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允吸了一口凉气,盯着蔡邕看了许久,这才缓缓道:“贤弟,我有一桩事,不知当不当讲……”
蔡邕与王允相交数十年,怎会不从王允言行之中看出端倪之处?只是想他素来寡言隐忍、一心皆为国事,纵使有事相瞒,也必是缘有所衷,倒并非出于歹意、故意相欺。他也知自己遇事冲动,虽是共为天子国家,但与王允却多有意见相左的地方,所以和他的构隙愈来愈深。此时王允面色凝重、欲言又止,定是有要事藏在心中,只是现在义兄对自己仍不放心,告知与否,还在犹豫之中,便道:“大哥,蔡邕老迈年昏,的确是多有未谋先定、不甚计较的地方,扰了大哥韬光养晦、反戈一击的谋划,今日向你请罪便是。”说罢,他轻掸两膝、长衫微掀,已对着王允拜倒。
王允急忙去扶他,见他不肯起身,自己亦是跪倒在地,泣道:“贤弟怎么突然说这些不相干的客气话?我二人义结金兰,现今已逾二十年,大哥为人为何,贤弟你当了解才是,我王允王子师岂是那心胸狭隘、锱铢必较的无德小人?我有事相瞒,并非是嫌你老迈,更非是瞧你不起,只是贤弟你快人快语、刚烈如火,我若将有些利害事告知了你,你一时不查,被董贼党羽听了去,到时非但大事不成,反害了贤弟的性命。”
蔡邕道:“蔡邕之命,乃是先帝恩勉、大哥所救,纵是为国而死,何足道兮?”王允摇头道:“贤弟体国恤君、心念万民,大哥自是晓得。但方今董贼势大,你只知君子刚如坚玉,处处与他为难,却不体老哥阳奉阴违之苦……你可记得当年温德殿上死谏一事,若不是有陆压神君圣前求情,你早已身死,怎的二十余年过去了,还是不见长性?那日你瞒着我密派周、裴二人去那堳邬中打探消息,已在董卓与李儒面前露了马脚。这几日,黄琬、校尉、皇甫嵩、朱儁诸位兄弟一夕被灭族,连卢植卢尚书都被人从府中捉了去,至今生死不知,正是那董卓李儒对付咱们清流来了!这一次,李儒派人夜闯司徒府,便是向我二人动起刀了……我倘若再将一些要紧的利害事说与你听了,你岂不是又要做去那傻事?眼下天子年幼、大汉沉堕,你再去与那董卓死斗、血溅未央宫,徒死何益?”
蔡邕被他说得羞愧,想起这一两月来全族遭灭的皇甫嵩朱儁等汉室老臣,又想起清流中人已是十去八九,更是痛心疾首,道:“兄长教训的极是。”王允叹道:“贤弟,这些日来坊间百姓说我枉为忠良之后,去献媚于董贼,枉辜先帝托孤的重负,又说我沽名钓誉、忘仇斁伦,身为清流之首,却不言不行,坐看董卓行凶于朝堂,害的大汉三世忠臣良将,被董党李贼诛锄略尽……此间种种,为成大事,我也忍得。只是你我二人乃兄弟至交,你却……”他见蔡邕老泪纵横,心有不忍,又道:“我今日非是要说这些重话,只是眼下我二人垂垂老矣,已是时日无多,倘若仍是如此兄弟阋墙、互起隔阂,非但与大事无益,更寒了满朝忠臣义士的心!”
蔡邕俯首又拜,道:“哥哥……”王允知他要言何话,便扶住他肩头,道:“今日罅隙已解,我兄弟二人还需如此客气作什么……你听哥哥一句劝,且先起来,哥哥自把这几天的事情说与你听了。”蔡邕又哭了一阵,这才站起,只听王允悠悠长叹了一声,道:“哥哥对不住你,对不住琰儿……这一次琰儿被掳,实则出自我意,并非周、裴二人不敌。”
那周仓、裴元绍二人武艺了得,乃当世一流好手,蔡邕早先也曾想过凭他二人加上数十名护府武士都敌不过贼子,恐为王允有意为之,但一想王允平日里又对蔡琰甚是宠爱,应当不可能行这送子引狼的毒计,故而这个念头当初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此时王允亲口说出,他心中既是大惊,又是大悲。但旋即想到时非正世、当行非常之事,自己与王允为这天下朝纲早已立下了死志,女儿蔡琰虽幼,但倘若是为国而死,却也不枉了蔡家先祖英烈报国的志气,便狠心道:“琰儿多读诗书,尝言西施王吴、昭君出塞之美,早知报国无男女,今日大哥如此安排……她……她若是知晓大哥苦诣,也九死而无悔罢。”那蔡琰毕竟是他亲生骨肉,夫人早亡,这些年来他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此时嘴上虽是说些不要紧的话来安慰王允,但仍是止不住的哽咽,将话说的断断续续。
王允道:“琰儿被掳走后,我便遣周仓、裴元绍二人一路跟踪,非到关键时刻不得现身。到今日此时,他二人已传了消息回来……这次掳走琰儿的虽是李儒指使,但却是另有其人。”蔡邕道:“这长安城尽是董卓党羽,除了李儒又能有何人?”王允摇头道:“非也,非也,此非我华夏之人,乃是外邦贼子。”蔡邕讶道:“外邦贼子?我大汉与匈奴人休戈已久,他们怎么会无端的前来长安搅局?”
