时分,一直魂不守舍的乱尘突然记起,他下山已快七年了,离开常山的时候,小院前的桃花盛开着,好象也是正值春日。
莫名的,他去找吕布,说自己想去城外散散心,吕布很爽快的答应了。按照世俗的说法,乱尘是吕布的俘虏,他们是敌人,但吕布答应他时,看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信任,信任的像一个生死至交的兄长。尽管,他们两个互相牵挂,却是不肯相认。
乱尘其实早就知晓。长安城地处关中天府之中,西周文武二王在此建得那酆镐二京,其后前汉高祖刘邦又定都于此,于秦阿房宫北侧新修了长乐、未央两宫,长安一城至此成九州之首,可谓金城千里,万民来朝。再后来光武帝刘秀虽是定都于洛阳,但长安亦为西京,更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自是商贾往来不息,人马鼎沸。去年董卓迫于一十八路关东联军压力、纵火焚烧东京洛阳,举城西迁,带来了近百万洛阳民众,使这座古城显得更是拥挤热闹。家事,时事,天下事,在坊街院巷间纷扰。乱尘每逢浪迹于集市茶寮,都可听到世人谈论吕布,谈吕布先随丁原,后跟董卓;道吕布天下无双,武勇无敌……先师道家左慈,后学佛门普净,终是身兼两家之长……时间渐久,乱尘的肉伤渐渐痊愈,但去城中喝酒的次数却是越来愈多,多到他每每在坊间酒馆里听起吕布之名时,千言万语,只剩下淡淡一笑。
如果吕布不问,他便不会说。倒是张辽、高顺常会请他喝酒,酒酣人醉之际偶尔试探问起他的过去,他也只是一笑撇过,因为他知道吕布较之于他,更爱貂蝉,他宁可让自己背负这辈子的痛苦,也不想让吕布知道。因为,这样吕布会很疼很疼,疼得忘了他是战神。
于是此时此刻,恰逢春日丝雨,他忽生了惘然之心,只带了一壶老烧酒,缓缓出了长安城。
乱尘仍是穿着当年下山时师姐貂蝉给他缝的那件白色长衫,光阴如锦,摩挲多年,那长衫的褶角已然洗得有些泛旧,穿在乱尘身上,更增寂寞萧索。乱尘就那样且饮且走,在林荫湿草间缓缓踏歌而行,忘情处间或的唱出声来,但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偶尔有一两个砍柴的樵夫路过,看他一眼,相貌虽是英俊,但却非常的瘦削憔悴,十足一个落拓郎生。
古来踏青时辰,多选阳光明媚之日,唤亲朋好友,三五成群,寻一方山明水秀处,赏青草依依、清水涟涟,于花海禊饮,坐卧青草,或小儿嬉戏、或情侣依偎、或才子诗会、或老者斗棋,总是会游人往来如织、花团锦簇。
但今日天色甚坏,乌云阴沉低压,寻常人家很少愿意冒着淋雨的风险来郊外附庸风雅。所以,乱尘于过路人眼中,也就只是个失魂落魄的潦倒书生。
乱尘愈行愈远,但见林荫小道越走越窄,到后来,已是杂草丛生、无路可走,他仰起头来,想再喝一口老酒,好暖一暖自己的脾胃,但摇了又摇,那壶中已无半滴酒水,他不免出声轻轻一叹,其音细不可闻,但听在他自己心里,却如同大吕洪钟。此时雨色更为阴沉,乱尘心想怕已是卯时,正要转身回步,却听呲啦一声,白衫已被路旁荆棘划破了一道寸长的口子,这衣服乃师姐所赠,一直伴随他多年,又怎能随意损毁?他不免有些恼来。
但恼归恼,长衫的边角仍是缠在荆棘上,他总不能拔脚便走罢?他只好缓缓的沉下身来,细细解开了被荆棘缠绕的长衫,解开后,他捧着这长衫细细的摩挲,甚是心疼。这长衫乃是寻常桑木所制,并非蚕丝绸缎所成,而且历经多年,早就遍起刺棱,但乱尘却如同幼年嬉闹时抚摸师姐长发一般,丝滑如缕,柔顺似烟。此时春雨连绵,往事便如丝、如尘、如雨、如雪,直涌上乱尘心头。
乱尘眼眶泛红,但仍是微微笑出声来——是呢,“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也只有痴心痴性之人,才会这般情爱不羁、癫狂难分罢?
