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青烟天接地,金香烛冥钱遍岸滩。”……
“从来酷署不可避,今夕凉生岂天意。”……
乱尘一人一剑,静静地坐在长安郊外的一家简陋无比的酒肆里。他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师姐貂蝉在常山时给缝納的那件秋衣,时隔多年,这件秋衣已被浆洗的泛白,边角处几经缝补、多有针线补丁,所幸的是,这些年来他俊容渐渐长成,但身材体型却和脸上的愁容一般,半点未变,这故人遗赠的秋衣穿在他身上倒也贴身,半点都未曾减了他的少年英拔之气。
他今日已喝了十多壶长安特产的稠酒,稠酒,稠酒……愁酒,愁酒……喝到此时,他已然酒意微醺,他拿眼扫了一下酒馆里进进出出的行人食客,店外更是黄纸飘幡,如落风雨。他不住得苦笑,更是伸出手来,慢慢地在旧衣上细细的摩挲着,口中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念叨的,便是这两句《中元鬼诗》。
这一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按汉时民俗传说,乃是地官生辰,那地官专司为人间赦罪、故人往生,他怜悯世人阴阳相隔之苦,特向上天请命,求得阴司鬼门大开一日,好叫那新旧亡魂上得阳世,见一见尘世故交,受一受后人香火。
平常百姓人家,任家中再是贫贱,总要准备三两个酒食,出得城外,在故人坟前摆了,烧些冥钱、撒些黄纸,叩上三个响头,说几句祈福平安、保佑后人的话,才算是不误了这一年鬼门洞开的机会,飨了先人的亡魂。故而这一日,长安城外满满当当的都是拎着食盒、拿着白幡的百姓。前往墓地的山野小径上,有卖冥器纸钱的、有卖时鲜瓜果的、有卖乳饼丰糕的,在漫天飘洒的黄纸里,这些色彩斑斓的物事不停的晃映在乱尘的眼里,叫卖声、哭泣声、诉说声更是穿梭如织、不绝于耳。
乱尘将曹操、曹仁、夏侯惇、夏侯渊等一干曹家兄弟送至酸枣行营,只不过守了三日,待曹操等人内伤初愈,便辞别了诸位兄长,一路西行。那虎牢关相距长安不过千里,以他今时今日的武功,若要拔足疾行,纵使往返也不过四五日光景。可他偏是这么一人一剑,且行且歌、且歌且醉的走了两个多月,一路上,他满脑子梦的、想的、歌的、唱的,总是师姐渐渐模糊的容颜,于是,他就这么不偏不倚的、在这一日鬼节,到了长安城外。
当日,夏侯惇、夏侯渊、曹仁、曹洪等人苦苦相求、要他留下,他们实在不知乱尘为何要执意回返长安。只有兄长曹操默然不语,果然这世间最了解自己的,除了师姐,便是大哥了。乱尘犹记得,大哥摒了众人,兄弟二人缓缓同行了小半日,直至汜水渡口,大哥都不曾开口言说半句——他知道,大哥胸怀大志,将来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比不得自己这般漂泊伶仃、随波逐流的无形浪子,可为什么,自己的小舟已离岸数尺、兄长立在岸边,终是说出一声:“小弟,保重……”这样的话来……
是了,大哥明慧洞察,知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曹乱尘乃曹家后辈,自不能堕了曹家名声,叫世人瞧不起了。董卓罪恶滔天、李儒阴戾狠毒,那又如何?我既答应了董卓,以一己之命换了曹家众兄弟的性命,他既已践诺,我怎能以他凶憎恶怖为借口,做那无信的黄口小人?再者,大师哥多番有不杀、力保之恩,我曹乱尘虽不通世间的阿谀倾诈,却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我缓行缓走,到今日才至长安,仍不肯进城,是因我心中存逃避之念、想善恶之分。可路总在脚下,不长不短,总是有尽头的,逃又如何逃?躲又如何躲?更何况,这尘世涛涛,何为善恶?大师哥吕布、兄长曹操为安定天下百姓,皆是奉行以杀止杀之道,若成大业,必是以万里白骨铺就,是之为恶?而袁绍、陶谦等人为满一己虚名,以去年敛征的百姓口粮发济饥民,是之为善?……呵,师姐,倘若你还在世,总要说些大道理给我这个榆木脑袋听了罢……
他便这么思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已是日至正午,却听酒肆口莫名的嘈杂起来,他拿着醉眼望去,这才发现酒店口站着十多个人,为首的一人正叽哩哇啦的和老板娘说话。这酒肆本是简陋狭小,酒菜也无什么特长之处,只是今日适逢鬼节,多有行人歇脚休息,这才生意极好,店内已满满当当的坐着一屋子人,又何来空闲之地?乱尘已是喝的半醉,虽是觉得这十余人有一二处说不出来的不合处,倒并没有放在心上,正要埋头喝酒,却听得众人齐齐发了一声“哎呦喂”的惊呼,原本吵闹无比的酒肆竟一瞬间静了下来,乱尘抬头一看,这才知道众人为何惊呼,原来那人出手异常阔绰,抓在手中的竟是那堆银子足有十两左右。这些年虽是兵荒马乱、物价逐年上涨,但一石大米也不过六七钱银子,这十两银子,别说吃一顿饭菜,就是将这间小小的酒肆整个儿的盘下来,也是绰绰有余了。
那人嘿嘿一笑,说道:“各位,哥几个是外乡人……来长安有差事要办……今日口渴的紧了……能不能劳烦相让个三四桌……倘若不嫌弃,这十两银子便由店主做主……分与了各位让座的好心人。”在这酒肆内的,多是贫苦的百姓,平日里便甚是畏惧那官兵,此人口中声称外地来长安办差事的,不是官差还能是啥?这些升斗百姓的脑子里只是觉得,此人赶了众人便是,此刻却如此多礼,更是却平白无故的分钱与众人,哪个不乐意?当下便一股脑的离了座位,各个都嚷嚷道:“官爷,坐小人这里罢。”店主夫妻二人皆是庄户人家出身,自那人手中接过银子,也不敢贪心多占,店主满脸堆笑道:“多谢官爷打赏,请里面坐,小人这就让内人速速收拾了。”
待店主银子分与了众人,老板娘已经收拾好了四张靠窗的桌子,在每一桌上张罗了两坛老酒、牛肉花生等熟食冷菜。那一干人也不多做客气,只是进门时环顾了下四周,将目光落在乱尘身上片刻,虽觉得这少年面孔生的颇是俊俏,但眼下大口喝着莽酒,十足一个放浪形骸的少年酒鬼,便不再留意,一伙人大咧咧的坐了下来,吆五喝六的大口啃肉吃酒。他们却不知道乱尘虽是醉意熏然,却已从方才的话音中听出他们这一干人等绝非是官差这么简单,那领头人说自己乃是那外乡人,故而说起汉语官话来并不顺溜,但语气音调纵使能瞒得过乡野市民、却偏偏瞒不过乱尘——他曾在邪马台国隐居六年,那邪马台国主卑弥呼与国师难升米均能将汉语说的异常流利,但总免不了邪马台倭语的语气音调影响,而此人现在所言的语气音调与卑弥呼别无二致,不是邪马台人还能是谁?
