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放灯高歌,为数十年之胜,时人举而赴兴,不觉间已近五更,东方天际已现一抹鱼白。那压轴的少女一曲《汉宫秋月》过后,虽仍有不少五湖四海的名角芳旦登台献唱,但游人皆已尽兴,直如饥客饱餐肉羹、囚人重见光明,后面的人唱得再好再妙也只是砖瓦石砾,难及她万中之一。约莫辰时时分,这场中秋大戏总算落下了帷幕,董卓率领西凉军众与在场的主客寒暄了一阵,又如来时那般浩浩荡荡的出了府去。
时人虽平日里多见西凉军威,但未曾有得今日旌旗骏马之盛,只想人生短短、适逢盛况,均觉大开眼界、不枉此生,其后显贵纷纭而去、士绅金紫散尽,司徒府外的长街小巷间嬉笑指点不绝,倒也乱世安态、纷纭气象。
王允高坐在司徒府中一栋三层高的木质小楼内,抬眼将目光从楼下分拆戏台的工匠身上收回,转过身来,望着身后那个泪盈满眶的义兄蔡邕,唇角欲笑、心中却止不住的发苦,怎么也说不出话来——蔡邕身前,两名少女对着他盈盈而拜。那两名少女模样皆是极俊,一个眉目如画、婉色流离,一个仙姿玉色、冰肌玉骨。如若真要分出差别,那是左首那名少女目中光华无耀,鬓角更有一两根愁白的银丝,这名少女正是先前唱那《汉宫秋月》的旦儿,至于另一个便是那才气英于天下的佳女蔡琰。
但见二人双手浅浅伸出,各露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玉手手腕之处皆以红绳绑着一爿玉佩,这两爿玉佩温润莹亮,形状颜色俱是一样,凑在一起,便成了一块玉佩的正反两面,一书“琰”、一书“蝉”。她二人本为姐妹,只见蔡邕眼中饱含热泪,道:“苍天有眼,保我孩儿不死,于我蔡邕年老之时更能父女相认!夫人,若是你泉下有灵,也会心怀快慰罢……”
——此时那蔡夫人已经过世,蔡夫人姓貂,貂蝉便是当年她与蔡邕所生的长女,那时蔡邕只以为貂蝉已经饿毙,便将她草草埋了,却被路经与此的左慈所救,更在常山上将她抚养成人,当年左慈给蔡琰留下玉佩时所言的“炙火炎王、是而为琰,他日凭此玉佩故人相见。”时隔了二十二年到今日方才应验,蔡邕心头怎能不喜!
但听貂蝉劝慰道:“阿爹,女儿不孝,这些年来都不曾侍奉你老人家左右,让你老人家受苦了。”蔡邕低下头来,将貂蝉扶起,道:“乖女儿,乖女儿……”他心中大喜之下,已是不知该说什么。
蔡琰心中也是大喜,道:“姐姐,爹爹,今日咱们一家团圆,当是开开心心,怎的这般哭哭啼啼,教琰儿也是好生难受。”蔡邕方才止住了泪水,伸手将貂蝉、蔡琰揽入怀中,轻抚二人的后背,双眼望向王允,满是感激之情。
王允却又是一声长叹,目中的苦泪不住打转,道:“伯喈,蝉儿在我府中七年,我却一直不知她是义弟的爱女,到今日今时才让你们父女相认,我……我这个……这个做大哥的……对不住你们。”
蔡邕已是老泪纵横,哽声道:“大哥这是说的哪里话?若不是你那日在涿县相救,我这苦命的孩儿早已死在黄巾乱军中,又何来今日相认的福份?”他口中说话,更是拉过蔡琰、貂蝉二人,齐齐拜倒在王允身前,道:“两位孩儿,快快谢过义父大恩!”
蔡邕三人正要拜过,却见王允扑通一声也跪在地上:“义弟,今日大哥为江山社稷一事相求……又怎敢要你跪拜?要跪拜的人是我王允才是,我王允对不住你父女!”话毕,更是不容蔡邕劝扶,咚咚咚咚磕了九个头,其用力甚深,都把额头磕出血来。
蔡邕面现惊诧之情,他与王允这位义兄相识相交这么多年,可王允一直如那山里缭云、海上轻烟,他从来都是想不出、猜不透这位兄长的意图举措,但有一桩事他心中坚信不疑——那便是这位司徒王允,心怀家国、眉锁庙堂,一生忠义激烈,从未有悔,可谓生为社稷臣、死为大汉鬼。这样一位浩荡君子,便是要他蔡邕砍下头来,他蔡邕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今日月夜弄歌,已是按那纵横庐主管辂的安排将董卓引入了彀中,义兄王允为何又这般老泪纵横,竟似做了什么对不起全家的亏心事一般?
他与蔡琰正垂头思忖之时,听得貂蝉低声缓缓诉道:“孩儿今日才与爹爹与妹妹骨肉相认,已是不该。但现今昊命已至,孩儿不得不为,爹爹,请恕孩儿不孝!”说罢,她对着蔡邕恭恭敬敬的稽首大拜。蔡邕原想去扶这爱女,但见她眉目英挺、毫无半点怨悔之意,便不去扶她。貂蝉大礼行毕,拉过蔡琰的手,轻轻道:“好妹妹,姐姐今日第一次见到你,可是欢喜的紧呢。可是,再过个几天,姐姐就要走啦,爹爹他老人家的身体不是太好,以后还要多劳妹妹你费心了。”蔡琰听在耳中,心头咯噔一怔,问道:“姐姐这是怎么啦?今夜咱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才得以相认,怎么又要走了?”