他正沉浸在情伤中,却听得一阵扑棱声,抬头看去,却见一群黄莺从不远处高飞上天,不一会儿工夫,已远逝在阴暗的雨色之中——鸟儿,鸟儿,汝不为尘世所羁,为何却要扑棱急行——他心念微动,身子便如鸟儿般飞起,在细雨疏林间轻盈而行,过不多时,却见一爿小湖。
乱尘停下步来,如潋光聚色,化急变为立定,却是丝毫无声,未溅了分毫泥尘。但见湖水清澈,雨点轻打,湖面泛起圈圈涟漪,更将粼粼光色映在乱尘身上。湖边更有一处小亭,小亭边角断翘、釉面脱落,显然是已颇有些年份,亭中除了一处秋千,再无他物。乱尘缓步走如亭中,只听见脚下木板发出吱格吱格的声音,地面上湿尘颇多,他每走一步,便在上踩下一个足印。
走不数步,乱尘已来到秋千前。那秋千晃动不已,方才那群黄莺约摸原是在这秋千上驻足,想来是受了风雨所扰,秋千微荡,这才冲天而起。秋千上古绿纵横,乃是以长蔓老藤所制,秋千蹬板一如小亭地面,满积灰尘,倒是瞧不出取自何木所成。
乱尘顺着藤蔓轻轻捏着秋千架绳,入手处一片寒凉潮湿,直要湿到他尤记得,当年常山之上,每值春光霁月,柳色如烟,花光似锦,师姐总在忘忧潭边的秋千上清欢雅坐,遥望西南玉泉山方向。而自己却受了左慈师傅严命,在屋内读书诵经,不一时揭起窗幔,偷觑外边光景。
往事历历在目,乱尘的心越发疼的紧了。又是一阵鸟鸣,雨势忽急,他伤到极处,也不顾秋千上的青尘湿泥,怔怔坐了下来。他双手执住藤架,学着当年师姐的模样,将秋千微微荡起。
正那时,凄风冷雨,天地寒凉,乱尘眼眶通红,忍不住哼出声来:“三月三日天地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多丽人……”他只唱了一句,便无以为继——天地日新,春水长流,可丽人又是何在?他曲不成曲,歌声甫出,热泪已滚滚而下。
不一会儿的工夫,春雨已将他的头发、长衫完全淋湿,额发湿湿的搭下来,直盖住他的眼,他终是忍不住哭声,在这荒郊山林里纵声长啸,其声绵长,如泣如诉。那春日的寒风似被他啸声所感,也陡然急了起来。
乱尘怅然望天,却见一张丝帕在春风里颤颤悠悠的上下飞扬,像春日花香里采蜜的蝴蝶,忽飞到东,忽飞到西。风雨一催,便落到乱尘脸上。那丝帕湿湿黏黏,犹带着淡淡的女子幽香,乱尘想,是哪家的姑娘前几日在此踏青所遗落的罢,不然这香味又怎会一直保持至今?