眼下长安时局纷乱,这干倭人如此名目张胆的现身长安郊外,定是又在寻思什么坏事。他又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自堳邬突围,幸得师傅左慈所救,在子午谷里布下李代桃僵之计,这才免遭了那少年书生与一干倭人的毒手;后来在太师府内自己与董卓一番长谈,董卓也明言了倭人的狼子野心。他虽是无心于江湖世事,但一想大师哥也在长安城内,生恐这帮倭人于大师哥不利,心中便定下计较,以无上内力收起目中光华、故意藏拙示人,好叫这些人不加留意,自己好从旁观望,打探个虚实。
那一干人酒酣耳热之际果然话多了起来,只见那头领灌了一碗酒,笑道:“兄弟们,咱们这一桩事做的算是漂亮,这次回去复命,国师定少不了奖赏。”
此时已过了午时,祭扫的过路人也渐渐散去,除了那四桌邪马台人外,酒肆里空出好些个桌子来,就四周角落里还稀稀拉拉的坐着三两个衣着寒酸的乡民。那邪马台头领虽是灌了不少黄汤下肚,但也并非无脑之人,他说话的声音不低,但毕竟是以邪马台语说出,旁人纵使有心想听,却也听不懂。乱尘见他提及国师二字便知自己猜测不假,更是偷偷扫了一下店内众人,除了坐在最角落处那背对自己的那两个樵夫身子稍微晃了一下外,也不见旁人有什么反应。
但听一人答话道:“那也是头领您武功高强、领导有方,兄弟们呐,跟着您有福气。”另一人接着话道:“嘿嘿,要不是头领这次亲自出马,咱们倾奇众怎么能露了这一把好脸?来,兄弟们敬头领一碗!”他二人这么一说,那一干倭人皆是兴奋了起来,一个个端着酒站起身来,嘴里嚷嚷着奉承之词,那头领也是个听不得人溜须拍马的货色,手下人这么一捧,脸上便满是得意色,受了众手下敬的一碗酒后,笑道:“兄弟们,眼下十二长侍已死,正是咱们倾奇众出人头地的日子!”
有人道:“哈哈,什么鸟十二长侍,这次还不是被汉人高手杀的全军覆没,有如丧家之犬?”亦有人道:“嘿,我听水牢内的一个哥们说,当初那剑尺长侍二人来水牢求见国师时,战战兢兢的模样,连狗都不如呢。”众人又是哄然大笑。一人又道:“国主偏心,平日里美女赏赐都分给了那帮孙子,孙子们喝花酒喝多了,功夫怎么能好的起来?我看呐,这十二长侍,还不如叫十二贱狗呢……”那头领是个色鬼,居然叹了一口气,众手下不解,道:“头领为何叹气哪?”只听那头领道:“说起来,那扇长侍长的着实不错,老子平日里没少对这条母狗下功夫,只是她一直狗眼看人低,瞧不起咱们倾奇众。不过老子念及故人之情,这么漂亮的一条母狗,就那么被人杀了,觉得甚是可惜了……”他这话说的无比下流,脸上却故意装的一本正经,惹的那帮倭人又是一阵大笑。
那些倭人听头领提起美女钱粮,个个止不住的兴奋,将各种不堪入耳的倭语脏话一股脑儿的说起来,听得乱尘眉头都不由得微皱。十二长侍的名头他自是听说过,但这个所谓的倾奇众倒是闻所未闻。那十二长侍及其下属虽说不乏阴险狠毒、无耻贪婪之辈,但毕竟是卑弥呼内侍,纪律甚是严明,少有这般粗鄙龌蹉的货色,这些人自称倾奇众,一者不知言多必失,公然在大庭广众下谈论要事,二者言行龌龊下流,更像是流氓痞子一般。
其实乱尘猜的不错,这倾奇众多是盗匪出身,那卑弥呼初夺王位时根基不稳、朝中支持她的人并不甚多,便想从绿林盗匪间招揽人才以充其力,原是要择其这干着为内侍、余者为外兵,谁想这干人都是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歪瓜裂枣,平日里只会倚仗人势众多,做做拦路抢劫、欺凌百姓的勾当,干起正事来却是干啥啥不成,那卑弥呼心想与其放归乡野祸害治安百姓,不如就这么当闲人养着,必要时还可当送死的马前卒使用,便将他们留了下来,随随便便封了个倾奇众的名号,平日里只是做些不要紧的跑腿琐事,并不分派要事。只是此次前来中土所带手下不多,眼下十二长侍数日间尽死,手下精锐忍者亦是全军覆没,不得已才派这干倾奇众出来行事。出行前,那少年书生定下假扮大汉外地官差之计便是要他们隐秘行事,国师难升米更是再三叮嘱他们少言慎行,不要生了枝节,岂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老酒黄汤下肚,哪还记得?