貂蝉嘴唇微张,欲要将这其中内情说了出来,但她毕竟是个柔弱女子,任是心中伪装出如何坚强、如何信守,到此时此刻,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来。烛火不住跳跃,满殿的长长蜡烛已是燃之将灭,剩下一堆堆的红泪积在烛台。那十五的月儿终是将落西山,月辉已然清淡如水,再也难透窗棱;可东墙之外,那十六的太阳还在地面之下,那窗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沉在那团漆黑阖寂之内。王允背倚东窗而立,似是置身于那团黎明前的浓浓墨黑中,长长叹了一口气,道:“蝉儿,还是让我来说罢……”其后,他便自七年前涿县桃园的乱军中救出貂蝉讲起,讲到黄巾平定后他将貂蝉带至朝中,彼时汉都尚在洛阳,他为免人多口杂,便将貂蝉安置在西都长安的祖宅内,以期让她隔绝于世、安心的读书识礼,将来好入主皇宫,成那帝王侧的好闲内。又讲至后来十常侍、董卓二乱,少帝更被董卓鸠死,他王允这一招养秀闺中的安排便成泡影;再至那日管辂独自秘授连环计,特意点名这桩连环计的计眼便是蔡邕失联已久的长女貂蝉;最后至今夜中秋放灯高歌,让那貂蝉登台献曲,终是将那董卓骗得动心,对他王允许下重诺。其间多少的辛酸苦楚,他与貂蝉二人都始终瞒着蔡邕,就是怕蔡邕多生不舍,引来不必要的枝节变故……
待得王允将其中的瓜葛纠结缓缓的将完,天色已然放光,一轮明日自地平线下缓缓升起,露出大半张面目来,将整个长安城、连同王允那略显佝偻的后背以及满头的银丝白发都笼浴在那团漫山遍野的红晕中。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家国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蔡琰与貂蝉姐妹俩的这一首小歌已不知唱了何时,她二人的音声本来俱是糯软轻甜,但此时唱来却是苦涩多于婉转、负重甚于轻灵,像……像渭水上载满了商货的船儿,任那船夫将桨儿挥的沉重,也仅仅在金波无限的渭水河面上留下一圈圈浅浅水纹,难以上前。王允与蔡邕二人立在窗前,静静的听着这姐妹二人越唱越是哽咽的歌声,两双苍目远眺窗外,今日阳光盛艳,如金似锦,整个长安城俱在这万里金阳、粼粼波光里不住跃动,城中的万物生灵也随着这太阳的升起而渐渐苏醒,再过得一刻,长安城便要彻底从月已落、日未升的漆黑黎明中挣脱出来。朝阳越升越高,貂蝉、蔡琰二人的歌声却是越来越低,可王允听在耳中,却觉得这烟愁蒙蒙的歌声早已透窗而出,顺着悠悠绕绕的渭水将整个长安城尽数缠绕了。
四人正怔怔的出神时,猛然听得楼下人声陡然嘈杂,鞭炮锣鼓更是齐鸣而发,王允只是说了一句:“来了……”便已奔下楼去,蔡邕从窗间微微探头往下一看,已是见得司徒府外人头攒动,数不清的伙夫杂役抬着各式各样的红漆器物停在司徒府门前,这些伙役列成四队而行,朝阳映照之下,他们身上的红衣红裳如四条长锦般从司徒府的府门一直延绵至街尾,伙役之外,更有两队铁甲军士于外侧执戈随行,其数众多,少说也有千人。蔡邕虽为文官、但久在朝中,识得这些铁甲军士俱乃是北军八禁兵中人,所谓北军者,屯卫帝都,乃天子近卫武臣,有“中垒”、“屯兵”、“步兵”、“越骑”、“长水”、“胡骑”、“射声”、“虎贲”八营,皆自百万汉军中千遴万选而出,乃为天下精兵之最。这些伙役能要北军八营驱队护送,自是非同凡响。只是蔡邕年迈眼花,瞧不清楚北军八营领兵的将军,只瞧见一众高冠博服的人马在北军禁兵的护卫下缓缓行前,这些人皆是花蟒大红的服饰,当是宫中服侍帝皇之侧的宦官内侍。府门的守将昨夜刚见过太师董卓的排场,原是想生平仅见,但今日这番阵仗他却是闻所未闻,早已傻在一旁,待得锣鼓鞭炮声稍稍小了些,一名身材矮胖的宦官在人群簇拥的下走上前来,也不与那守将多说废话,尖着嗓子只说了一声:“跪下!”那守将再是眼拙,也知此人乃是内宫中人,更不迟疑,当即便率众跪在大门两旁。
蔡邕听得这宦官的嗓音尖细阴刻,当是董卓安置在皇帝刘协身边的黄门令殷俊杰,其名中虽有俊杰,但为人却是卑鄙肮脏、无耻龌龊至极,实是有辱这俊杰二字的斯文。蔡邕口中缓缓念叨:“来了,来了……果然是来了……”他怔怔的说着来了这二字,两行老泪再也止不住,自深陷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小楼窗下,本已老迈佝偻的王允不顾一众亲近侍卫的劝阻,竟似个孩子一般往府门急跑。待得远远的瞧见了那黄门令,他脸上已是堆满了笑容,想要开口说话,却怎奈他身子早已不同壮年,这番急跑自是大伤筋骨,一口气喘了很久这才缓了过来,拱着双手对那黄门令说道:“殷总管拨冗莅临寒舍,下官荣幸备至,礼数不周之处,王允诚惶诚恐。”按汉室礼制,王允官居司徒,秩俸万石,为三公之首、统领文武百官,那太师董卓虽把持天子、权势熏天,但真要论起官阶,也要低上他半截。这姓殷的不过是个秩六百石的内侍宦官,但其一向居高自傲,又与那董卓交好,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臣王允以下对上的礼数招待,却也不觉过分,也不拱手致谢,只是稍稍点了点头,将那张敷满白粉的脸皮死命的攒动,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张勉强无比的笑脸来,说道:“老司徒客气了。”
王允早就见惯了这些宦官的骄横跋扈,直想将来剪除董卓后早晚要将这些没种的狗奴才尽数料理了,以清天下正听。他已隐忍多年,更是犯不着为他这一时的无礼生气,呵呵笑道:“王某年老昏庸,耳目闭塞,几成聋盲之辈,不知殷总管今日登门造访所为何事?”那姓殷的黄门令尖着嗓子细细而笑,道:“喜事,喜事!”
王允心中,自然如明镜般晓得这宦贼今日此来定是那董卓所派,只是这董卓倒也僭越的紧了,竟将迎亲的阵仗搞得这番隆重,倒似那皇子求亲一般。他虽是晓得这其中原由,但仍是装作不明所以的模样,恭着声道:“王某都是一把老骨头了,膝下又是无子,又何来的喜事?”