他轻轻的将那张丝帕拿下来,展开一看,却是以金线绣有诗画——画中画的是一名带冠男子,把酒临风,独立江边,也许线迹本就稀淡的缘故,乱尘看不清那画中男子的模样,倒是右下角落款处几行小词使他有了些兴致。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香作穗,蜡成泪,还似奴家心意。珊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樱桃落尽春将困,秋千架下归时。漏暗斜月迟迟,在花枝。彻晓纱窗下,待来君不知。”
虽然这丝帕上并无书者姓氏,但从那娟秀的字体,仍可辨得应是一名暗恋情人的少女所绣。
乱尘将那首小词读了又读,不由得苦笑。他用手细细抹掉秋千上的湿尘,将那张丝帕细细的铺平了,放在自己身旁,又多看了几眼画像,越瞧越是觉得这个男子似曾相识。
可这个人,他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是谁。乱尘见过的人并不多,但她却总觉得自己应该认识这画中的男子。而那绢上小字,也是极像一个人的笔迹,这个人,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忆。
那娟秀的字,很像师姐的字,可师姐已然身赴黄泉很多年了;这字也只是像,却又肯定不是貂蝉的字,因为貂蝉的性格,她不会这样悄悄的爱,所以画画题字的女子不是师姐。
但为什么又这么像?
乱尘的头有些疼了。
画中除了那临江而立的男子外,略显空淡,乱尘忽起了情爱往返之心,自己为何不能替那绣画的少女补上?反正是无主之物,天不容情,我偏要他二人在这小小丝绢上相依相聚。于是他咬破了手指,在丝绢上信手轻点,不一时,便勒出一番水彩红袖,躲于那男子身后的礁石间。
乱尘自幼饱读诗书、学文习画,画功自是了得,他却不是很满意。他仔细的端详着丝绢,发现满眼尽是烟蕴缭绕、尘雾缠身,不见明日,索性在丝绢左上角用力一按,按出一轮滚滚红日。
这几日天阴,许久不见太阳。其实长安的太阳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不管春夏冬日——但,兴许是,太阳一出,多见光阴明媚,人的心,便不会那么痛。
末了,乱尘又莫名的补上一句:“在下吕府乱尘,他日若汝二人喜结连理,恳求一碗淡酒。”至于缘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乱尘双手平摊,内力外吐,那丝绢便送出身外,在春风细雨中,似单飞的蝴蝶般,一会儿飞升,一会儿旋落,直搅得乱尘的心也似长了翅膀一般,晃晃悠悠,飞上飞下。
回到长安城中,已是亥时,他远远的瞧见温侯府灯火通明,吕布、张辽、高顺三人静静的侯在府前,他叹一口气,不复可闻。
如此一日一日,乱尘便不再出门,长长久久的在府中枯坐,偶尔吕布会来看望于他,听吕布说要自己谒见董卓之事,也不再摇头,董卓虽恶,但己心更恶,无可忌恨。
一日午后,吕布在府中宴请麾下将帅,一再相邀乱尘,乱尘推辞不过,只好赴约。晚宴间众将把酒言欢,歌舞晏晏,唯独乱尘颓唐的捧着本《诗经》,坐在屋角,孤吟自酌,浑忘了身处宴席之上。
不知何时,他壶中美酒已空,醉意熏熏中,竟是忍不住呼出声来:“师姐……师姐……酒……酒……”吕布脸上只是微微一动,旋即便道:“既然曹兄弟如此把酒尽兴,大家便该一同痛饮方是!”他此话一出,张辽高顺二人对望一眼,不由得苦笑,但仍是带头将樽中美酒一饮而尽,其余诸将齐喝一声酒令,皆饮尽了樽中酒。
不知喝了几时,乱尘忽抓住一名侍女的手,将酒坛整个夺了过来——那侍女的的手好酥好软,酒还未进到乱尘腹中,他的心却早已酥了——他蓦地想起师姐来——想起来,没吃到师姐亲手酿的果酒也有六七年了罢。
他思着、念着,便觉得手中的酒,都泛起了微微的甜味,甜得使乱尘觉得自己已然回到了那年那月的常山上,自己饮酒月下,而师姐则在旁望着他笑。至那往后,那美酒的滋味在一直留在他心里,甜了许多天。
日子平淡往返,他偶尔会想起踏青时的那张丝绢,自己怕是打扰了一个少女的心事。他想着,再过个几日,若寻到那张丝绢,将那血迹洗了便是。不过若是找不着,便也只能罢了。
突然的有一日,吕布交给他一张请柬,那请柬乃以纯银所制,上烫金字,以正楷书曰:“闻君情痴,世人明鉴;长安郊外,赠我佳画,不胜心生向往。十五月圆,郿坞相约,佳期美酒,望君不负。小女顿首。”
乱尘有些慌张,世上多有巧事,想不到那丝绢却被那家小姐又捡了回去,这才又有了这般下文。这家小姐可好有些胆量,居然不惧权势,将这请柬送到温侯府中,再由吕布亲自转达,又以美酒明月相邀……可自己去还是不去呢?