乱尘听他们说起十二长侍连同数百名直属忍者尽殁,不由得纳闷:“我在邪马台国幽居时,卑弥呼曾亲率十二长侍来访。她有意炫耀,让这十二人在我面前动手较量,武功倒也不俗,艺业修为亦是各有独到的地方,要说单打独斗,也算是一流好手,与那日堳邬中相救自己的周仓、裴元绍不相伯仲。这些人聚集成团,联手御敌,纵是官府有心铲除,也要大调兵员、颇费心力,怎得就被人一股脑的都杀了?长安城中何时有如此多的高手?……可要说是一人所杀,长安城中究竟有谁能以一己之身大败十二名一流好手?难道是大师哥?决计不是,大师哥那日在荥阳密林中已经明言,眼下他羽翼未丰、时机未到,断断不会在此节骨眼上公然与邪马台人作对,以免得罪了董卓李儒。那又能是何人?会不会是那司徒王允?也不太可能,周仓、裴元绍两位大哥乃是武功、品性俱佳的侠义好汉,世间男儿中能如此任侠壮烈且身怀绝艺的不过寥寥数十人,那司徒公王允再是德高望重、引人敬仰,也断断招致不了如此之多的高手侠士……那会不会是当今圣上或是关东袁绍?历来御前大内之中不乏高手,如若是圣上下令,倒也能将这十二长侍尽数剿了。但,当今圣上只是个十来岁的傀儡小儿,被权相董卓操持在手中已久,自身安危都是难保,怎会能调动如此之多的大内高手?至于那关东袁绍,卑弥呼做事隐秘,前来中土之事袁绍知不知情尚且另说,这二人毫无瓜葛,袁绍哪里来的作对动机?……”
乱尘思来想去,总是想不出是何人所为,却听角落里的一名樵夫低低叹道道:“唉,如今世道不济,你看这些官兵哪还有半分人样?”他的声音说的极低,只是对着同伴所讲,那一伙倾奇众在酒肆里大声喧嚷,自然没有听到,只是乱尘内功已臻至化境,别说是说话的声音,就是细针掉落在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只见那樵夫的同伴低着头,喝了一口酒,答道:“大哥,这些人说话唧唧呱呱的,全不似中土汉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您见多识广,可知这班官痞是从哪里来的?”先前那人压着声音,答道:“咱们说话小心些,这班人并不是大汉的朝廷命官。”他顿了一顿,埋下头,又道:“老哥年轻时走南闯北,南至滇中,北往塞外,西到葱岭,东渡邪马台,大汉四周外族不少,但多少有与汉语有些相通,唯独那邪马台国孤悬海外,与汉家毫无瓜葛,语气腔调更是大相迥异。你听,这些人既不是西北一带的匈奴五胡话,也不是西南的百夷语,亦非山越南蛮的土著语,正是那邪马台语!”他这话一出,乱尘与他的同伴俱是一惊,乱尘惊的是:“这山野中的樵夫怎能有如此耳力,居然能一下听出这些人的来历,我先前倒将他小觑了。”
只听那樵夫同伴道:“大哥,你这话可是当真?”樵夫道:“千真万确。这我一开始听他们说汉家官话,就觉得气不正腔不圆,还是有些不信,现在他们公然以邪马台语说些龌龊无耻的下流话,我自然能听得出来。”他同伴哦了一声,道:“汉家有一句古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是有失偏颇,但倒也有三分道理,这些狗贼假扮大汉命官,一定是居心不诡……大哥,你可听出来他们讲些什么,咱们好去通知官府,提防这些狗贼祸害长安的百姓。”那樵夫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报什么官?偌大的长安城,到处是无恶不作的西凉兵,朝堂上更是乌烟瘴气,就连龙椅上坐着的圣上都被董卓老贼所欺,咱们这些升斗小民,自顾尚且不暇,还去操什么忧国忧民的心、报个劳什子的鸟官?”那樵夫说完这话,兄弟二人齐声叹了一口气,再不说话。
乱尘边听边思,听这两名樵夫说起长安时局,心头的一股苦意上涌,神色也不由得委顿起来——董卓势大权重,带甲三十万、骏马七万乘、驰车四千驷,坐拥司、凉、雍三州,封太师、拜国相,居三公之首,家眷下属,皆封列侯,弄以金紫,将四百年的汉室江山操如玩物。但至今日却一直未取替汉室,也因此人心中清楚,现在自己虽最为势大,但内外皆患。于外,天下十三州自己只据三州,东有陶谦、袁术、曹操,西有马腾、韩遂、刘焉,北有袁绍、公孙瓒、刘虞,南有刘表、孙坚、孔侑,每一人虽皆是远远不如自己势大,但这些人兵甲加在一处,足有百万之众,先前关东十八诸侯聚盟,只因其心各异、互有心思,这才未能成了气候,最佳之计,只能是分而歼之。可若是自己冒冒失失的改朝换代,学那新朝王莽,无异于自掘坟墓。于内,王允、蔡邕、杨彪、皇甫嵩、朱儁等清流处处掣肘,这些人皆是闻名天下的大士,一时倘若皆杀了,定然要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汉室清流,文以王允、蔡邕、杨彪为首,武以皇甫嵩、朱儁为头,加以皇族智晓之士,互成犄角。司徒王允、侍郎蔡邕、太尉杨彪,这三位皆是才倾于世,同朝为官,清流所及,颇受仕子爱戴,倘若一夕被杀,必遭民变。董卓心知肚明,能杀任何人,却是不能杀他们三个,只能行细水长流的便宜之计,逐步清洗分化,一点点的蚕食清流。可这三位铮铮铁骨,任那董卓李儒如何利诱恐吓,总是水泼不进。
但董卓处心僭越已久,断不会容忍这般清流处处掣肘,阻了他的九五帝业。上次太师府自己与董卓一番长谈,已觉察出董卓言语中的怨愤之气。我回长安的一路上,听说清流中的伍琼、黄琬、袁槐等人全家遭屠,而皇甫嵩、朱儁、卢植、马日磾等一干汉室老将名臣也陆续失踪,想来董卓已是不可纵忍,动起手来了。那王允蔡邕再是刚正不阿、再是鼎力维持,引得天下士人归心,终究手无兵权,如何与那董卓分庭抗礼?……想到此节,乱尘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生出苍天无眼,教那财狼当道、君子无依的况味来。