那殷黄门又是尖笑道:“你膝下虽是无子,却是生得一个好女儿……”王允更是装作不解,道:“小女顽劣,虽也好诗琴书画,但毕竟只学得个皮毛,在街坊有些不中听的虚名,让殷总管见笑了。”殷黄门微微摇了摇手,干笑道:“老司徒总是这么恁的谦虚,令嫒姿色娇美,通音律、善弹琴,更是博有文名,正所谓端庄仁孝、德艺双馨,这样的人间佳女若还只是虚名之辈,那天下间就没一个能让人正眼瞧的女子了。”他久处宫中争斗之地,此番话中虽的确是出自夸赞的本心,但话中仍是难免带刺,王允得他这么一说,心想这姓殷的阉狗向来没什么好话,今儿个能破天荒的说起蝉儿的好来,定然是那董卓老贼对貂蝉是喜欢的紧了,这才吩咐了这阉狗前来做那提亲的礼官。
但听那王允陪着笑道:“殷总管既是这么说,那下官就代劣女先行谢过了。”此时太阳已是升得老高,这秋日的阳光本是和煦暖人、照在身上无比的受用,可那殷黄门久居在深宫内闱内、少见阳光,自然受不得这般日晒,一边以红纱丝帕擦汗,一边拉着王允的手往前走,边走边道:“好啦,好啦,咱们进府再说。”王允自是奉承不已,小步拉着这黄门令缓缓而行,口中更是不住的小声提醒:“殷总管,敝府年久失修,这些石子小路不甚平整,您脚下小心……”
这厢王允在前方如孝子伺候父亲一般慢慢搀扶着宦官进殿,后边司徒府中的侍卫下人也是张罗着那些抬礼的伙役进府休息安置,极尽阿谀奉承之极是。今日这番阵仗丝毫不逊于昨晚中秋月宴,司徒府外自是涌了不少看热闹的长安民众,其中不乏钦敬王允清名的士子名流,见得这满府上下各个卑躬屈膝、曲辞谄媚,下作之处与那阉党佞臣毫无异样,无不痛心疾首,更有甚者,遥遥对着司徒府的高墙口吐浓痰,当场拂袖而去。蔡邕身居高楼之上,将这楼下的炎凉世态瞧得无比真切,只觉这些大怒而去的士子浓痰如同吐在自己与王允的脸上一般,心头既是燥热又是难过,心中不住在想——大哥啊大哥,你这番作践自己,可算是对得先帝托孤之负、清流仰止之任了,可……可咱们若是这般的将最后一份清名与自爱都给亲手自污了,董卓便是能除,这歪佞风气久积难除,这汉室天下纵使能救得回来又能扶持多久?……更何况那董卓老谋深算,咱们轻易的……轻易的将貂蝉推进火坑,让她一个……一个弱小的女子去做那……做那床枕苟且之事……这桩计策究竟能有几分成数?
蔡邕正恍惚出神之时,听得一名小校奔上楼来,对着他与蔡琰、貂蝉三人各躬身行了一个礼,才说道:“禀蔡中郎与二位姑娘,司徒爷有请。”那小校候了一阵,见蔡邕三人身子不动、又不答话,以为他们未曾听见,又说一遍道:“禀蔡中郎与二位姑娘,司徒爷有请。”这一次,那貂蝉才缓缓哦了一声,娓娓道:“你先下去罢,我与爹爹随后便来。”待得那小校走后,貂蝉用丝袖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又将蔡琰与蔡邕二人的脸上也细细揩了,强颜欢笑道:“爹爹,是时候了,咱们走罢。”
蔡邕父女三人走至大厅之时,王允与那殷黄门已是一左一右对坐在大厅中央,司徒府中的幕僚与一众北军校尉根据官位的尊卑在二人身后对应而立,端得是郑重无比。貂蝉率先进得厅中,走不数步,那些昨夜未曾得幸前来夜宴见得她花容月貌的将士各个轻声啊了出来,皆在心中想:难怪太师如此隆重,要我们北军八校尉亲身同来,蔡邕老头的这女儿倒是俊俏的紧了!那殷黄门见随行的军士如此失态,不免有些恼怒,方要动得肝火,却见得一个玉色殊兮、妙目盼兮的美人儿款款走上前来,对着自己盈盈一拜,更是柔声软语道:“小女貂蝉,这厢有礼了。”
这姓殷的三岁净身进宫,早已没了那话儿,想那皇宫内院之中宫娥嫔妃数以千计,他日夜于胭脂香粉中厮混已历三十余年,全不喜那男女欢好之事,打心中更是颇为嫉恨世间上女子的莺莺燕燕,可此刻人未见、声未至,貂蝉这糯软香甜的话说出口来,他的骨头便已酥了,再是抬头见得貂蝉那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玉容,心中也难免旌旗飘扬,生平第一次生出男儿的撩云拨雨之心,他也顾不得失态,当即从席间站起,上前扶住貂蝉的双手,将那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轻轻的捏在掌心,口中连连说道:“妙,妙,妙……实在是妙极、美极!殷某三生有幸,得见姑娘殊容……”
这姓殷的宦官都能如此失态,与他随行的那些将军校尉们又如何能把持得住自己的激荡情怀?一个个目不转睛的盯着貂蝉,只觉大殿上已然一片黯然漆黑、再无旁人,而那人间尤物貂蝉正亭亭玉立在五彩亮光之中淡淡而笑,连她身上的每一条眉毛、每一根发丝都觉得恰好到极致,少一根显瘦、多一根又显腴,众人皆是瞧得痴了,貂蝉的一颦一笑都似呼吸一般紧紧吸进肺中,生怕错过。
也不知过了何时,听得一人苍音茫茫道:“下官蔡邕,拜见殷总管。”众人这才缓缓回过神来,见得那蔡邕与另一名少女躬着身子立在殷黄门身前,众人又去看那少女,虽与那貂蝉相貌有得六七分相似,也是一名人间美色,但与那仙子一般的貂蝉比起来,却也颇为不及。那殷黄门识人无数,瞧得她二人容貌相似,猜出乃是一母所生、当为姐妹,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只听说这老中郎蔡邕不是只有一个叫做蔡琰的女儿么,怎么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姐妹?太师让我前来提亲,只说是这蔡邕之女,却没说她姓名,我若是弄错了,那可如何是好?”王允浸淫官场多年,一见这黄门令面上阴晴不定便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忙起身指着蔡琰道:“殷总管,容下官为您介绍,这个呢,便是老儿幺女,蔡琰蔡文姬。”蔡琰随言对着殷黄门又是盈盈一拜,道:“民女蔡琰,见过殷总管。”殷黄门轻声哦了一下,又指着貂蝉道:“那……”
王允笑着答道:“这个乃是老儿长女,有名无字,唤作貂蝉。”那殷黄门讶问道:“这位貂蝉姑娘是蔡侍郎所生还是王老弟所生?”王允笑道:“那自然是蔡兄弟的爱女了,下官不过是蝉儿的义父。”殷黄门喃喃道:“那可奇了怪了,只听说蔡侍郎膝下一女蔡琰,才气英英、不输文君,怎么忽然间又多了一个如此漂亮可人的女儿呢?难道是我久处深宫内院,少出来走动,这朝堂间的传闻轶事都弄糊涂了么?”王允腆着笑脸道:“殷总管尽心服侍圣上,正是日理万机之体,怎有闲暇来听得我们这些升斗下官的家里事?”王允这话说的那殷黄门听来极是受用,他点了点头,嗯声道:“那昨夜中秋夜宴对月高歌的是貂蝉姑娘还是蔡琰姑娘?”