今日才是初一,可感觉才过了几日,便已到了十五。
这一日,乱尘终是向吕布告了个假,吕布只是轻轻笑了笑,看着乱尘“吱呀”推开府门,又“吱呀”将府门轻轻阖上。
十五的月色,却是不甚明亮,被乌云遮住半便脸,正正的挂在中天上。温侯府的院子里,吕布背着手,站在这几日乱尘一直呆着的院角处,一株桃花正淡淡的开着。
“主公,乱尘兄弟能过这一关么?”张辽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却不上前,也是远远的立在吕布身后,遥遥的望着府门。吕布微微笑了笑,道:“他能过的……”接着他又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就算不能过也得过……所有的事情,虽然他不说,我就不会问,但董卓那边难免会听到些闲言碎语,干脆就将乱尘之事和盘托出,至于董卓这样子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当下之时,我等自当多多忍耐。”
寒夜如霜,渐起了一层薄雾,春风尤凉,长安城中巡夜的一队军士皆是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甲衣,正欲找个馄饨铺坐下来,来一碗热腾腾的老面混沌,以御那料峭的春寒。就在此时,一个瘦削的少年迎面而来,长安地处西北,此时虽说已是春季,但寒意犹然,那少年却只穿着一件月白长衫,显得颇是单薄萧索,十五的月辉不明不暗的撒在他的身上,现出一张俊脸来。
此时已近三更,街上行人稀少,这单薄少年却在这寒夜中踟蹰前行,军士中领头的校尉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将他拦住,那少年却走上前来,作了一个揖,道:“敢问军爷,这郿坞如何走得?”那校尉只觉这少年说话温润谦恭,足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口吻,倒生了几分好感出来,借着月光忍不住将这少年细细打量。只见这少年约莫二十一二岁年纪,虽是敝巾旧服,但剑眉星眼、身姿卓卓,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莫名的忧伤,那校尉被少年清澈的眼眸一看,只觉凉似冰水、满是寂痛,忍不住生了怜惜心,连平日里铁马兵戈的威风都压了下去,柔声道:“出得长安城,西去二百六十里,如见坚城高堡,那便是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又作了一个揖,道声多谢,施施然便要往城西方向走去,那校尉见他衣单人薄,不免生出关慰之心,说道:“据闻那郿坞城郭高下厚薄一如长安,内盖广厦万千,亦不输长安宫室;方圆数十里,杳无人烟,显是有私军巡夜把守,将四近的住户旅人皆都赶了。此时寒夜已深,你这少年,莫要喝了几杯春酒,便动了性子,要去那郿坞,平白无故的送了性命。”
那校尉说完这番话,不免有些后悔,对方不过是个素不相识的少年书生,自己一向吝于言语,怎得又这般婆婆妈妈的多事?可他见那少年停住脚步,返回身来,又对上他那清澈的眼眸,不免又心生快慰,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的神色。但见那少年复又作了一个揖,道:“小子性刚意拙,要去那郿坞要赴一桩春约……劳烦了军爷牵心挂怀,请受乱尘一拜。”话毕,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到那校尉怀中,微微一笑,道:“还要烦劳军爷,且替小子去吕府通报一声去处,以免温侯担心。”话毕,乱尘已纵身飞掠出城,其速如脱弦之箭,影似白鹤扬天,全然没了方才的单薄伶仃之态。
