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十八回 盈虚合天道,何必劝淹留(1 / 1)卫渔1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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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尘喝了一口,赞道:“好酒!”掌间运力一堆,酒坛平平飞起,已是送到太史慈怀间,太史慈欣然不已,双手抱着酒坛,仰头便饮,他这般喝酒虽是豪壮,却远不及乱尘方才的那般英气翩翩了。太史慈喝了一口,方要再喝,却觉眼前一花,待回过神时,手中已是空空,那美酒已是被来人取了回去。那人眉目含笑,悠悠说道:“长夜漫漫,把酒而歌,岂能这般的喝法?”祢衡道:“老鬼,咱们既是请人家喝酒,人家怎么喝那是人家的事,你怎么又要管了?”那人呵呵笑道:“明月佳客,糊涂醉心,当为一桩佳话,若是轻易的饮得醉了,明朝醒来,谁又记得谁去?来来来,两位小兄弟请坐下来,俺方才去洛阳取这美酒,又偷得闲空,去那铺翠楼的后厨顺了一盘清蒸鲂鱼,咱们一同吃了。”

说话间,他右手虚空一掏,竟似变戏法般变出一个硕大的盘子来,盘中银汤滚滚,一条五尺来长的硕大鲂鱼卧在盘中,想来方从蒸笼出锅,香气四溢,说不出的诱人。其时洛阳鲂鱼乃是名珍之物,常为富贵人家宴客所用,寻常鲂鱼只不过一尺来长,这条鲂鱼却有五尺,其色鲜白,当为极品。乱尘、太史慈二人皆为酒道的豪客,对方以如此珍馐相邀,又何能相却?

四人同席而坐,也不用什么碗筷酒箸,只这么闲常的吃了,一巡酒过,四人已渐是熟识,言语间也没先前的那般生分了。太史慈最为有趣,搡了一把祢衡,问道:“祢老弟,俺们喝了好一阵的酒,你这位兄弟怎得总不说话?”祢衡将细眼一横,嗤声道:“你莫要管他,他是个聋子,听不到的。他既是听不到,又怎会说话?”那人来时问答如流,此刻祢衡说他是个聋人,太史慈如何肯信?他以为祢衡又在消遣自己,便对那人说道:“先生不远千里去那洛阳取了这悬空美酒与清蒸鲂鱼来,俺很承先生的情。不知先生如何称呼?”那人眉眼一弯,目光始终不离乱尘,笑盈盈的说道:“名号不美,与暴为邻。不可说,不可说。”他这一句出自那荀子的赋篇,本就有那隐晦猜辞之意,太史慈少读经书,怎能懂得他话中的深意?反是乱尘垂目喝酒,听得他说这般话来,心中若有所悟,抬头与他四目相视,二人只瞧了一阵,旋即面露微笑,皆已明白对方的用意。那太史慈却仍是纠缠,故意激将道:“祢老弟信口胡诌便就罢了,你身形完备,却硬要学人装聋作哑,好不害臊。”那人嘿嘿笑道:“我诨号天聋,岂能作假?”那祢衡怒道:“老鬼,你怎得把咱们的大号给说与了人家?若是传入江湖,不知有多少妄人要学咱们,抢了咱们的风头去!”那人啊了一声,颇为伤心,说道:“是啊,是啊,那就劳烦两位口风紧些,莫要将咱们的诨名说了出去,免得失了独占潇洒的美意。”

太史慈噗嗤笑道:“一个聋子,便是在前面加上个‘天’字,还是个聋子,谈什么独占潇洒的美意?便是世人再妄,也不稀罕你这天聋二字。”祢衡骂道:“你懂个屁!他天聋的名号或许没人稀罕,可我这‘地哑’的大号却有许多人觊觎,要是以后我的名号被人抢了,我定要将你嘴巴给撕了!”这祢衡口齿伶俐,又特别喜欢骂人,太史慈早就习惯了,原以为他的名号是地洪、金言一般的妙名,可这“地哑”二字又是如何说起?只听得太史慈笑道:“祢老弟,你就尽管欺负俺读书少,嘿嘿,俺说不过你,不与你争。”祢衡一双眼珠子圆睁着,骂道:“争不过就闭嘴,少在这里乱放臭屁。”他将脸转向乱尘,却是和气了不少,问道:“乱尘,你信不信我?”乱尘不欲与他争辩,悠悠道:“信你如何?不信又如何?”祢衡道:“我素来嘴臭的紧。你信我,我便与你干休。你若不信我……”说到这里,他忽的一顿,反是一声长叹,说道:“我也不能再骂你。”那来人奇道:“老鬼,你怎得改了脾气?”祢衡望着乱尘,一字一字的说道:“人家情怀萧索,我再与他说些不中用的笑话,又有什么趣味?师哥,咱们莫要玩啦。”那人听得祢衡这么一说,目色亦是黯淡,沉吟良久,终是言道:“乱尘,咱们今日前来,并不是找你消遣,而是有一桩事求你……”乱尘苦笑道:“我是个浪荡小子,两位前辈便是有再大的事,也求不得我。”