貂蝉与蔡琰对望一眼,上前一步道:“回大人的话,小女昨夜登台献歌,见月思心,不免忘乎所以,唐突了在场的高朋贵客,又传至了大人耳中,让大人见笑了。”殷黄门呵呵一笑,道:“小女娃娃,真会说话,真不枉太师那么喜欢你。”他泯了一口浓茶,面上笑色渐敛,从席间站起,缓缓说道:“司徒王允、中郎蔡邕,民女貂蝉,跪下接旨。”
王允等人闻言,不问男女老少俱是一齐伏倒在地,那黄门令双眼扫视了殿上所跪的众生后,这才从怀间掏出一份七色绫锦圣旨来。见圣旨如见帝君,王允自是不敢抬头,只是以眼角余光瞥见那圣旨背面的“奉天诰命”四个篆写的金绣大字,四字周围辅以祥云瑞鹤,两端更是织以两条提花翻飞的银龙,令人一望下顿生威严肃穆之感。只听那殷黄门缓缓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於戏!位亚长秋,坐论王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司徒王允之女,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英则。芳华卓卓,天下与闻,朕在内闱,亦荷其慈。
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兵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有魏侯曹乱尘,燃薪达旦,破卷通经,为士人之先。后朕访军务,反逆扰搅关东,其武功卓绝,援古今颇牧,近在禁中。故其为羽林中郎将,锡之敕命于戏,犁庭扫穴,威振华夏。然其濯濯一人,左右情盼,世人怜之。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允女赐之,可立为诰命夫人,结为秦晋之好。望尔等二人琴瑟和谐,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礼节,以率诸士。膺兹嘉命,可不慎欤!
钦此!”
王允初时聆听圣旨尚还暗中欣喜,想那貂蝉果然人间绝色,只不过中秋月宴献歌一首,便把那色鬼董卓迷得神魂颠倒,这便请了宫中的宦官以皇帝之名制下圣旨赐婚来了,孰料那圣旨文意一转,却是将貂蝉许配给了那曹乱尘。想那曹乱尘情爱激烈、性义行良,允文允武,不失为天下良子、四方之纲,但他此桩计策乃是要除那奸贼董卓,又怎能让乱尘搅了浑水?这当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岔子?
他疑惑沉思之时,那殷黄门已是将圣旨念完。他并不知其中因缘,此时见得王允、蔡邕、貂蝉等人脸上皆是惊奇之色,只以为他们大喜过望,没有料到那少年皇帝会赐下这门亲事。他与那董卓亲近,此时正是趁热打铁向王允等人点拨起董卓好处的时候,便道:“王司徒,蔡中郎,这桩婚事,可是董太师念着二位为国为民的好,特意上书谒见圣上,这才求下这门良缘呢……”
但此时王允等人已是由喜转悲,心中更如五雷轰顶,怎听得进他说的话,一个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那王允更是喃喃自语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王允等人如此惊恐,反倒让那殷黄门起了小觑之意,心想:“你这老头儿可真是小气了,今儿个圣上赐婚虽也算得上一门好事。但你贵为司徒、满朝文武之首,几十年的官场混迹下来了,竟是惊成这样,也太是不知体统了!……”他转念又想:“……也是,你一直以清流铁骨自居,这些年来没少和太师作对,故而被太师尽削实权,成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橡皮图章。到得近日才算开了眼、明晓了事理,侍以太师为主。今日皇帝赐婚,当是太师示好之意,你久旱逢甘霖,可莫要欢喜的失心疯了……”
他心中虽已瞧王允不起,但今日此行那董卓事先已是千叮咛万嘱咐,命令自己好言好语的善待王允等人,若非如此,他早已张口喝声催他王允了。他耐着性子,又是等了一阵,仍不见王允等人行礼答话,这才小声道:“王司徒,王司徒!接旨啊!”他一声比一声高,直唤了三四声,王允才幡然而醒,双手连颤,将圣旨如千钧重负一般捧在手中,颤悠悠的说道:“微臣……微臣领旨!”
王允接过圣旨之后,长跪在地却是不起,司徒满府上下均是无言,那殷黄门浑不知晓,又从怀里拿出一张大红锦缎来,指了指自大殿延绵至府门的上千个大红箱子,说道:“这次哪,圣上隆恩厚赐,赏了不少珍稀的器物玩意,各位可要念着圣上的好处,长思精忠报国之心呢。”他见众人仍是长跪于地,又道:“你们且起身来,我照着这份纳彩礼单说与了你们听。”话毕,将王允、貂蝉二人亲手扶起,蔡邕、蔡琰也是随之而起,周仓、裴元绍等一众府中人等见得主公立身,这才敢起身而立,陪侍于侧,不敢闲说一字一句。
阳光艳丽,从大殿金门外直射入内,那些漆木宝箱本就大红,阳光一照,更为耀眼,但听得那殷黄门尖细的嗓音缓缓念道:“金玉如意六对,紫檀纹器三十六双,沉香木床一张,‘举案齐眉’蚕缎六百匹,‘金石良缘’江绸六百匹,‘天长地久’蜀锦六百匹,紫金宫灯八百只,鸾鸟银锞一千锭,合欢金铃二千对,长命锦缕六千条。江东灵鹿八十八只,丹口孔雀八十八翼,塞北腴羊一千二百头,岭南飞雁一千二百羽,东海灵鱼二千四百尾,邺城乌鸡二千四百只,淮南清酒三千六百坛、洛阳女儿红三千六百坛。邯郸粳米两万石、陈仓稷米两万石。另,长安城外蒲苇六十亩、卷柏八百棵、嘉禾一千亩……”此桩婚事那皇帝刘协的赏赐甚多,这黄门令对本宣念也是念了许久,只将他说得口干舌燥,他饮了一碗茶,又对王允等人道:“圣上隆恩浩荡,司徒、中郎二府亦有赏赐……王允、蔡邕御宫绸衣六件,御制新书八部,宝墨八匣,金银皿器各二十只。侍卫总管周仓、裴元绍以降每分位秩,每人金刀一把,银剑一只,新绸喜袍一件。其余彩锻百匹,御酒百坛,白银千两,铜钱万贯,是赐给王、蔡两府军士、侍女、掌灯、伙役、马夫上下人等的。”