那校尉见这少年只不过一个呼吸间,便已跃出数十丈之外,这等轻功身法闻所未闻,直如鬼神,急忙登上城楼,只遥遥眺见远处一点白影在西去的官道驰骋纵跃,脑中想着方才那番言语,这才明了,这少年便是那闻名天下的奇侠曹乱尘,传闻此人在虎牢关前与天下无双的战神吕布一战再战,以无状无名的剑法一度攻得吕布无招以对,只能靠内力相拼才能胜之……一想到自己先前将这等英杰小觑了,错过了一场相识结交,不免心生懊悔;但一会儿又想,自己只不过一个巡夜的小校,居然得曹乱尘这等天下奇侠一声夸赞,更是托付了一桩事来,心里不免又高兴起来。
乱尘疾行一夜,待得天色将光,终是在冷冷的湿雾里瞧见一座坚城。那坚城四方,占地颇广,确实不输长安都城,想来便是郿坞了。这郿坞城墙更是高有七丈,墙上每十丈处布一望楼,望楼上灯火通明,远远的便可瞧见,除有夜衣侍卫之外、还配有长弓硬弩。乱尘心中暗想,那校尉说的不错,自己这一路行来,越往西去,越是村社荒废、人烟杳无,定是人力为之。眼下又见这郿坞雄踞关内,其主定是一方军豪,自己本就厌烦这世间权势之事。只不过前几日心中挂念师姐,才造下这桩业缘,加之自己不忍拂了这少女雅意,遂孤身赴约,只是事到如今,雅趣自是全无。
乱尘不免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正欲要走,却那郿坞城上飞下一人,城门也是猛地格棱一声开来,驰出两排长戈铁骑。
那从城上飞扑之人来的好快,更是执了一把钢刀,身在半空中,不住挥舞,人尚未落地,已连舞了三桩享名西北的凌厉刀法,或劈或戳,直攻乱尘眉心、颈脖、小腹三处要穴。
乱尘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陌生人,就是会武功之人——人,一旦会了武功,便有了所谓的江湖,既然是江湖,便有杀戮,绝大多数的江湖,只有怨仇,没有情恩,所以乱尘讨厌这些——但偏偏攻来的这人,从招数和气息上看,武功还是不低。
乱尘缓缓伸出左手,只是轻轻的虚空一抓,五指或曲或伸,每一桩都是要等那人送上前来、撞上穴道。乱尘这一招不过是随心所化,并无伤人之心,全看那人行力多寡,若那人杀意盎然,穴道被撞,难免气血封闭倒激;若来人敌意不甚,便如微风轻拂,受不得半点挫伤。乱尘自幼精读道家典籍,又研修天书多年,自然领悟了道家不萦于物、冲盈于心的道理,这一手武功与人无忤,便是道心外放所成。乱尘如此以缓攻急、以柔克刚,那人成名已久、早非庸手,虽能明眼见到乱尘这一招中的每一下动作,但自己却是无可抵挡,直如要将手腕要脉送到他手中去一般。便那一瞬间,他已将使刀的手臂撞到乱尘的五指上,只觉全身猛的一麻,筋脉立即受制,手中钢刀亦哐当一声落在碎石官道上。
那两队骑手见主将一招被擒,虽是关心其安危,但眼见乱尘神技如斯,谁人敢上得前去?众人惧于乱尘武功,只敢离乱尘的十丈处兜成一个圆,将怒惧之意全撒在胯下骏马身上,马鞭没命的狠抽,直痛得骏马狂嘶、铁蹄飞扬,一时间,石子飞扬,尘烟四起。
乱尘见那人约莫三十出头,面色发黄,更是眇了左目,但头戴赤黑色武弁大冠,身着锦织长锻,散发一股说不出来的阴冷气概,这种感觉似是在何处见过,可他一向善忘,怎的也记不起来此人。只瞧的那人虽是被自己所制,但犹然不畏,只是双目紧闭、头颅高昂,一副就死的模样,不由得佩服他的骨气,遂将左手松开,轻轻一推,将那人送到一丈之外。那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道谢,只是一扬手,那两队骑手便拉住马缰,定住了势子。他又冷哼了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桩物事,掷到乱尘怀中。
乱尘虽未摊开,便已闻到那股淡雅的幽香,定睛一瞧,此物正是自己踏青那日信手涂鸦后的丝绢。
那人仔细地盯着乱尘,似要从乱尘的脸上瞧出什么来,看了半晌才开口道:“很失望么?你原以为在这里等你的人是个女子,是么?”