王允道:“匈奴胡人,多感王化,常悯天恩,不足道也……你可记得七年前,有东瀛小国新君即位,遣使来朝,说什么天降大吉、万邦来觐,他国主感受君恩、仰慕先帝天颜,只是东海相隔、路途遥远,难受先帝圣辉的照耀,便开口向先帝索要徐州琅琊一郡,以做属邻。”蔡邕哼了一声,道:“当然记得,是那东瀛邪马台国。那使臣名叫难升米,生得粗鄙非常,却扮作了佛门僧人,满口的诗书礼仪,又是引经据典、又是阿谀奉承,就是为图那琅琊郡一地,端得是个信口雌黄、无耻至极的家伙。当日卢植卢尚书在殿前当面骂他倭人无耻,竟贪图我大汉沃土江山,兄长亦是上书言道,‘琅琊一郡,故祖之传。汉州虽大,寸土不余;天下万民,唯受汉恩;东瀛小国,狼子野心。’将那倭人骂的好无趣。只是先帝耳根子软,虽不曾与了他们琅琊郡,但厚赏了奇珍十车、黄金百斤、工匠千人,更赐爵王侯,授紫金五龙王玺,曰‘亲汉倭王’……想不到时过七年,这帮倭人不念先帝天恩,又来图我大汉。”
王允嗯了一声,道:“当年朱儁朱公伟恐那倭王言语不敬,便在工匠中藏了细作,以观倭人应对。那倭王虽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但颇是老成阴刻,接到先帝所赐的王玺后,非但不躬身拜迎,更是将之弃于地上,骂言道‘吾掌握邪马台,欲王则王,何待髯虏之封哉?’……此等夷人,怎是善类?这一次定是与那李儒达成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协议,这才助他。”
蔡邕道:“倭人终究远垂海外、王化不及,只是贪图富产田土,怕是难有智士,与李儒勾搭,也只为爪牙耳。”王允道:“伯喈,原先我也是如此作想,但据周、裴二人回探所讲,这帮倭人正在日夜操持军练,步、骑、水三阵军法皆合我汉人阴阳和合、五行顺逆之道,其间的高明处他二人也看不明白,而且这帮人纪律严明、进退有度,言语中更似非常惧怕一名叫‘司马公子’的少年书生,俨然有汉人在暗中治理调教。”他叹了一口气,又道:“周、裴二人师从张角,那张角能成黄巾祸首,席卷幽、青、徐、兖诸州,倒也十分了得,据闻那张角精通易理、善弄阴阳,他二人皆是张角座下十大弟子之一,竟然看不明白倭人的布仗之法,授业倭人的这个‘司马公子’并非等闲辈。”
蔡邕面色一沉,惊道:“‘司马’者,始于‘司徒、司空、司马’三有司,周宣王时,有程伯休父,佐政辅国、执掌军器,后因平叛大功,宣王允其后世子孙以‘司马’官名为姓,遂成司马一族。司马家才俊辈出,春秋时有司马穰苴,本朝孝武大帝年间,文有太史公司马迁,武有辞赋宗圣司马相如。但司马氏传至今日,人丁日渐单薄,群居于司州河内郡,族人谨遵祖训,未封疆为官者,绝不得背井迁徙,这‘司马公子’当是汉人无误。今日司马一族的子弟多为中庸辈,也就司马防还算成器,但闻言此人厌于董卓秽政,早就辞了官,养志闾巷、阖门自守去了,难不成倭人口中的‘司马公子’会是他?’
王允摇头道:“司马防是个文弱书士,却官居骑都尉这样的武职,乃是先帝念其祖上世代忠良,不忍在自己手上绝了人家仕承,这才授了这样一个难有用武之地的闲职。此人虽也好阅典籍,但才智远逊其祖,不过是中人之资……这相助倭人的‘司马公子’绝不是他。”蔡邕道:“昔年司马防为京兆尹时,我曾与他有数面之缘,后来他调去军中,久为武官,便不曾在朝堂上见过,我也觉此人重威尚仪,平日里雅好《汉书》中的名臣列传,但言多于行,没有突出的才干。不过人不可貌相,说不定此人心藏祸心、自命不凡,正值倭人入我华夏、图我疆土,他便起了谄谀之念、翻腾之心。大哥,商灭有费仲、尤浑,周亡有虢石父、尹球,赵毁有郭开、倡后,齐衰有竖刁、开方,本朝前有王莽、后有梁冀,古往今来,这通敌叛国、中填私欲的奸臣佞子还少么?那司马防说不定早就心生不敬,对先帝怀有憎恨之心,这便……”
王允道:“不瞒贤弟,我初闻‘司马公子’时也是如此作想,但想那司马氏久受国恩,子辈中人虽然才资不卓,但也算知礼守妨,未闻有纨绔之举,要说这司马防相助倭人,实是难以相信。但兹事体大,我便存了小人心念,特请了一位朋友前去河内郡司马府查探实情。”蔡邕急忙问道:“如何说?”王允摇首道:“世风日下,谦谦君子当洁身自爱,可这司马防却自甘堕落、沉于酒色,终日于家中押伎听歌,已有月余都不曾出门,那‘司马公子’必不是他。”
蔡邕一听,不免陷入沉思,可任他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当世中除司马防一族外还有哪家‘司马公子’能精通阴阳、善舞五行。眼见烛火渐暗,天色将明未明,二人沉寂良久,王允忽然咳了数声,道:“贤弟,这司马贼子是谁,咱们日后慢慢细查,当务之急,还是将琰儿救回。”蔡邕虽是颇为疼爱蔡琰,但此时此刻想的皆是国事,不由得心想:“大哥可是为国事操劳过度了,怎的说话胡言乱语?他既言任由琰儿被倭人掳走乃是‘舍子引狼’之计,现在怎么又说要救琰儿?”他转念又想:“是了,大哥见我伤心,说这些解人心肠的话来了……”他望向王允,见王允正遥望门扉,便道:“大哥,我蔡邕蔡伯喈何等人也?岂是顾家而忘国、不知事体轻重的人?”