那一边,倾奇众的首领已是酒酣耳热,正扯着嗓门大声喊:“兄弟,安心跟着我混,替国主好生效力,待国主夺了这大汉江山,美女钱粮大大的有!”众人狂叫大笑,都道:“那是,咱们跟着头领,先杀王允蔡邕,再杀吕布李儒,最后扳倒董卓,夺了这汉人八万里沃土江山,头领您封个公侯,咱们要捞个郡县守什么的,自是不赖,哈哈哈哈……”那头领笑道:“兄弟们为国主出力,是咱们的分内事,美女钱粮自是少不了。只不过也不可太过躁进,汉人中高手云集,咱们尚需放亮了眼招子,不可将这些汉人小瞧了。”随即就有一人道:“头领武功高强,兄弟们有啥好担心的?汉人多爱吹嘘,能有几分真功夫?”另有一人道:“不错,都说那曹乱尘小贼武功卓绝、剑法超神,我还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还不是三两下便死在子午谷中。”先前那人道:“哈哈,这可多仰赖司马公子的神计了。咱们武有头领,文有司马公子,何愁吕布王允这些宵小不除?你看这次咱们夜闯司徒府,杀得那护府的兵士大败,轻而易举的虏了那王允女儿。那些所谓的汉人高手有几个是头领您一合之敌?要不是国师先前有令,不得明目妄杀,要不然头领大显神功,连那王允、蔡邕两个老儿的狗头都能割了下来。”
那头领听了这话很是受用,不住的哈哈大笑,道:“那也是兄弟们鼎力相助的功劳。来,来,来,兄弟们,喝酒!”众人又喝了一阵,有人谄笑道:“头领,王允女儿这小妮子姿色倒也不错,国师特意命咱们将她掳了回来,难不成也是咱们酒色中人,要行那花好月圆之事?”他这番粗话一说出来,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个个脸上皆是淫邪之色,那头领笑了一阵,这才道:“兄弟休要乱讲,国师此举,定有一番用意,做大哥的倒也知道一二……”众人哄声道:“那头领也给兄弟们讲讲,好让兄弟们开开眼。”那头领推辞了一阵,道:“好!咱们终究是自家兄弟,做大哥的便不多做隐瞒,只是今日之事,兄弟们都吞到肚子里去,若是让上头知晓了,可是大大的不妙了。”众人皆道:“那个混蛋龟孙子回去敢乱嚼舌头,兄弟伙们定把他嘴巴都撕烂了。”
那头领喝了一大碗酒,缓缓道:“这事呐,还得先从那王允老儿说起。兄弟们别看昨夜劫人时那老儿病恹恹的,其实都是儿媳妇大肚子——装孙子呐!这老儿出身名门,十九岁为官,出为刺史、入为侍御,步步迁升,终于做到三公之首司徒的位子,到现在已足足有三十六个年头,是个精得不能再精的老狐狸了。那年塞北的匈奴、鲜卑、羯、氐、羌五族连同黄巾残匪闹得那叫个风势,都杀进关来了,汉朝的狗皇帝吓得想要迁都,就是这王允老儿殿前请缨,于内,调拨钱粮斡旋兵员;于外,随汉室皇族刘虞同讨,先出分化的计策,再行屠族立威的法子,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将那五胡的数十万大军,剿的剿、杀的杀,直赶至塞外大漠里,宁可渴死也不敢回头再犯边塞一步,你们说这老儿厉害不厉害?”
众人都哦了一声,有人道:“这老贼既是如此厉害,怎的昨晚咱们动手抢她女儿,他怎么非但不下死命令、调遣护院武士咱们血战,更似是毫不关心一般,就让咱们这样轻而易举的掳了人全身而退了?”一人道:“各位可记得咱们家乡的虎头海雕么,那么厉害的雕,到老了还不是活活饿死?这王允不也是老了,不中用了呗!”那头领嘿嘿一笑,却道:“你可知咱们这次抓的这小娘们姓啥?”先前那人面带疑色,答道:“小娘们是王允女儿,不姓王还能姓啥?”
头领笑道:“错啦!这小妮子姓蔡名琰,乃是那侍郎蔡邕的女儿。汉家老皇帝在位的时候,这蔡邕因上书陈言宦官的祸害、又带了匕首上朝,引得那皇帝老儿大怒,要斩他满门,就是这个王允出面奔波,游说了一干老臣在皇帝老儿面前说情,这才免了蔡邕的灭门灾事。蔡邕一来为感谢王允的恩惠,二来附庸风雅,说二人都是文雅忠君之士,便与他结成了那异性兄弟。说来王允老儿也是作孽太多,老天都要他无后,那蔡邕念及结拜之情,这才要这小妮子拜他为义父……”只听倾奇众中一人高声道:“嘿,这老贼倒也精明,不是自己骨肉,难怪昨晚出工不出力……这汉人哪,果然奸猾无耻……”
乱尘听这些人说起蔡琰,突然记起一幅画来,心头更是烦闷:虎牢关大战前,自己在陈留养伤,大哥曹操夜夜摩挲在手中的那幅仕女画的落款处,写的便是“且凭汜遥寄司徒爱女”这九个字,这帮倾奇众昨夜掳来的蔡琰十有八九便是大哥朝思暮想的那名佳人罢?既是大哥之事,我又怎能袖手旁观?可这帮人并未携带麻袋、箱子一类能藏人的物事,定是有其他同伙藏在他处。我此时若是贸然出手,纵是将这帮倭人制服了,可他们若咬口不说,其同伙见他们久日不归,激起了杀心,反倒是害了蔡琰姑娘……
乱尘正焦急间,又听那头领道:“汉人有云:‘虎毒不食子’,这蔡琰被咱们拿了,王允蔡邕两个老儿定会有所顾忌,朝堂上自然是钳手钳脚,汉室清流的这两个党魁一倒,其余宵小如何是咱们国主与李儒的对手?待李儒数月间尽数料理了清流的枝节,其后借此由头向董卓讨得兵权,领兵征讨,非但将这汉家里里外外的清流一党连根拔起,更趁机打击异己,终至侵漫朝野,到时李儒手握京畿重兵,朝堂上尽是我辈党羽,欲王则王,何待董卓之封?”他顿了一顿,又道:“那李儒杀了董卓后,自然会尽举西凉兵马,征讨关东的十八路诸侯,咱们国主再举国西侵,自徐、幽、扬三州登陆起事。汉人人数虽众,但已成一盘散沙,如何是我邪马台神军的敌手?这大汉十三州万里之地,嘿嘿,尽是咱们邪马台的王土了!”