按理说,这份赏赐着实丰厚,司徒府上下人等便是不开口谢礼,脸上总要有些欢喜神色才是,那殷黄门环目四视,却见众人俱是耳目低垂、双手别在身后,一个个默然不语,似是心事重重。殷黄门正不解之时,袖角却被王允轻轻拉住,但听王允轻声说道:“殷总管,借一步说话。”殷黄门见得这王允眉头紧皱,眼神闪烁,似有不可告人之事,不由得大喜,心道:都说这王允老儿清正廉洁,是个不知得人情世故的老铜豆。想不到经由洛阳、长安大变,竟已晓得这人间处世的门道,知道答谢我这赞礼官的人情来了。
他既觉领悟王允的意思,便对着一众下属道:“你们先在殿中歇息,我与司徒公有一两件私事去后府一叙。”
二人进得后殿之中,王允先是摒退了屋内侍应的婢女,又将四方门窗紧闭了,将整个后殿搞得像一只偌大的鸟笼一般。那殷黄门看的好笑,又是心道:“亏得这王允老儿一大把年纪,做起这般事情来却浑似个贼子一般,罢了,罢了,他既是有此诚意,我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在席间坐定,面上微笑,慈目和声道:“不知王司徒请我来后殿中有何时相叙啊?”言下之意,便是向那王允索贿了。那王允闻言,果是凑近身来,从袖中掏出一团丝帕包裹,塞在殷黄门手中。这小包裹入手极沉,殷黄门曾为宫闱府库之臣,自也晓得这份礼金的分量,他也不将包裹拆开,只是用手掂了掂,便晓得其中当是明珠玛瑙一类的珍贵物事。那殷黄门既收了重金,自是眉笑颜开,方要说话,却听得那王允道:“殷总管,下官有一件小事,还请总管大人在圣上和太师面前多多美言个两句。”殷黄门点头道:“好说,好说。”王允又道:“那便有劳殷总管了。”
殷黄门笑道:“天下间还有什么你司徒公都办不来的事?既然王司徒如此瞧得起殷某,那殷某就不妨一试,你尽管说罢。”王允见殷黄门已是应承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那殷黄门诧道:“王司徒这是何意?”王允道:“今日婚事,是否乃是太师进谏圣上所成?”殷黄门点头道:“是啊。”王允道:“那太师对我那蝉儿可是喜欢?”他这么一问,殷黄门更是不解,说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呢?太师在圣上面前可没少说貂蝉姑娘的好话呢。便是老身今日初见你家貂蝉,也是喜欢的紧呢。”王允又道:“那怎的太师不将……不将蝉儿纳在身边,却许给了……许给了乱尘那浑小子?”
殷黄门先是一愣,随即便是明白了过来,心中暗骂道:“这老家伙如此凝重,我道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呢!原来是你‘嫌贫爱富’来着——嘿嘿,也亏得你眼光老道,那曹乱尘再怎么是当今朝堂上的红人,但又怎及得上太师的权势熏天?你这厮养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好女儿,这便奇货可居,原想是拿女儿赠与了太师,攀上太师这门高亲,以逞得你百世万代的荣华富贵。嘿嘿,想来太师也是看破了你这桩小算盘,你这鱼饵再是美味他也不上你的钩儿……不过,太师念你年老体弱,又能迷途知返,晓得这弱肉强食之理,不忍过于拂了你的心意,这便将你的女儿许配给了爱将乱尘,没料到你却不知好歹,这厢‘嫌贫爱富’来了……罢了,罢了,我既为赐婚的礼官,又收了你的银两细软,不妨劝你个几句,待回禀太师面前,也替你多美言一番。”
他见王允脸色阴沉、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安慰道:“王司徒,我与你之前少有来往,却也闻得你处世圆润得体的美名,今日府上一见,更是生了结交之心。你虽是年长一些,但我在宫中侍奉皇上,这便自卖个老,叫你一声王老弟……老弟,凡事看的长远一些。太师虽不曾迎娶你女儿,但他让你家女儿下嫁的曹乱尘可不是一个浑小子。我身在宫内,耳目虽是闭塞,但也听得这小子的名声已是誉满天下,当今之世,少年一辈中有如此英华的能有几个?若非这小子文武双全,太师又怎会三番四次的纵容于他?这便是爱才惜才之心呐!”他见王允仍是闷闷不乐,将手附在王允耳边,窃声密语道:“……太师膝下无子,女儿又是早夭,孙辈只有两名尚还年幼的郡主,那曹乱尘英华无双、天下仅有,太师早把他当成螟蛉义子,便是那温侯吕布,也不及得他的喜爱与风光……常言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太师百年之后,莫说是荣华富贵,便是这天下,也是那曹乱尘的囊中之物了。”他这话说得已是极为露骨了,言下之意便是这汉室江山迟早都是董卓名下之土,这曹乱尘既是他身后之人,那王允不就是那董家王朝的开国岳丈了么?
按理说殷黄门已是将话讲到这个份上,那王允应是笑逐颜开才是,没料到王允仍是耷拉着脑袋,低声道:“小女……小女早年待字闺中时便已听得太师征战天下、平叛兴国的雄伟之事,早就心生了向往情愫,前些日我准备中秋月戏,小女更是自告奋勇,献得了那一曲《汉宫秋月》,只为见得太师一面……昨夜登台之时,只是初见太师一眼便已惊为天人,更是对我说太师乃是当世英雄之首、万代豪杰之领,说是此生此世非太师不嫁,若我将她许配他人,她便咬舌自尽……唉,都怪老身平日里太过溺爱于她,引得如若总管大人今日不来,老身也要托人去寻您去……您看,能不能在太师与圣上面前说说……”
王允话说到此处,就显得有些无趣了,那殷黄门本就不是个善与颜色的情义辈,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喝道:“大胆,皇上金口玉言一出,岂容尔等说改便改?王允你这老儿可是活够了,竟敢忤逆上意?”王允一听,顿时跪倒在地,听他训话道:“……古语有云,见圣旨有如见君,你好大的胆子,竟要违命不从、专擅欺君了?”王允忙磕头道:“罪臣不敢……”
王允连磕了数个头,那殷黄门觉得样子已是做足了,便将他拉起身来,又是小声劝道:“王老弟,方才非是做哥哥的对你如此厉声斥责,只是咱们同为圣上效力,岂能不知好歹,与圣上讨价还价?有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此次赐婚乃是天大的好事,你怎的就如此偏执呢?”