王允涩然一笑,方要说话,却听得梁上高处传来悉悉索索的轻响,似是有野猫在屋顶行走,跟着门外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细碎喘息声。王允急急吹灭了烛火,故意大声打了一个呵欠,拉过蔡邕,低声道:“贤弟,莫要说话。”那蔡邕于黑暗中点了点头。他知晓董卓、李儒二人已盯上了王允,早已在司徒府内外安排了眼线,恐怕连司徒府护府的武士中都有不少人被收买了,平日里周仓与裴元绍日夜轮守,宵小之人碍于他二人武功精强,不敢过于造次,可今日周、裴二人去追倭人,贼子乘着空子偷听讲话来了。
他二人怔了一会儿,只听得门栓咯咯轻响,似是那贼子要趁黑摸进屋中来,蔡邕低声骂了一句:“好大胆!”王允却轻嘘了一声,道:“董卓治国无道,缺乏经国纬郡之才,其所惧者,乃天下士人不臣之憎。现时若杀我二人,士人必变。咱们以不变应万变,贤弟与我装睡便是。”他二人情同兄弟,常常彻夜的畅谈经学典籍,至夜深处,蔡邕不便回府,二人便同席而睡,初时还有闲人说他们是龙阳、断袖的癖好,但二人只是闻言一笑,均道清者自清,不去理会,久而久之,时人倒也习以为常。
那门栓嘎啦一声脆响,显然已被人用利物从门缝中挑开了,果不其然,有人将门缝微启,闪进屋来,随即又将门轻轻掩上。王、蔡二人借着透窗的微弱夜光,瞧出进来足有四人之众,三人当先蹑手蹑脚的走在前面,末后一人也不知是轻功不行还是胆大妄为,只听得他急促的呼吸声。
王允方才对蔡邕言及董卓一时半会儿不会暗杀他们二人,实乃是宽慰于他——这董卓为人骄横跋扈、做事不合情理,那黄琬、皇甫嵩、朱儁为股肱之臣,久受天下世人敬仰,还不是被董卓一声令下,一夕间被族灭了?他眼见这四人将要摸到床边,不由得又焦又急,但自己与蔡邕皆是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纵是大声呼喊也是无救,只能继续佯睡,期盼天生奇迹,这伙人只是来搜查文书一类的物事。
忽听得门外有人一声大喝:“什么人!竟敢夜闯司……”他话都不及说完,已有三条黑影向他扑去。
细雨如丝,夜色沉沉,这繁华熙攘的长安城似整个坠在这秋雨中一般,只听得风雨沙沙,间或有几声忽高忽低的犬吠。巡夜的更夫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纸灯笼,刚喊过四更时辰,路过北城太师府外的一处街角,原想来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儿暖一暖肠胃,却只瞧见一片黑灯瞎火,不见一个摆摊的,心想这秋雨下得可真紧了,教人生了惰性,连往日起早贩卖豆花儿、羊肉泡、葫芦头的小贩们都未曾起来。他敲了几下梆子,方低下头搓搓着手,欲抵御雨水的寒气,便在此时,却听得远处马蹄得得,有人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高声喝道:“兀那更夫,闪一边去,休挡了小爷的路!”那更夫急急退到墙边,正瞧见两名未着蓑衣的军汉扬鞭从身边奔驰而过,溅了他一身的泥水。那更夫心想这深更半夜的,达官贵人们还沉在温柔乡里,哪有这兴致深夜赶路?这两个军汉连蓑衣都不穿,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角色。想到这里,他不免气愤,心道咱吃的也是公家粮,好歹也算是个官家人,欲要骂上一两句,但忽的想起这二人姓名身份,心道一句“好险”!这二人是决计不能当面骂的——他久为更夫,常在长安城中走动,也算见过世面,识得这长安城中的头脑人物。当今董卓一党操持朝室,长安城中拖金曳紫之辈多为其西凉子弟,这二人更为西凉子弟中的头脸人物,一名董璜、一名董越,正是那董卓的亲侄子。董璜董越二人官居中郎将,他一个巡夜的小小更夫如何敢造次?直将头如乌龟一般缩在衣领中,暗地里啐了一口浓痰,远远的瞧着他们。
只见董璜董越沿着青石大路驰到长街尽头,停在太师府前,那守府的军士见是他二人,欲要行礼,却见董璜将手一挥,急声道:“快去禀报太师,说我二人有要事求见。”领头的军士诺了一声,转身从一处狭小的偏门进去通报去了。细雨忽的大了起来,那更夫一来不急于赶路,二来心生好奇,便往前走了一段路,离太师府近了些,找了一处屋檐躲雨,远远瞧着那灯火辉煌、堪比皇宫的太师府。夜雨越下越大,董璜董越二人只是解了刀剑器甲交给守门的兵士,站在那斗大的“太师府”朱字门匾下,任凭雨水淋漓,却不进内。不一会儿工夫,便见得方才那军头返回门口,道:“二位将军,太师召见。”说话间,太师府金门洞开,透出里边明亮的灯火,照的太师府前一片金光灿烂,董璜董越二人掸了掸额发与脸上的雨水、又整了整潮湿的衣冠,这才进了那黄瓦金瓯的太师府。
那更夫活了一辈子,只知道皇帝老儿、达官贵人度日奢靡、府邸豪华,却未曾见过究竟是如何情景,方才府门洞开,他瞧得真切,只见葩石林立、巧玉缀珠,一片金碧辉煌,令他目昏神眩。可他只瞧了一会儿,大门便咣啷啷的重又关上了,那更夫又羡慕又作恨,心想:“这董卓老儿果真不是东西,太师府竟这般的奢华,定是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不过,他的架子倒也蛮大,连亲侄子来拜见,也是不得了他应允,难以入内。听闻他早年也只是布衣百姓,只不过机遇巧合,他投身从戎,渐渐有了今日这般富贵……嘿嘿,若我能有这厢福缘,也要如此这般!”