“是的。”乱尘也不隐瞒,淡然开口道,“是有点失望,但亦有点轻松……今夜雅兴已致,在下就此告辞了。”乱尘言语方毕,那群骑手不免又紧张起来,现在援手未到,但凭这己方数十人之力,怕是拦他不住;但若是不加阻拦、贪生怕死,主人怪罪下来,全家老小的性命可就不保了。一时间,众骑手拔刀的拔刀,挺枪的挺枪,方方消去的肃杀气又凝重起来。乱尘环顾四周,叹了一口,道:“远客既已无雅意,主人又何必强求?
那人哈哈一笑,却仍是冷着声音:“你可误会了,以你的武功,我们要想拦你,又怎会不倾巢而出?这两队骑手只是仪仗之士,不信你出手自可试探他们深浅。”
乱尘轻轻摇头,道:“武技乃为自保,乱尘虽是不才,但也知救情保义、存仁爱之心,岂可无故伤人……阁下嘴上言说这只是迎宾之礼,但缘何从高处跃下,更是举刀偷袭于我?”
那人嘿嘿笑道:“你虽是我家小姐盛情所邀,但郿坞自来便有规矩,岂可让你坏了?”他不待乱尘说话,又道:“郿坞居龙脉之上,有九鼎之气,吾主更称万岁坞,岂可让宵小之徒轻易污了宝地?你虽声名在外,但难保徒具虚名,我这一刀,既曰拒鬼,亦曰迎客!”
“哦?”乱尘显然有些吃惊,眼下董卓把政、挟持汉室,各路诸侯虽是拥兵雄踞,但表面上仍是尊崇天子,董卓权势熏天,也不过只称太师,断断不敢自立为王,此郿坞主人于董卓脚底下生存,却敢再自己这样的外人前言说这郿坞是万岁坞,他主人得了失心疯不成?不然哪敢如此狂妄僭越?遂道:“既然如此,乱尘乃是一介草民,更是无形浪子,为免脏了郿坞宝地、再污了九五王霸之气,还是就此告辞罢。”
那人锐声发笑,道:“不错,要依我之见,恨不得众人齐上,将你殴成肉泥;但我家主人严令在先,当是正事要紧,现在这郿坞你可是非进不可了。”
乱尘听那人语声虽冷,却无杀意,不由奇道:“你既言拦不住我,又何来强请之说?”
那人又是一番冷笑。从来到现在,那人的目光一直冷冷地盯着乱尘,此时望着乱尘一脸的狐疑,又从怀中掏出一张丝帕来,递给乱尘道:“你不用乱猜,看看这个就明白了。”
乱尘小心翼翼地接过丝帕,缓缓舒开。丝帕上只有寥寥数行——“君既欲成人之美,既已来之,何忍拂了儿女小意?小女已备佳酿,望君进府一叙。”此时天色欲亮未亮,但乱尘却也看得分明,正是那日的丝帕上的字迹。
乱尘怔怔的望着丝帕上像极了师姐貂蝉的字迹,那丝帕虽轻如蝉翼,但拿在手中却是颇重,犹如……犹如将师姐捧在掌心一般。
那人望着乱尘,道:“如何?”乱尘并不答话,将那丝帕细细的叠了数番,成巴掌大小,纳入胸口贴身内衣的口袋里,眉目这才稍稍展开一些——当年张角纵兵烧杀桃园,自己眼见师姐身着红裙惨死于乱军中,后来陈留会盟时,又经关羽张飞等人确认师姐已死,面容更被刀剑毁得稀烂,关羽只得在涿县留了一处枯冢。此家少女居然能和师姐写字一模一样,难道当年所死的不是师姐?……可若不是师姐,她知我这些年来思她、念她,缘何不相认相见?……乱尘一想起师姐貂蝉,便心如刀绞。若这少女不是师姐,自己顶多葬身于此,不过身死存亡,也没什么干系;可若自己现在一走了之,错过了这等相认良机,这一辈子都会负痛行走罢?