他又劝了一阵,见那王允默然不语,以为他已是应承了下来,便将那纳彩的礼单放在案桌上,起身双手随意一拱,便是示礼了,说道:“时辰已是不早了,我也要回得宫中向圣上与太师赴命去了。这些时日,劳烦你与蔡邕两位老弟张罗准备了……嘿嘿,到时候,可要记得请老哥我喝上一杯喜酒哦。”
待得王允回过神来时,案桌上的淡茶早已凉了,而那殷黄门也是走了多时,他从方才一直跪到现在,膝盖早已麻木,这才想着要立起身来,可他毕竟年迈,一身筋骨已是酥散,手扶着案桌摸了许久,也是没能起身站起,反倒一个不小心,竟是摔了一个大趔趄,那案桌受不住力,哗啦啦一声整个的倒了,案桌上的茶碗自也碎了一地,未喝完的茶水将那大红的纳彩礼单浸的湿透,王允瞧着那绸缎上渐渐模糊的字迹,只觉得天旋地转、欲哭无泪。
但听后殿耳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蔡邕、貂蝉、蔡琰、周仓、裴元绍五人入得门后,又是将门轻轻合了,殿内昏暗,他们走前数步,才见得那王允跌坐于地,均是心生不忍。那周仓、裴元绍二人苦于前日大战,身上伤势尚还颇重,今日接旨乃是人臣之份、应有之礼,他二人不得不从病榻上起身,他们原本以为圣上下旨、恩公的这桩“连环计”便是成了,孰料倒竟是那般结果,那周仓火爆脾性上来,也不顾自己受伤最重,暴喝了一句:“恩公勿忧,我这便去将董卓那老贼给杀了!”他一时愤怒难当,周身伤创顿时暴裂,胸口间缠绕的纱布更是一片殷红,只走了三两步,便已一跤摔倒在地、昏死了过去。裴元绍关心同僚,伸手将要去扶,却又听王允嚎啕大哭起来——那个久居高坐、喜怒不行于色的汉室元老重臣王允,竟是再也积压不了、抵挡不住这些年厚存于心的难过与苦楚,嚎啕大哭起来!蔡邕原先见得王允将那殷黄门请进了后殿中,只以为事情尚有转机,这才领着诸人前来相问,怎料到他话尚未出口,一向沉稳如山的老友王允竟已崩溃,他那些话又是从何说起?只得跌坐于地,抚着老友王允的肩膀,连声价的垂泪叹气。那蔡琰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儿家,见得诸人皆是如此悲戚,也是忍耐不住,张口轻唤了一声“姐姐”,亦是嘤嘤哭了起来。
那貂蝉身为事主,却是面如冷月磐石,既无喜亦无悲,但见她在王允、蔡邕二人面前缓缓蹲下身来,又从怀间掏出一张雪白的袖帕,细细且轻轻的替两位老父擦拭了脸上的泪水,这才朱唇微启,说道:“二位爹爹,事已至此,言多自是无益。蝉儿心中已是有了打算,这连环之计,便是舍了蝉儿这条命,我也要促得。”她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可王允、蔡邕、蔡琰、裴元绍四人听了,却如石锤于耳、铁打于心——是什么样的心意、什么样的坚强,才使得她将这决绝的赴死之意说的如此淡然?
她将王允、蔡邕二老的手牵在一起,盈盈一握,陡然站起身来、走至那门扉之前,将那殿门一推而开,殿外阳光如火如荼,尽数洒进殿来,众人不论老幼男女、服色如何,尽被那骄阳浴成一片金黄,只是那貂蝉背对众人款款前行,背影在那团金光的锦簇下渐渐的稀疏不见。眼见貂蝉快要转过那条后殿小道、消失在金色骄阳里,蔡邕唤道:“蝉儿,你去哪里?”
貂蝉回过头来,似林花春红般微微一笑,淡然道:“去温侯府,见吕布。”
巳牌时分,温侯府府中大殿上已是群豪满座,吕布高高雄踞于大殿正央,昨夜月宴至得此时他一刻都是未曾合眼,连身上的黑冠武服都是未换,因是一宿未睡,纵使无双英豪如他也不免显得有些困顿,但便是在不经意的举止动作之中,他一双精目中的目光却依然是锐利如鹰。吕布身前,诸将按着各人位序秩级依次而列,上首两端均是空着一张位子,当是那刀狂张辽、陷阵高顺二将之席。众将身前案上的浓茶早已是凉透,但却无人有意啜饮,一个个或是焦急无比的望向殿外、或是疑色重重的看着主公吕布。眼看着日头将正,殿外仍是未传来任何消息,坐于吕布身前右首第二处位置的曹性陡然自席间起身,对着吕布躬身一拜,说道:“主公,文远、伯平二位兄弟前日出去,到现在都未回来,说不定遇上了什么棘手的对头,不如容我领上一队人马前去打探打探?”
吕布抬头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曹性对面的坐席间站起一人,大声道:“万万不可!此次文远、伯平二位兄弟便装出行、即是行隐秘之事,若是修明你现在带人再去访探,岂不是露了马脚,容那董贼与倭狗的细作们探出虚实来?”说话这人乃是吕布账下的第三号人物臧霸,他原是泰山魂刀门孔老门主的大弟子,少年时便已武功了得,加上其急公好义、善于谋略,乡里间便是有些外匪寇作乱,乡亲们即请他出马或以武功扫讨、或以谋略荡平,倒也在泰山一郡有得几分美名,只可惜后来逢上黄巾大乱,他魂刀门毕竟是个小门派,被那徐州刺史陶谦征入兵伍之中参与平叛,只不数月,门下弟子在大小的战事中死伤殆尽,其后在与那“人公将军”张梁亲率大军的一场血战中连孔老门主也是身死殉国,整个魂刀门死得只剩其一人,彼时他深陷重围之中、原也必死,幸得吕布率领并州军马驰援,将他自乱军中捡回了一条性命。这臧霸原是以报恩之心委身吕布军下,但相处日久,被他雄心壮志、悠悠苍心所感,至此誓死追随吕布转战天下。早年张辽、高顺二人未投吕布之时,吕布因其老成持重,往往行军之前向其问于谋略,总能致胜千里、制寇为奴,便得了“奴寇”这一桩美名,只是后来张辽高顺二人入得吕布账下,他自觉武功智谋均不及二人,自请居谦退让,便是吕府上下得遇朝廷赐官封爵,他也总是自退于人后。便是由此,吕布军中上下人等皆敬重其德,对他更是礼敬有加,他虽是少有言语,但往往一语出口,便是连吕布也要听上一听。此刻他出面劝阻,曹性又怎会不听?