董璜董越被一十六名铁甲内侍夹在中间,往太师府内中深处急行,一行人走了盏茶时分,过了九道门禁、五处宵严之后,才到了后府内院里。又走了一阵,董璜董越只闻得花草芬芳,又听得鸟语啾啾,抬头一看匾额,以草书写着“卓芳园”三个金字,均在心中暗想:“原来今日又是‘芳贵人’陪寝。这女子好生美貌,竟引得叔父连御数月。”那“贵人”一名,乃光武帝刘秀所定,为六宫妃嫔之号,位仅次于皇后。董卓污秽天子、早起了僭越心,择民间美女于自己府中以供其淫乐便就罢了,更是明目张胆的仿效帝制,授这些女子以封号,除皇后未封外,三宫六院的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一个也不少。
两名持了宫灯的侍女站在门前多时,见了他二人,快步走上前来,说道:“众甲士退下,太师密见二位将军。”董璜董越与众甲士齐齐应了一声:“喏!”这才走步上前,左首那名侍女道:“两位公子,有请!”这侍女虽只是个小角色,但董氏兄弟二人晓得董卓的规矩,不敢太师府里造次,向这侍女躬身行了礼,谢道:“有劳了。”那两名侍女面无表情,将卓芳园的门推开一人宽,提着宫灯将他二人领了进去。二人方进院门,只觉香气更甚,沁人口鼻,精神不由为之一爽。
四人从假山花道间鱼贯而行,终是来到一处厢房门前,只听得先前那名侍女道:“启禀太师,二位将军已到。”只听得屋内一人粗声粗气的说话,道:“董璜董越,我不是遣你们二人日夜监视倭人么,怎么这时来了?”董氏兄弟二人急忙俯身下跪,道:“侄儿夤夜打扰叔父休息,正因倭人要事。”董卓哦了一声,道:“且先进来说。”二人这才起身,进了房内。
房内香味更浓,只是花香中又多了几分胭脂香味,董璜草草看了一眼,只见内首一张乌木大床,青萝幔帐内一躺一坐睡着二人,那躺着的女子玉体横陈、身无长物,隔着幔帐,仍是让人瞧得心猿意马。此刻正如小猫儿一般蜷成一团,将头枕在坐着的那人怀中,那坐着的人自纱幔内露出一只浓密汗毛的的手来,对着董璜董越二人招了招手,道:“你二人上前来说话。”此人正是那董卓。董璜不敢再看,与董越均是低着头走至床边,跪下身子,说道:“侄儿拜见叔父。”
董卓嗯了一声,也不令他二人起身,道:“倭人前些日子被人杀了十二长侍,赔了无数手下,这才消停了一阵,怎么又不安分了?”他怀内的少女乃是被他强行掳来的汉室郡主,原是性子刚烈、不肯屈从,但这些日来被他折磨的怕了,一听他说“不安分”三个字,身子不由猛的一抖,那董卓哈哈大笑,用手来回轻掐着那少女的脸蛋,才对董氏兄弟二人道:“今值雨夜,当是良辰美景、无事之秋,这倭人又如何折腾了?
董越嘴快,抢答道:“倭人折了十二长侍,这些时日来确实安分了不少。想来与倭人作对的那人武功甚是高强,竟将那倭人国主惧的迁出樱亭,要向叔父另讨一处安顿住所。”董卓也不恼他答非所问,道:“这倭人果然是宵小鼠胆,难成大器。董越,你就从南城安化门附近择一处闲置的府邸,赐予了他。”董越想了一会,道:“安化门……附近倒是一处庄府,是那皇甫嵩的祖宅,更是毗邻王允的司徒府,离吕布的温侯府亦是不远,只是……”那董璜相较他兄弟聪明,当下明白董卓的用意——一者,那皇甫嵩全族老小被倭人屠得一个不剩,听闻有冤魂不散、夜间有人长哭,似是闹鬼,叔父却将倭人安置于这处凶宅,可谓是极大的羞辱;二者,此处靠近司徒、温侯二府,这三人互有心思,对叔父皆有非分之想,将三人安置在一处,自然会是好戏连台;三者,将倭人调入长安城中,有十万禁军镇守,于监视、镇压皆是好于操办。想到此节,董璜便道:“叔父说的可正是皇甫嵩车骑将军的旧府?”