那一伙倾奇众只是盗匪出身,平日里只知寻欢作乐,怎知卑弥呼定下的这一桩计划,今日听头领说来,只觉步步紧扣,由衷赞叹卑弥呼此计甚妙的同时,仿佛见到卑弥呼入主天下后众人封官赐赏的日子,各个激动的口干舌燥,一阵沉寂之后,哄堂的喝起彩来。也不知是谁,幽幽的问了一句:“那李儒呢?此人阴鸷奸猾,自不会情愿与咱们共分天下罢?”头领笑道:“哎,兄弟果真糊涂的紧啊,咱们国主素怀大志,这李儒只不过是个小角色,咱们只需趁他与关东诸侯杀的两败俱伤时,坐收渔翁之利,遣以大军,将众诸侯一股脑儿的剿了,那李儒再是狡猾,也终究要死在乱军中。”
乱尘眉头紧蹙,心道:“这卑弥呼好生恶毒!都怪我当年年轻不懂事,轻信这贼子之言,助她报仇复国,这才酿成我中州百姓的祸害。我曹乱尘虽是个登徒浪子,但国难当前,怎能置之不理?”他心中气急,直想现在就拔剑出手,将这帮财狼狗辈尽数杀了,却不料一人坐到他桌前,他抬头一看,却见那人用斗笠故意压低着脸,好教那帮倾奇众瞧不清他面貌,乱尘并不识得此人,只见那人浓眉剑目,看起来有五六十岁的年纪,但却面生威正之气,与他一身的樵夫打扮格格不入,乱尘面上微露诧色,正欲开口相问,那人微微一笑,低声道:“这等小贼也要曹公子您出手,岂不是要被那夷狄之辈笑话我大汉无人?您冷眼旁观,交给我们几个不成材的料理便是。”乱尘见此人认得自己,语气极为谦恭,目光中满是善意,猜测他是清流一党,说不定还是王允所派,那日在堳邬中周仓、裴元绍二人皆是侠肝义胆的好汉,他对那王允一众的印象倒也不坏,亦是笑道:“先生谬赞了,倒是乱尘打扰了先生布置,引得先生现身提醒于我,小子还望先生赎罪则个。”那人道:“公子可是折煞在下了……”他不由乱尘分说,又道:“还是先让公子见过在下另两位兄弟罢。”
他食指轻轻扣了一下桌子,方才交谈的那两名樵夫闻声便稍微抬起头来,乱尘举目望去,却是赫然一惊——那两名樵夫竟然是日长侍与夜长侍假扮!他心头下意识的暗道一声“糟了”,心想:我今日着了这帮倭人的道了,这酒馆内尽是倭人,难怪这帮倾奇众放声以倭语问答,原来是故意要说给我听来着,这帮人又是布下什么诡计要对付我?不行,我得先出手为强……他念头闪得飞快,右手探到背后欲要拔剑,却见对面那人早有准备,自怀中掏出一枚官印,递至乱尘手中,道:“公子莫慌,在下乃是大汉御史中丞皇甫嵩,这是在下官印,你久在军中,定然知道官印乃贴身信物,断然造不了假的。”乱尘本就觉得此人英气凛然,浑不似奸邪之人,倒也不急于动手。接过那枚官印,但见那官印以黄金与白玉精雕而成,上镌龟驼,以小篆凿有御史中丞四字阴文,乱尘先后见过兄长曹操的太守章印、大师哥吕布的中郎将印,此印形制大小都是一毫不差,果然是真物无疑。
乱尘在长安软禁时,曾听大师哥多番提起这位大汉名臣,每一次都满是赞誉之言,想他乃是大汉的忠义辈,怎会与卑弥呼的两个贴身内侍搀和在一起,还以兄弟相称?他道:“此印的确是真物,但你也可是倭人假扮,盗了皇甫先生的官印,前来诳我。”皇甫嵩嘿然一笑,满面正气,道:“我皇甫义真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此生一世,可有半句妄语?我若是倭人狗辈,只需众人齐上,将公子砍了便是,何需和公子这番多生言语?”乱尘将官印还给皇甫嵩,将信将疑的道:“世人皆道先生乃是高义之人,怎的会自甘堕落,与一些不清不白的人混迹在一起,污了自己一世美名?”