如此,纵是龙潭虎穴,纵是刀山火山,那便进罢。
想到这里,乱尘微微叹息,抬步往郿坞缓缓走去——天要亡己,如之奈何?
那人率了两队骑手,紧紧跟在乱尘身后,直行到郿坞大门,才开口道:“曹乱尘,我与你早有罅隙,恨不得生啖你肉,但也敬重你为一条少年好汉,这才多言一句。你行走江湖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是做不得的,一旦做了,不是亡身,便是亡心。”
“没关系。师父常言,人生如棋,棋如人生,亡身亡心,但凭爱恨……”乱尘重重叹了一口,反而有些释然。那人语意更寒,森森地道:“当真是少不更事!所以但凡有大才大能者,必要操纵棋局,生死富贵,但求尽握于手,翻云覆雨,纵包揽天下之志。你空有一身武功,却只是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乱尘迎着那人森然的目光,淡淡的苦笑道:“算是罢……”
“唉——”那人一叹,摇头道,“那便随你罢。”略略一顿,那人道:“我便送你送到这里了,下次相见,必是刀戈相向了。”
乱尘心想自己一向不与人结仇,这人却口口声声说与自己有深仇大恨,遂道“你要杀我,为何不与我同去?”那人一笑,道:“我会去的,但不是现在。你若是现在要走,还来得及,毕竟以你的武功,我承认拦不了你……哈哈,这世间能拦得了你的人,又能有几个?”
乱尘亦是一笑,再不去思考自己与此人何仇何怨,拱手拜别道:“承蒙阁下谬赞……既然如此,那便告辞了。”那人哼了一声,却微微躬下身来,亦是拱手拜道:“那祝你好运。”
夜空静寂,东方天际已然泛白,温侯吕府的烛火还在摇曳,吹鼓了一夜的寒风丝毫没有停息的迹象,冷寒的空气犹然还是那样干燥。吕布端着酒,眸子闪闪发亮,望着头顶的桃花出神。身后的张辽高顺二人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吕布开口,高顺性急,便上前问道:“方才徐荣来见,主公为何不见?”
吕布一笑,道:“贤弟你有所不知……”他刚要细说,却听得他大声笑道:“徐先生夜探寒舍,吕某略感风寒,不曾出见,确实失礼了。”有人笑道:“呵呵,无妨无妨,倒是徐某叨扰了侯爷的好梦才是。”高顺猛得一惊,转过头来,却见徐荣正迎风立在后院院墙之上。
吕布从桃花树下走出,微微举起手中酒杯,道:“徐先生客气了。既然来了,何不与吕某共饮几杯?”徐荣笑道:“多谢侯爷的好意了,只是徐某还要回军师与主公处复命,不便久留,还请侯爷与两位将军多多担待。”
张辽为人一向沉稳厚重,但此时听这徐荣字字讥贬,加之本就看他不惯,刚要出言讽他几句,却听吕布幽幽说道:“既然先生还有事情,吕某自然不好挽留,只是不知……”徐荣何等聪明,接口答道:“此次前来,只是想提醒三位将军,主公最近身体微恙,而三位也好些时候没去谒见他老人家了。”吕布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笑道:“多谢先生提醒,吕某这就随先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