董卓笑道:“董越,做事要用脑子,这一点,你要多学学你家哥哥。”董越嗫嚅了一句,心中仍是不知所以然,但被董卓斥言不用脑子,自是羞愧难当,不敢再说话。
只听董璜又道:“启禀叔父,我二人日夜坚守倭人,不敢有误。今日亲眼见到倭人自樱亭内大举出动,杀往渭水。”董卓素来遇事不慌,此时竟是惊道:“竟有此事!非得老夫应允,竟敢在我地盘上引刀动兵!我数万长安禁军怎的毫无动静!”董璜道:“是那李儒。”董卓哼声道:“又是李儒!”董璜道:“正是李儒。李儒拿了叔父你赐他的虎符,允了倭人倾巢出动、令我西凉军马不得阻拦,更是亲领了精兵五百,尽领帐下死士高手,与倭人一同去了。”
董卓眼睛睁的极大,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李儒,老夫察你野心不小,早欲除你,但怕你在军中根系错杂,打狗不成反被狗咬,这才故意示弱、将军政大事都交由你操持,为的就是图得斡旋之时,没想到你当真以为老夫好欺,竟如此胆大妄为!这些日来,你借倭人之手,杀皇甫嵩、亡朱儁、屠黄琬、灭卢植,将这汉室清流老臣屠的一干二净,直杀得长安满城腥风血雨,百姓怨声载道、世人激愤沸腾。老夫虽然早晚要杀他们,但眼下关东群逆未平、正是拉拢有才士子为我效力的时候,非但不能妄杀,更该加官进爵,以抚世家大族之心。你倒好,将他们尽数杀了!哼,若非老夫日后登基九五之时要拿你血祭、好宽慰天下百姓的怨恨心意,我早在当初堳邬时,借曹乱尘的手便已杀了你!”
董卓发怒,自是狰狞非常,董氏兄弟二人紧紧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只等了好一阵,才听得董卓发话问道:“这次李儒大举出兵,看来所图者来头不小。董璜,那李儒的对头是谁?”董璜答道:“正是那曹乱尘。”
董卓一听曹乱尘的名字,原本怒色满布的面容竟为之一缓,道:“谦谦君子,当一言九鼎、驷马难追,这小子虽是迂腐,但真是一个好男儿!老夫当日允他一命换兄长曹操一命,只是被其血性骨气所感,怜他至诚至性,乃天下间少见的刚胆少年,并未图他践诺。他天生聪慧,自然知道去了关东、脱了司隶之界后,天高皇帝远,我亦奈何他不得,却信守承诺,回这长安城来。好曹乱尘!好!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他!”
董璜董越兄弟二人父亲早亡,自小起便跟随董卓,他们跟随董卓几十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夸赞一个人,不由得十分艳羡乱尘。只听董卓又道:“李儒与倭人如此兴师动众,难道曹乱尘此行连他那一众族兄弟高手也带至长安来了?”董璜答道:“禀叔父,那曹乱尘孤身一人,并无随从。”董卓笑道:“好小子!这李儒与倭人厮混的久了,连胆子都小了,想来在堳邬中被你的剑术给吓怕了。这小子武功绝高、剑法天下无敌,连吾儿奉先都不是他对手,李儒与倭人不自量力,纵使人多,怕也难杀他,不妨事。”
那董璜心想乱尘醉酒与鬼脸怪人现身的事情不能相瞒,又道:“叔父,眼下当日大闹堳邬的鬼脸怪人也现身城外渭水河边,与那曹乱尘处在一起。那曹乱尘他……他……”董卓见董璜欲言又止,道:“他怎么了?”董璜道:“他陷于情爱中无法自拔,终日借酒消愁,整日价醉意熏脑,浑没个人样。今日他又喝醉了酒,睡在渭水河中。”董卓叹了一口气,道:“如此少年,如此璞玉,却是可惜了……”他猛然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暗骂一声“糟了”,急忙从枕边翻出一件亮灿灿的物事,掷到董璜怀中,道:“你二人拿了我紫金印绶,速领了轻骑五千前去,传我口谕,令那李儒与倭人速速收兵,更令他自今往后,不得动曹乱尘半根毫毛。其若敢不从,格杀勿论!”
董璜从地上拾起那物事,拿在手中,只觉沉甸甸的,借着烛光一看,正是董卓的紫金印绶。董璜领了印绶,又问道:“叔父,事毕之后,我可要将此人‘请’回?”他二人晓得乱尘男儿血性、重情重义,是个奇男子,但没想到叔父对这曹乱尘如此器重,竟宁可舍李儒也要救他,便言语中多了几分敬重,不说“带”而言“请”。董卓沉思了一会儿,道:“不必了,他性子如此,便由着他去罢……你们带兵前去阻拦李儒,非是迫不得已,不得现身,老夫不想让他知晓。”董璜董越二人得了令旨急忙起身,顺着来路而返。
董卓再无睡意,坐在纱幔内,听到董氏兄弟二人的跑步声越来越远,不一时,太师府近处的羽林、虎贲二营人声鼎沸、马蹄轰鸣,已浩浩荡荡的出了城去。待一切重归静寂,两耳只闻斯斯的寒风细雨声,董卓才悠悠长叹了一声,自语道:“曹乱尘,老夫阅人无数、杀人亦是无数,一生纵横,愧天下人尚且不惧,可愧你一事却是独独不能……你小子可千万别死了!”他又想起李儒,又是一阵叹息,又道:“李儒,你自一个贫贱书生起家,老夫待你也是不差,封官赐爵、赏田授金,哪一次少了你?我见你孤身一人,更是将爱女嫁与了你,哪里还对不住你?老夫今年已逾五十,膝下尽是女眷,一子一孙皆是不得,董璜董越二人又不成器,你应知我当你如儿。他日我荣登九五之后,赐你为王乃是分内事,待我八十终老归天,这帝位宝座十有八九不也是你的么?你却一刻也等不及,如此的不知好歹,终成了今日这番局面……李儒啊李儒,老夫不曾负你,你却如此负我……罢了,罢了,今日一事,咱们翁婿之谊、父子之情就到此为止了……唉,枉你自诩聪明,竟自甘与狗狼倭人为伍,你可知你是在玩火自焚!”