皇甫嵩道:“眼下并非说话的好时机,待我们几个料理了这帮番贼,我再来向公子详细分说。”他轻轻咳了一声,那日长侍假扮的樵夫又以邪马台语高声道:“头领,这些国家大事,小弟也不是太懂,反正只管追随头领左右,大口的吃肉喝酒,到时候国主再要赏赐了蔡琰这样标致的小娘们,头领也让兄弟们分一杯羹啊。”他这话故意改了音调音色,而倾奇众又是吵吵嚷嚷,皆是随声附和,一时倒也听不出来是何人所发,那头领果然中计,顺着他的话道:“兄弟们稍安勿躁,既是又说到蔡琰这小娘们,我倒是又想起一桩事来。”众人一想起蔡琰的美色,脑子里想起的尽是淫邪之事,嘴里不禁的啧啧有声,恨不得口水都流了下来,纷纷起哄道:“头领快快讲与兄弟们听了,好叫小的们也解解馋。”
头领道:“各位可曾听过说那曹操?”乱尘原以为他要说蔡琰下落,却他突然提起大哥,心头忽然一紧,心想:“倭人不是要对付王允、蔡邕这帮清流么,怎么又牵扯到我兄长了,他们到底在打什么盘算?”皇甫嵩三人也是心下生疑,日长侍又捏着声音道:“那曹操不是陈留太守么,远在关外之地,头领不是要说蔡琰那美貌的小娘们么,怎么又无端说起不相干的人来了。”那帮倾奇众此时满脑子想的都是关于蔡琰的淫邪事,日长侍这么一说,反倒是合了这一众倭人的心意,皆是跟在后面起哄道:“头领还是说那蔡琰小娘们罢……”
头领笑了一阵,道:“他可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这曹操乃是那曹乱尘的胞兄……”他见众人仍在起哄,只得道:“好,好,好,就说蔡琰。汉人虽然多是猪狗之辈,但蔡琰这小娘们倒也确实是标致的紧了,不单是兄弟们这么‘挂念’她,汉人中惦记她的倒也不少,那曹操便是其中之一。可惜,有人先他一步,将这小娘们娶了回去。”众倭人啧啧有声,有人呸了一口痰,道:“昨夜我看那小娘们生的一脸清纯,没想到年纪轻轻,倒已是一只被人搞过的破鞋,扫兴的紧了。”头领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兄弟莫要动气,那卫仲道福薄、是个短命鬼,还未与这小娘们洞房,便已中风死了。”先前那人又来了兴致,道:“死的好啊!”头领道:“恐怕那曹操也是如此作想。当初要不是他行刺董卓,害的自己连夜逃出长安,这小妮子便不会嫁给卫仲道,而是要嫁了他了。这下卫仲道死了,曹操幸灾乐祸之余,肯定要重打起这小妮子的主意了罢?”
日长侍若有所思,道:“曹家一门尽出人才,曹乱尘自不必说,那曹操私造汉帝矫诏,引得十八路诸侯讨董,足可见是个人物。这曹操既是钟情这小妮子,定是与蔡邕、王允等人私下交好……莫非头领说的是连环之计。”头领道:“不错!司马公子神机妙算,数计扣用、步步精算,咱们这一招,就是连环计!”乱尘屏息凝神,知他已说到关节处,果然那头领依旧不知有诈,道:“咱们先掳蔡琰,以此钳制蔡邕、王允,铲除朝中清流;其后遣人前去关东,要挟曹操,此中又分上下二策。上策,以蔡琰为饵、许以州郡之地,要他协助国主,埋在关外军中,将来国主起事之时,他陡然发难,可收奇效;下策,诱他前来长安,他帐下夏侯惇、夏侯渊这些高手定然不允,但司马公子说此人与他兄弟乱尘都是一路货色,都是好色之辈,定然会不顾众将阻拦前来长安,他帐下那一干高手定会与他同来,咱们便在路上重兵围了。嘿嘿,那十八路诸侯人数虽多,但倒也没几个有曹操这般能耐,如此一来,除了国主将来的一个强敌,其余诸辈倒是不足所虑了……”
此计之狠,远非常人想象,乱尘怒自心起,再也是忍不住,直欲拔剑,却听皇甫嵩猛地一拍案,怒喝道:“司马狗贼,用计之毒,无人可比;卖国求荣,无耻阴诈,真小儿耳!汉家有此贼,如何能中兴?!”
那头领完全没有料到这小小酒馆内的樵夫居然能听懂邪马台语,心中暗骂一声糟了,手里已拔出腰刀,喝道:“大胆!竟敢辱骂我家公子!”
皇甫嵩冷哼一声,道:“骂他怎么着?老夫今日先宰了你们,待寻到他时,也一样宰了他!”那头领原以为中了汉人的埋伏,故而才敢如此威严凛凛的说话,此时见他只有一人,不由得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也不看看咱们多少人,识相的给我这一众兄弟一个人磕一个响头,不然咱们乱刀将你砍了,教你连全尸都留不得。”
乱尘乃是初识皇甫嵩,觉得他说话之时正气十足,自有一番慷慨之士的威势,颇是心折,也欲站起身来,心想待会动起手来,自己无论如何也是保得此人性命。却不料皇甫嵩藏在背后的左手微微摇摆,似在示意自己做那壁上观。乱尘心道:“大师哥多次提起皇甫先生,想来武艺不俗,他不要我插手,自然有所安排,我便少生事端,免得坏了先生的计划。”他既是想到此节,便随一干路人百姓退到店外,远远的看着皇甫嵩与这帮倾奇者对峙。
那头领见一众手下将皇甫嵩已是团团围住,高声叫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王允老贼派你来的?”皇甫嵩嘿嘿一笑,道:“废什么话,老夫擒了你再说!”