那曹性叹了一口气,坐回席间,再不说话,臧霸却不回席,环视在场诸将,道:“大家伙儿为文远、伯平两位兄弟担心,确为同僚应有之义。但文远、伯平二位兄弟武功高强,自是风雨浪潮中来去自如的好男儿,当世中除了主公与乱尘兄弟之外,又有何人能阻得住他们半步?二位兄弟此行乃是暗中保护卢老中郎等前辈先贤平安出得虎牢关,倭人既已答应了乱尘兄弟私下放人,自然也怕那董卓事后查探追究,做起事来定然小心翼翼,想来不会出得什么差池。就算是路上有些关卡遇上三两个不长眼的,不说文远、伯平两位兄弟见机出面摆平了,便是与卢老中郎同拘的一众曹家兄弟也够他们喝上一壶了。”
众将听了他一番说辞,均觉有理,心中的焦急感也是稍稍淡了一些,坐定在席位上,候那张辽、高顺二人回来。臧霸却不急于回座,面迎正孤饮淡茶的吕布,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意,说道:“主公,今日的这茶味道如何?”这臧霸少有说笑之时,此刻却陡然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来,众将均觉吃惊,熟料吕布却是一笑,道:“这茶的味道究竟如何,臧兄弟你不妨自个儿饮上一口,又何必相询于我?”
臧霸瞅了桌上的茶碗一眼,将目光又重与吕布那精光四射的眸子对上,但见他眉毛微皱,说道:“这碗茶我不用喝,都知它定然苦涩不已。”吕布被他说的来了兴趣,大笑道:“臧兄弟所言为何?”臧霸却不再笑,恭恭敬敬的对着吕布一跪三拜,这才道:“主公,今日在场的都是生死同当的自家兄弟,臧霸有一两句话想替主公说出口来,还请主公应允。”吕布面色陡然一沉,心道:“臧兄弟果然心细人智,我心中所想尽是被他看出来了。可此桩事牵连颇大,我一己承担便是,又何必引得一众兄弟们为我心神不安呢?”他原想出言制止,却见臧霸眼神之中诚意昭然,心中又想:“臧霸兄弟一片赤子之心,我若是当着这么些兄弟的面拂了他的好意,那岂不是让一众兄弟们寒了心?……”他正迟疑间,已听得那臧霸又道:“咱们誓死追随您为的是那天下家国,这天下偌大、家国万千,倘若主公一人将这份重负尽数担在肩上,那要我们又有何用?”
诸将原皆不晓得他二人所言何物,此刻见得臧霸与吕布二人均是郑重无比,这才明白过来吕布定然又是将一桩天大的难事独自扛了,众人均念得吕布的好,异口同声道:“大丈夫生而在世,唯志而已,我等追随主公,自是今生无悔无憾。恳请主公详言,末将万死不辞!”话毕,众将皆是扑通拜倒于地。吕布望着满地跪倒的豪杰兄弟,虎眶之中隐然有泪,半晌后才缓缓道:“诸位兄弟,都起来罢……”他望向臧霸,道:“臧兄弟你既然已是知道了,便由你来说罢……”
臧霸双手抱拳一敬,示过主下礼仪之后才开口道:“前些日子主公为救乱尘兄弟性命前去王允府中求见华佗神医,为求避人耳目,主公从后院进府,便是在后府之中,主公遇到了一个人……”众将均问道:“什么人?”臧霸叹了一口气,却是撇开不谈,只是道:“只是当日乱尘兄弟命在旦夕,主公初见那人时虽是心有万千感思,但却压在心下,却不料昨夜司徒府中秋夜宴主公又见到了那个人……”
臧霸说话间眼神一直不离吕布,可吕布却是一直龙骧虎跱似的坐在席上,面上表情陈定如水,只是臧霸说到夜宴时吕布左眼上的眉毛才稍稍一跳,臧霸又道:“说来也巧,我昨夜在司徒府上也遇见了一个人……”他说话总是打着哑谜,八健将中的侯成按捺不住,急问道:“臧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这个人、那个人的,到底姓谁名谁?”臧霸将头微微一摇,苦笑道:“主公见得那个人姓名为何只是我妄加猜测、并不能确定,而我昨夜见得的那人却是姓管名辂。”
侯成啊了一声,讶道:“可是那‘天下毓秀有几辈,请君叩取纵横庐’的纵横庐管庐主?”臧霸点了点头,说道:“正是他。说来也巧,昨夜我在司徒府中漫步而行,那管辂便撞上身前,问我道‘你家主公近有大变,须得借你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我并不识得于他,只以为是府中哪个客人喝醉了酒与我消遣来了,便欲一走了之,孰料他又将我拦住,又是说道‘你若是不帮,你家主公定要为此事抱憾终生。’我恼他胡言乱语,抬掌便要给他一个大耳刮子,浑没料到管庐主武功精强,倒被他避了去,我这才不敢小觑于他,待及问清楚了名号之后,才知事态严重,故而今日多嘴,将此事说与了众位兄弟听。”
诸将越听越奇,一个个满肚子的疑惑,正欲作问,却听得吕布陡然问道:“管庐主对你如何说得?”臧霸道:“禀主公,管庐主说主公命不久已。”吕布眉毛一挑,哦了一声,笑道:“我志在报国除贼,本就是将脑袋别在腰间的行当,命不久已又有何妨?”臧霸摇头道:“管庐主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说主公不过两年之命。”“放肆!”臧霸一言既出,诸将均是呸声大骂这管辂,有说他无耻无礼的,亦有说他满口胡言的,吕布却只是低头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说道:“那我性命长久与你今日之事又有何相干?”