乱尘多日缺少休息,今日又喝了不少酒,这一醉当真是沉酣的紧了。他在醉梦熏然中,忽见得自己又回了常山桃园,自己高卷起裤腿、赤着脚,在忘忧潭边空手捉鱼,师姐一袭红裙,亦是赤着脚,倚着小亭的亭柱半坐,手里捧着一本《诗经》,神色颓唐的望着远方,间或的和自己说一两句闲话。自己苦恋师姐,怎可在心上人面前失了面子,双手乱抓,欲要捞着一两条鱼,可周身浑没一点力气,双手如堕在棉花中,既觉湿冷又觉粘人。他又恼又急,捉了一阵,仍是不得其果,师姐突然坐起身来,道:“尘儿真没用,连条鱼也捉不到,我去唤你大师哥来……”说罢,便盈盈走出亭去,他大声呼喊,可喉咙嘶嘶,却是听不到自己半声言语,师姐头也不回,转眼便消失不见。他又伤心又难过,欲要从水里走出,可似被潭水牢牢绑住一般,迈不开腿。突然身边多了一人,却是大师哥吕布,只见吕布挥戟便砍,口中更是喝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我将蝉儿交与你好生看护,你却容她香消玉殒了!”他心中气苦,眼泪不住的流下来,也不还手,道:“大师哥,你杀了我罢……”吕布画戟方要砍及他脑袋,却又来了一人,一袭黑纱笼身,正是那张宁,那张宁手持利剑与吕布战在一处,口中喊道:“休伤我曹郎!”可吕布武功天下无双,张宁如何能敌?眼看张宁被吕布的方天画戟刺得遍体鳞伤,可张宁却不依不挠,他欲要跃起相救,可怎么无法从水中脱身,只是嘶着嗓子喊:“张宁……大师哥……师姐……”他来来回回的叫了数句,只觉额头起了一丝暖意,猛然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夜雨仍是淅淅沥沥的下着,寒风一吹,他酒也醒了。只见一人抱着自己在雨中慢慢行走,那人将额头紧紧贴着自己额头,一边走一边嘤咛自语道:“曹郎,曹郎……”乱尘只听她声音腻柔、说不出的好听,像极了张宁的声音,欲要瞧个真切,但额头被她紧紧贴着,便伸手去撩她湿发,更是道:“张宁……张宁,是你么?”那少女吓了一跳,急忙将他轻轻置在地上,转过身去,自怀中取出鬼脸面具戴在脸上,这才幽幽道:“曹……曹公子,你认错人了。”
乱尘多次见过此人,知她武功卓绝,更在自己之上,而张宁怎会有这么高的武功?但此女身材、声音均是似极了张宁,口口声声唤自己为曹郎,待自己亦是极好,这世间除了张宁之外,怕是再无其他女子能如此待他,不由得追问道:“你当真不是张宁?”只听那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不是……”
夜雨淅淅,他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均觉尬尴,却都不说话。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乱尘不禁打了个喷嚏,那少女关心他身子,欲要上前再将他抱起,但衣袖里方方伸出皓月一般的玉臂,却急急的收回,面具下的俏脸羞得绯红,嗫嚅了一阵,才道:“曹公子,前方有一处凉亭,咱们……咱们去躲躲雨。”乱尘点了点头,从泥地上缓缓爬起,与她一前一后在雨里徐徐而行。
二人只是行走,一路无话,气氛说不出的尴尬。行了好一阵,还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只听她柔声道:“公子,你方才说了好一阵醉话,可是又梦见你家师姐了?”乱尘提及师姐,心中自是一阵伤苦,那少女又问了一遍,他才答道:“是啊,我不但梦到了师姐,还梦到了大师哥……”那少女轻轻哦了一声,似是有些失望,又问道:“那可曾梦到他人?”乱尘看着这少女那含情脉脉的眉目,不自觉的忆起张宁,忆起她那双温婉如玉、顾盼如水的眼睛,叹了好长一口气,道:“还梦到……梦到一位故人。”
那少女身子猛的一怔,追问道:“什么故人?姓名为何?”乱尘道:“她姓张,芳名一个宁字……我方才将你误认做她,姑娘休要见怪。”少女低着头,道:“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会梦见她?”乱尘道:“我与她……我与她……是师门兄妹……”那少女道:“你心爱的是你家师姐,怎么又想着她?你是不是时常做梦念及她?”