他话音刚落,身子一揉,双掌翻飞,已向那头领扑去。乱尘见他擒贼先擒王,又看他掌法严谨,内力不俗,倒也不逊于周仓、裴元绍二人,心道:“盛名之下果无虚士,他顷刻间便已想出了应对之策。对方使的是长刀,空手之人当循‘挡’、‘钻’二字之法,这一招左掌取面门,右掌攻小腹,待对方使刀抵挡,左掌环挑,自可荡开长刀,其后右掌变招倒钩对方胸肋,若是穴道拿捏的准了,点了不容、梁门两处要穴,那倭人定要单刀脱手、束手就擒了。”乱尘此时武功已是极高,于招式、内力无一不是臻至天人之境,天下武学俱不能出他胸壑,自然觉得那倾奇众的头领武功稀疏,只是一招之敌。可皇甫嵩怎有他那般出神入化的神功,招式虽是乱尘想的一样,但速度、力道、精准均是远远不达乱尘之境。加上那倭人为一干倾奇众的头领,武功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见皇甫嵩双掌攻来,手腕一抖,腰刀翻起,劈向他左掌。皇甫嵩一双肉掌,怎敢与那钢刀硬拼,左掌陡然斜向里环开,果然如乱尘先前所想,欲荡开长刀。右手变掌为钩,倒拿倭人胸口。
这两招在乱尘眼里虽是差强人意,但于众人眼中确实却是劲掌刚钩,甚是威猛。那头领应对不及,眼看便要被皇甫嵩点中了穴道,却有左右二名下属提刀削向皇甫嵩头颅。皇甫嵩飞腿踢向那头领的小腹,将他踢开,旋即身子一矮,双掌一错一提,抓住二人的钢刀,反手斩向那二人的腰胁。这几招兔起鹘落,自是迅捷无比,那二人不及应对,当下便被皇甫嵩齐腰斩断。日夜长侍二人齐声赞道:“先生好俊的身手!”
那头领被皇甫嵩踢翻了个筋斗,自觉在一众下属面前好不丢脸,但从方才对招中已瞧自己远非皇甫嵩对手,便想以多为胜,高声叫骂道:“兄弟们,一齐上,将此人砍成肉泥!”没想到日夜长侍在店外这一句夸赞,终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方才与一众下属吃酒聊天时,总觉得时不时有外人插话,每一次都似在存心刺探军情,但偏偏说的又是邪马台语,到此时听到日夜长侍二人的话声,觉得颇有些熟悉,令他想起什么不可能的人来,不禁扭头欲细瞧这两名樵夫的面目。岂料这一瞧,直瞧得他肝胆俱裂,结结巴巴的道:“怎……怎么……是二位……二位尊者?二位……二位不是……不是已死在……死在樱亭中了么?!”
夜长侍嘿嘿一笑,并不与他答话,纵身前跃,众人只觉银光一耀,他手中已提了一把利斧,杀入了人群中。那一众倭人也是瞧清楚了他的模样,正兀自发愣之中,怎料他突然暴起发难,眨眼间已被他利斧砍倒了三人。那头领仍是惊魂未定,道:“夜长侍……这……这是何意?”夜长侍仍在倭人中左突右闯,杀至皇甫嵩身前,与其对视一笑,道:“夜长侍早已死了!我乃夜行者!”那一干倾奇众这才反应过来,知他是敌非友,俱抄起手中兵刃,哇啦啦的杀向皇甫嵩与夜行者二人。
一时间,只听叱咤声四起,皇甫嵩与夜行者俱是一流好手,在倭人中奔行疾走,掌扫斧劈,直杀得倭人狂奔乱窜,但奈何这帮倾奇众着实人数太多,他二人先前陡然发难,虽是占了不少便宜,此刻倾奇众在那头领的号令渐渐回复了心神,更是结下一桩怪阵来抵挡他二人攻势。皇甫嵩瞧在眼里,双掌更是翻飞如电,可他每一招递出,总有数把刀剑从各处方位同时攻来,解了同伴之围,更是要自己不得不回掌撤招,才可自保。他扭头去看夜行者,却见夜行者一柄短斧在人群中上下急舞,亦是被这帮倾奇众的怪阵所扰,守多攻少。但好在这帮倾奇众除了头领外,皆是碌碌平庸之辈,并无什么好手,只是借了这桩怪阵之效,这才能将他二人的招式尽数抵挡了。皇甫嵩一时间虽无破解这怪阵的办法,只得与夜行者背靠背的联手相攻,倒也并无性命之虞。
皇甫嵩一声大仗小战无数,见识自是渊博,但也看不出这怪阵的来历武理,只觉这怪阵颇为精妙,似是暗合道家五行之法,但却是似是而非,完全不循五行相生相克之道,但幸在这帮倭人修习这门阵法不久,攻守间颇多窒碍之处,偶尔又有人冒进贪功,使出一些杂七杂八的招式,他与夜长侍便可趁着空子,将那贪功的人料理了。皇甫嵩原是心想,这帮倾奇众只不过是些登不上大堂的小喽啰,恩公本是要亲身而为,是自己在恩公面前一再恳求,这才与日夜行者两位兄弟前来救人杀敌,原想这帮小贼自可手到擒来,便生了轻敌之心,并未将随身数十年的重剑带来,而日夜行者二人也是如此做想,也未携带二人趁手的精钢长棒,这才落到现在这个骑虎难下的局面。他心知自己若是不敌,乱尘一向急公好义,定然会出手相助,凭乱尘的武功,这帮人纵使齐上也只是一合之敌。可他向来好强,只觉在乱尘这样的大高手面前丢了颜面,不由得怒上心头,虎吼一声,前跃数尺,双手虎抓成爪,欲要卷住对面攻来的长矛,他这一下贪功,让自己与夜行者的后背空门皆露了出来,反倒是害了二人。倾奇众借助他二人这番破绽,兵刃挥舞,进退合散,一股脑儿的往二人身上招呼了过去。他二人只得掌斧急舞,欲要重新合在一处,却如何能成?顷刻之间,二人已被倾奇众逼得越分越开,招法渐渐散乱,眼看就要落败。
乱尘从旁观战已久,须臾间便已看出这帮倾奇众所用怪阵的武理与破解之道——帮倾奇众的阵法虽看似穿来插去、杂乱无章,但实际上仍未脱离五行的范围,只是常人多知五行有金木水火土的顺生逆克之理,武林中也有不少人自这道家五行中得了不少妙处,创出五行刀、形意剑、八卦掌之类的武学来,却多是遵循顺生逆克之法,万法变化皆是有迹可循,反是见不得武学高境。须知月有阴晴圆缺,不至于全月全无,尚有新月、上弦、满月、下弦的月相盈亏之分。这五行乃太古大道,怎会只有常人所理解的相生相克两极之法?天地万物,既有分时育化、因果循环相生相克的浅显道理,亦有乘虚侵袭、恃强凌弱相乘相侮的补充演化。这帮倾奇众所布的阵法,便是取常人所不知五行的相所不胜之理,皇甫嵩与夜行者的武功虽是大相径庭、有汉倭之分,但总不离正统武学的范围,故而陷在这五行乘侮中难以应付。真正高明的五行武学,自是风过无痕、花落无声,但这帮倾奇众武功底子着实太差,将这一桩好端端的高深阵法只是使的形似神不似,若要破解,只需循着旺相休囚死的顺序便可轻易破了,全然用不着正反两仪变化、八卦三才颠倒的高深法子。
乱尘既已瞧出其中的道理,不由得寻思:“这桩阵法虽是谈不上有多高明,但困上三两个一流好手总不是难事,本该是我道家一脉的上乘武学,这帮倭人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桩阵法?要说是有我道门中人指点传授,但这帮倭人各个心怀不轨,有意侵吞我大汉疆土,自是千千万万汉人的大敌,究竟是何人如此背天丧德、数典忘祖,将我华夏的大好武功传与了狗狼之徒?”