臧霸叹了一口气,道:“管庐主说,‘自古红颜多祸水,英雄难渡美人关。’你家主公乃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可比之那殷商纣王、吴王夫差尚是稍逊三分,这两位原本皆是威健武勇、叱咤雄心,但最后一个因妲己失心、一个因西施亡国,难逃红颜枯骨之运……”他说道此处,宋宪插话道:“咱家主公日武夜文、操劳军务尚且不得脱身,可曾听说主公迷恋女色而不知往返?”群豪闻言,不由得大笑。可臧霸脸上悲色却是不减,缓缓道:“非是不迷,乃是未至。而至得今日此时,应是验言之机。”
听到这里吕布面色已是大为惊异,他方要向那臧霸问话,却被臧霸反问道:“主公,昔年您在常山同门学艺的师妹貂蝉可是未死?”他见吕布不答,又是问道:“她非但未死,更是好生生的活在王允内府中,昨夜月宴登台放歌的便是这位貂蝉姑娘,是与不是?”吕布怔了一会,从牙齿间挤出一个字来:“是。”臧霸又道:“主公早在上次夜请华佗之时便已见过,是与不是?”此时的吕布再无平日里的雄浑魁霸的英气,满脸皆是颓唐之色,但臧霸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相问,他不得不答,又是道一个“是”字。诸将闻言,俱是诧然。
只听得臧霸痛心疾首道:“世人皆说这管辂知或不言、言则必尽,他昨夜与我相说,我尚是不信,但今日此时,我却不得不信……”他转头又望向殿外的日晷,只见得晷针下而偏正,距那午时时正尚有一刻时分,他悠悠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转身向吕布匍身拜倒,一字一顿道:“还有得一刻时辰,那貂蝉姑娘便会拜府而来……主公,我追随您多年,从未求过您一物一事,今日逆上,只求您一字。您只要应了我这一个字,我便是千刀万剐,也是愿为,”吕布道:“何字?”臧霸道:“杀!”这个杀字他以内力吐出,又说的郑重无比,自是振聋发聩,在场诸人纵是傻子也是听出这其中的意味,臧霸这是要逼吕布杀他那青梅竹马、挚爱多年的师妹貂蝉!
臧霸候了好一阵,仍不见吕布作答,音声更悲,只听他口中诉道:“……主公,属下明白,这位貂蝉姑娘乃是您与乱尘兄弟同爱之人,便是拿您二位的性命交换,您二位也会不惧生死。可这女子当是天下大业之阻、万民安定之祸,留其一日都不得,唯且杀之!”
吕布虎目猛然一睁,这一睁间俱是杀机——他虽知这臧霸忠心耿耿,所图者也不过是为的天下安定、民生和泰,然而就为了那管辂的一桩谶言便要自己杀了爱侣貂蝉,这种非人之举他岂能做得?便在此时,听得殿外传来一声婉转轻灵却又悲伤无限的柔柔女声道:“大师哥,你若要杀我,那便动手罢。”
殿中诸将闻得这一声萧索无比的女音,均将目光转向殿外,却见殿外的日晷晷针堪堪指向午时正刻,那日晷之前,一名女子红衫红裙,日光浴在她长发、霞披、丝裙之上,更显其人伦殊色。她脸上未施半点的黛粉,但柳眉红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柔美之色。她虽是极美,但举手投足间,隐隐然有一股不经意的疼痛与沧桑,教人看的怜惜不已。
便是这样一个惹人怜兮爱兮的绝美女子,有人却自殿中跃身而起,将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正正刺向她的心口——此人,正是那臧霸。他臧霸武功修为虽然精强,但也不是满殿将士皆不是他敌手;他这一剑虽然是倾尽全身之力,但若当真要想拦下这一剑,这满殿上少说也是有个五六人。但诸将却均如锲子一般钉在地上,既不动身、亦不阻拦。貂蝉眼见臧霸长剑刺向自己,却是不避不让,她的瞳光仿若秋水,似笑、似言,又似悲、似泣,只是那么柔柔顺顺的望着那高坐于殿堂中央的温侯吕布。
“铮——”群豪耳中听得一声脆鸣,那臧霸手中的长剑已然一断为三,落在貂蝉脚边。群豪不明所以,还以为吕布出手相援,却见吕布仍如木人一般端坐在大椅上,再拿眼去望那臧霸,只见臧霸的脸上青筋毕露、黄气正盛,众人这才明白,刺向貂蝉的这一剑非是他人所断,乃是臧霸自己所为。臧霸也不与众人解释,将手中的剑柄掷在地上,长叹了一声,对着吕布双拳一拜,便已径自往府外走去。殿中群豪虽是打仗斗武的好手,但各个性情实诚,陡然遭得此变,一个个你望着我望着,不知该言说什么,过了好一阵,还是那魏续稍稍灵动些,向吕布告假道:“主公,今日既无军务要事,且容魏续请辞。”其余诸将当即反应过来,也纷纷向吕布请辞,可那吕布的眼神一刻也未离得貂蝉,只待众人连请了数遍,他才勉强的哦了一声,缓缓说道:“诸位兄弟,且让我与师妹相叙片刻,今日之事,我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不一会儿工夫,方才还坐满了当世英豪的大殿走的只剩吕布一人,而那殿外的茵茵芳草美树之畔,守卫的校尉军士也是自觉无比的撤了个一干二净。二人便一个殿内、一个殿外,四目相对、遥遥相望。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貂蝉终是开口幽幽说道:“呵,大师哥,你坐在这高瓴金殿的正央,可真是好生气派呢。”吕布虽与她多年未见,但毕竟是曾经耳鬓厮磨的爱侣,又怎会听不出她心中的怨责之意?貂蝉这一句,更是勾起了许多年前,他追随普净去那玉泉山学艺时对貂蝉许下的诺言,犹记得当年自己那样的意气风发、年少轻狂,更是说下身披银甲、脚踩金靴迎娶貂蝉的话来,到得今日,这银甲金靴已是有了、扬名立万也已成了,可与他心中那个想要的天下,却还太远太远。这一路走来,风激雨荡,几多悲欢,他都是忍了,一转眼,已是十多年了……十多年,我十多年未见师妹,到今日……到今日,我与她已然隔阂甚深,想到此处,吕布心中苦涩不已,毫无平日豪飒的英风,口中讷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貂蝉面上虽是竭力强装镇定,但见得自己日思夜想、难宿难寐的情郎在眼前怔怔失言,一如当年常山上的那个大师哥一般,心中再也熬持不住,颤声道:“师哥,这些年,你还好么?”
吕布嗯了一声,从席间站起,走上前来,将貂蝉那一对柔若无骨的酥手轻轻拿住,连连点着头,道:“好……好……好……”只是这几个好字之间,貂蝉的珠泪已是滚滚而出,不经意间,双手环住了吕布的腰。此时此刻,吕布唯一可以做的,便与那世间情郎无异,紧紧的将貂蝉拥在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