乱尘急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师妹她冰清玉洁,我是个无形浪子,怎会有半点非分的妄想?只是……只是……”那少女语气中微微有气,问道:“只是什么?”乱尘苦笑道:“只是她待我极好,如你待我一般……”他话说出口,才觉这话说的不免轻佻,忙解释道:“姑娘,你三番两次搭救于我,自是待我极好极好。只是乱尘是个放浪形骸、任性妄为的乡野小子,姑娘大恩大德,乱尘实是无以回报。”那少女幽幽道:“谁……谁要你回报了。”
乱尘初在徐州见她时,她与自己一道,与淳于琼单经众人厮杀,彼时只觉她武功高强,说话隐忍,但堳邬之中、渭水之畔,这少女每每在自己危难困厄的时候现身相救,对她既是感激又是迷惑,只想她也会天书武学,是那张角师叔一脉的弟子,但今日见她,说话扭扭捏捏,浑没个大高手的模样,倒是个不通人事的娇小少女一般。他不由得奇意丛生,又心想自己不能知恩不报,便扑通一声跪下身子,问道:“姑娘到底芳名为何?乱尘受你大恩,若是不报,安能为人?”那少女急忙来扶他,劝道:“公子……公子,你快起来……”可乱尘生性倔强,他这一跪,在关节上灌注内力,双膝陷入泥地数尺,那少女除非以内力相逼,他如何能起身来?那少女浑没想他耍起这般小无赖,又舍不得施加内力硬扶,鼻子一酸,竟是哭了起来:“你……你……你欺负我。”
乱尘剑法闻名天下,也算是享誉九州的大剑豪、大高手,但此时见她伤心,竟也如个小孩子一般乱了手脚,急忙站起身来,也不顾自己手上满是烂泥,伸手便要去擦她眼泪,口中更是不住道歉:“姑娘,莫要哭了,乱尘知错了。”那少女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样子,又想他舍不得自己伤心,心中发甜,破涕为笑道:“看你还敢欺负我……”乱尘见她女儿家扭捏姿态,自然而然的又想起师姐,心中酸苦又涌,岔开话题道:“这雨一时半会儿不会止歇,咱们还是先去那小亭里躲雨罢。”
二人又走了数里,终于见到一处小亭。那小亭荒弃已久,但尚好屋顶盖瓦齐全,在这风雨交加的寒夜旷野里也算是一方躲雨的好去处了。乱尘先进亭中,择了一个略显干燥的石凳、又用衣袖掸了掸,才请那少女坐下。那少女知他尚义重礼,便不多做推辞,施施然坐了下来,又指着自己身侧,道:“公子,你也坐罢。”乱尘心想男女有妨,此处虽是荒郊旷野、并无外人,但苍天有眼,自己不能坏了人家名声,便于亭边空处寻了个地方,背对那少女而坐。
那少女叹了口气,轻轻的道:“公子……我有事要对你说。”乱尘想她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每次现身总是于危厄之时,眼下这旷野无人,自己只不过是喝醉了酒,并无杀身之困,她却陡然现身,定是有要事相告,便道:“姑娘请讲,乱尘洗耳恭听。”那少女应了一声,道:“长夜漫漫,所言不多……这夜雨凄寒,公子且先运气驱寒罢。”
乱尘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当下便暗运内力,他少年时自典籍中悟得的内力为纯阳之劲,下山后得传张角三十年阳刚内力,后来又得了青龙逆鳞的寒劲,再与自身玄黑骨剑的阴气混为一处,体内共有二阳二阴四道内力,此时他通览天下武学,已将这四道内力融会贯通、锻成一处,可谓是水火共生、随心所欲,要阴便阴、要阳便阳。这顷刻间,他调阳摒阴,纯阳内力行走奇经八脉、充盈于周身穴道,直激得他的脸颊、四肢都是通红,衣衫罗袖更被真气鼓荡,猎猎作响,身上原本湿透的衣服被纯阳热力被染,竟腾腾的生起白烟。不一时,乱尘身上衣物已是干透,正要开口向那少女询问,却听得咯咯作响,有如河冰破裂一般,他忍不住好奇,扭头看那少女,这一看不要紧,直惊得乱尘立起身来——
只见那少女盘膝坐在石凳上,双目紧闭,周身散发着一股股向上蒸腾不止的白色寒烟。乱尘担心她安危,以为她运功驱寒不成,反是走火入魔了,原想上前运气她体内相助,没想走了一步,脚下滑溜溜的、有如踩在薄冰上,几欲摔倒。乱尘心想今日才七月十五、远未至寒冬腊月,虽是夜雨凄寒,但也不至于连这亭中都能瞬时结冰罢?他顺目一瞧,这才发现这地上的寒冰与那少女座下的石凳连成一块。正与此时,那滚滚寒烟忽散,乱尘瞧得清楚,那少女鬼脸面具上的寒霜都已结成了寒冰,再过得一会儿,寒烟散尽,那白色寒冰漫布全身,寒冰越结越厚,已是完全将那少女笼在里面,偶尔有夜风吹进亭来,落在那少女身上,方方沾上,便瞬间凝结。
乱尘生怕她出事,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伸掌抵住她心口,刚要运以热力,那少女猛然睁开眼睛,身上寒冰哗啦啦的碎了一地,身上衣物干爽无比,连一丝水汽都是不见。原来她修习天书武学为求速成,选的都是威力极强极大的武功,走的乃是极阴极狠的路子,加上她身为女子、更是万中无一的纯阴体质,反与天书中的阴晦武学无比契合,将内力练到至阴之极致,竟可凝身成冰、祛除水汽,可算是千百年来人间罕有。
乱尘心道:“好内力!师尊曾言,武学无止境,阴阳无极限,我常以为大师哥武功霸道非常,为世间阳之极致,没想到这位姑娘的的至阴竟能厉害至斯!当世中除了左慈师尊与普净师伯外,怕是我大师哥也不是她敌手了罢?”乱尘性子善真,只以为在荥阳密林中吕布、张辽、高顺三人联手不敌自己乃是他们有意想让,却不知自己武功早已超越吕布,与这鬼脸少女乃是伯仲间。若是二人当真对敌,这少女以至阴内力、纯柔招法先手猛攻,或许能胜得他,但要论起阴阳转圜、刚柔并济,却是不及乱尘。而倘若她三百招内难将乱尘拿下,怕是不敌乱尘拙刀巧剑齐攻的持持久久、虚虚实实。
那少女只觉心口有一股醇厚的热气蒸腾,低眼一瞧,只见乱尘将右掌按在自己心口女儿之地,面上却浑无表情、只是发呆,又是羞又是急,面具下的俏脸涨的通红,但她坐在石凳上、退无可退,只得不住低声唤道:“公子……公子……公子!”