但听皇甫嵩“啊”的怒喝了一声,乱尘举目一瞧,见他肩臂处已挨了一刀,鲜血汩汩的直流,而夜行者手中虽有一把斧头,但毕竟只是砍柴所用的物事,情形也不比皇甫嵩好到哪里去。二人斗到此刻均是精疲力尽,全赖一口真气在胸间吊着,这才未被倾奇众所败。乱尘从众人的兵器撞碰声中听出,倾奇众倚仗人多,以添油换芯的法子应对他二人,各个皆是中气充足,以逸待劳,再斗下去,皇甫嵩二人纵使不败,累也要累死。乱尘挂念皇甫嵩二人的安危,早就有心相助,但被先前皇甫嵩交代的话所缚,又见那日行者至现在仍站在人群中、并未出手,心想:“皇甫先生先前就叫我稍安勿躁,想来定是另有安排,我若是贸然杀入阵中,虽可破了此阵,但若是就此坏了先生的计划,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可眼下这帮倭人攻势正猛,皇甫先生若是有了什么闪失,我却袖手旁观,岂不成了大汉万千百姓的罪人?”
想到此节,他便走至日行者身边,低声道:“两位先生武艺高强,乱尘自是钦敬。只是我观这帮贼子众多,手脚又不甚干净,若是在兵器上再淬了毒液一类的物事,怕是对两位先生不利。乱尘不才,想助各位一臂之力,还望先生应允。”天下皆知他武功卓尔不凡,当世几无敌手,可他说话说的极为自谦,浑无半分虚谀之意,日行者听在心中,止不住的暗赞——好一个乱尘公子!好一个天之骄子!怀天下之才不骄、持凌云之艺而不傲,果真人杰也!难怪恩公对他如此倾心,百折千回都不能胜返。我兄弟二人早在七年前便已遇了这对贤伉俪,怎的有眼无珠,浑浑噩噩苟活于世,直至恩公今日才豁然打醒?……他念及恩公,想起她每日止不住的思念乱尘,身子日渐的清瘦,她数次三番的与卑弥呼作对,便是心念乱尘,不愿乱尘牵扯进这尘世间的奸狡诡谲。此次相救蔡琰,便是因蔡琰是那乱尘兄长曹操的意中人,她爱屋及乌,便揽下这桩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来。自己兄弟二人能改邪归正、幡然醒悟全赖她一夕之功,我二人既已在心中立下毕生追随左右、供其驱役的誓言,怎能替恩公解忧不成,反倒将乱尘公子牵扯了进去?让恩公知晓了,岂不是更是伤了她的心?不成!决然不成!
乱尘见日行者面色忽晴忽暗,又是久不答话,而馆内皇甫嵩二人叱呵声越来越小,自是又焦又急,显然已是到了胜败存亡的关头,乱尘情知不可再待,便道一声:“得罪了……”岂料被日行者急忙拉住衣角,道:“这帮倾奇众乃是乌合宵小之辈,若要公子出手教训,岂不是落了卑弥呼小贼的话柄,笑我大汉无人?”话语方毕,他掏出腰间柴斧,虎吼一声,飞身杀入馆内。
乱尘早在七年前的徐州渡口便已识得这日夜长侍,彼时这兄弟二人尚为都市牛利帐下的左右护法,诨名是日夜行者,奉命追杀卑弥呼,只觉这二人獐头鼠目、所言所行更是城狐社鼠一般的小人。自己便生了不平之心,出手相救卑弥呼,更助他报了灭族之仇、夺回国主之位,全未料到这邪马台人如此恩将仇报,而这兄弟二人仍在留在卑弥呼身边,供其左右驱使,他便更增厌恶之感。故而先前皇甫嵩拿出军印,一再表明身份,他仍是有些不信,只是想皇甫嵩乃是堂堂大汉的忠臣义士,怎会与倭人厮混在一处、自甘与狗狼为伍?生怕又是卑弥呼那小妮子想出来欺骗自己的诡计,此时听日行者这一句话说正气浩然,绝无半分的造作,全然不顾自己是倭人身份,隐隐然更以汉人自居,不由得既喜又奇——喜的是,天佑大汉国祚,非但皇甫嵩这样华夏男儿壮志报国,连日夜行者这样的外人都不惜与族人对立为敌,这天道恢恢,果真是浩气不灭;奇的是究竟是何际遇,使这兄弟二人迷途知返、弃恶从善?若是人力为之,又有谁能有如此本领,将皇甫嵩与日夜行者这毫不相干的三人倾心折服,更令彼此间亲密无间、有如兄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