那少女连唤了数声,乱尘方才回过神来,他自己也是脸颊发热,急忙撤掌收立,连退了三步,拱手道:“乱尘无意冒犯,只是瞧姑娘身上结满寒冰,这才……这才……姑娘恕罪!”那少女知他不是个轻浮浪客,轻轻道:“不碍事。”她心道:“曹郎,你心可真好……老天真是瞎眼,你这么好心,却又那么多混蛋一心一意要置你于死地……”只听她道:“公子,缳儿已救出蔡琰,此刻怕是已送回王允府中,我更令他们暗中照看司徒府,此事你不必太多挂怀。”
乱尘闻言一怔,旋即释然——那皇甫嵩、郭嬛、日夜行者口中的恩公竟然是她!是了,一年前她自三清庙中救走郭嬛,此后便传了郭嬛不少武功,难怪那郭嬛武功能进步神速、已隐隐然可匹敌高顺、张郃等当世一流好手。也只有此人,能从倭人手中救出皇甫嵩、令那日夜行者改邪归正……可是,她怎会我那无状六剑?这无状六剑乃是我独门所悟,她怎的将郭嬛教的有板有眼、一毫不差?……罢了,她处处与我恩惠,又常竞劝恶为善之功,我若是再为此事相问于她,岂不是显得我小气,失了君子气量?
只听那少女缓缓道:“原先我想皇甫嵩三人武功不错,倭人虽多,但终究是乌合之众,他们三人自然可随手料理了。却没想那些倭人学了我道家的五行乘侮大阵,他三人当下不敌,多亏了你也在那酒馆中。公子出手相救的恩德,我代他们向你道谢。”乱尘道:“姑娘可折煞我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何谈相救之恩。古语有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侠义辈理应之事,于我何恩之有?”那少女淡淡一笑,道:“公子侠义心肠,小女子自是佩服。我原是心想这倭人乃是宵小之徒,不需脏了公子玉手、扫了公子酒兴,这才再三叮嘱他们不要惊扰了你,没想倭人如此了得,后来我遣了郭嬛前去解围,没想到天不遂人愿,终是把公子拖进这泥淖中,实在是抱歉的紧了。”
乱尘听她说到“天不遂人愿”这一句,不由得心一紧,微微叹道:“这世间有多少事能遂人心愿?……姑娘,世事无定,浮生若梦,当真是爱不得、恨不得。”那少女知他言语何意,心中亦是如细针攒刺一般的疼,强笑道:“天既不遂人愿,人又何必遂那天意?公子是为性情中人,何必为这世情所牵,人生在世,但凭快意而已。”
她说这话的时候,夜风轻轻将她细细顺顺的长发拂动,乱尘听着她说,犹觉师姐亲临,只瞧得痴了。但听她岔开话题道:“我这些时日在长安南城中小住,前日午夜时分,听得司徒王允府中人声雷动,便遣了缳儿去打探消息,这才知道那王允义女蔡琰被倭人掳走了。我本是个寡兴的人,那王允与我无所相干,便欲置之不理。但皇甫嵩言说,那蔡琰与你兄长暗有情愫,我这才多了事,遣他们出手相救。他四人武功虽是牵强,但也算了了你心头牵挂,免得你牵扯进这无益的是非中。”
乱尘痴痴地看着她,只见她说到这儿,螓首低垂,似是难掩将女儿家的心事说出来的娇羞,微风又拂,撩得她罗裙与长发絮絮飞扬,更是送来阵阵沁人心鼻的处子幽香,乱尘愈看愈觉她便是那个疼爱自己至极的师姐——“也就师姐那般菩萨心肠的人儿,能这么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了罢?她……她会不会是师姐在九天上界看我这几年过的凄苦,怜我情痴,这才偷下凡间,几次三番助我度过难关?”他心中想法本不足为外人所道,但他情至深处,早已失了神,嘴上不经意的便说出口来:“师姐……师姐,你为何不愿揭下面纱,容我再瞧一眼你的芳颜,解我这日夜难寐的相思之苦?”
他说着说着,竟伸出手来拉住那少女的玉手,那少女见他又是痴了,打又不是、缩又不是,叹了一口气,任由他将自己的手牵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阵,她才幽幽开口道:“公子,我姓甄名宓,乃是冀州邺城人氏,既不是你家师姐,也不是什么张……张宁。”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无比酸苦,直在想:“曹郎,你饱读诗书,当是知晓‘太昊帝宓羲氏’的典故,这‘宓’字通‘伏’、‘甄’字同‘真’,那这‘甄宓’二字乃是‘伏真’,我名既伏真,自然是假现……我非是想对你妄言,实是不想让你见到我真面目,坏了你心中对我那些极好极好的念想。”
乱尘缓缓回过神来,松开了她的玉手,道:“乱尘有幸结识甄姑娘,心中……心中不胜欢喜,还请阁下以真面目相见。”甄宓轻声叹了口气:“我与你一样,皆是沦落天涯的孤客,若是能以真面目见你,又何需如此遮掩?”
“好,好……同是天涯沦落人,便莫问伤心出处!”,乱尘明白她的苦处,便不再强求,忽然放声大笑道:“你我皆是身在他乡,又是故知相逢,便该把酒言欢,我二人不妨喝个不醉无归,如何?”
她亦不再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无比的玉瓷壶,仰头灌了数口,那酒气清冷寒冽,直激得她喉胃做痛,她只是笑,直笑得眼泪簌簌直流,才将酒壶掷与了乱尘。
流水萧萧,寒风瑟瑟,冷夜凄凄。
一方小亭、两个伤心人。
一处相思、两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