那祢衡将酒抛在地上,说道:“世人皆道‘能知者不能言,能言者不能知’,故而‘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可世情翻腾、百姓苦若汤镬之中,天地却仍是不闻不问,我这张嘴臭,偏要骂上一骂,便自取了地哑的名号,我家师哥见我取了这般的名号,亦觉苍天无耳,与我同伍。我二人自号天聋地哑,一个喜欢斗殴打架、骂人逞强,一个喜欢多管是非、品评人物,这般的反其道而行,非是恨天无耳、恨地无嘴,瞧不起这乾坤造化,而是只想将天父地母羞上一羞,好教他们救一救水火中的世人。可我二人奔走多年,骂过的人、打过的架不计其数,却始终没入得天地的法眼,熄了这世间的烽火。今日与你一战,我方是明白,天地不欲人之生死悲欢尽握,故假聋哑以不言,天下之救,在心而不在人。”乱尘听他幽幽说完,心有所触,又怜他说得伤情,劝道:“知者不语,语者不知,非不想而不能也。两位前辈既是明白了这个道理,又何必再来相求于我。”

祢衡道:“这桩事,世间没有第二人受得。”乱尘哦了一声,再不惊讶,道:“既然如此,我便依了两位前辈罢。”太史慈奇道:“先生怎么问都不问,就答应了他们?”乱尘微微苦笑,却不答他。那来人却是伸手来拉太史慈,忽是说道:“太史慈,你可认得我?”太史慈见他神色端正,不似要与自己开玩笑,便拿眼将他仔细打量,但见得对方长身玉言、恂恂矜严,乃是一番逸气山人的气度,若是这般的妙人自己见过,他总该是记得,可无论如何他便是想不起来。那人见太史慈挠着头想了许久,始终想不起来,长叹道:“鄙人姓许,单名一个邵字。”他方是自报了姓名,太史慈与乱尘均是一惊——原来此人竟是与那管辂齐名的“月旦评主”!其时有一句童谣,唱的是“生死纵横求管辂,富贵捭阖问许邵。”许邵识人善评,往往评语说出,其人便为评语所定。他即往知来,抉其所藏,默契于心,恍然在目,堪称金口玉言。只是他向来惜言,只于每月初一择一人开评,不虚美、不隐恶、不中伤,辩人之好坏、分忠奸善恶,无论是谁,一经品题,身价百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世间人物,为求得这许邵一评,便是千金相换,都觉幸事。

二人在这荒山野林中偶遇了这样的大人物,怎能不惊?乱尘既知他身份,忙向他裣衽施礼,道:“前辈高义,小子方才冒昧了。”太史慈原也欲拜,脸上神色却是猛的一沉,恨恨道:“原来是你!”许邵点了点头,道:“是我。你可是记起来了?”太史慈脸上满是愤恨,道:“记得,当然记得!”听他语气,想来与这许邵有莫大的仇隙,乱尘有意劝解,问道:“太史兄弟,怎么啦?”太史慈道:“先生可知道俺为什么一直做这无名下将么?”乱尘道:“可是那刘繇有眼无珠,不识得兄弟的本领?”太史慈恨声道:“三年前俺投奔刘繇,因俺武艺了得,刘繇原本也要重用俺,却是这厮在汝南开了月旦评,好死不死却是评了俺,说俺‘弓马未熟,难负其能。不惑之年,却之将死。’俺与他素不相识,他却这般的胡说八道。那刘繇听了他的妄评,便说什么:‘我若用子义,许邵必会笑我不识用人。’因此只令俺侦视军情,做那寻常的走卒。这口恶气俺憋了这么久,终是见到你这贼子了!”他越说越是激动,双拳紧捏的格格作响,作势要站起身来。乱尘怕他鲁莽之下又与那许邵动起手来,伸手按住他肩头,掌间柔力一吐,教他立不起身。太史慈颇是敬畏乱尘,急道:“先生你让俺起来,俺年纪轻轻,却被他将一辈子的前程都是毁了,俺不与他拼个你死我活都对不住俺家的祖宗。”乱尘劝道:“彼时你声名不显,许先生又怎会没来由的评你?再者先生点评向来公允,想来评的是同名同姓之人。”可那许邵却道:“太史那是少姓,族人世居北海东莱,天下再大,叫太史慈的也只你一个……”他这般一说,乱尘心中都是稍稍有些恼了——彼时太史慈没去招惹你,你却给了人家一个恶评,害得人家无明主敢用。今日我做那和事佬,欲要化解了这其间的矛盾,你倒好,反是一句话将事情给说死了。你们这师兄弟,一个无端骂人、一个口无遮拦,当真是惹人生厌。但乱尘性子恬和,仍是压着太史慈,使他不致当场动起手来,口中说道:“许前辈,你既是这般点评我这兄弟,可是弄错了人物,有些误会?”

许邵摇了摇头,说道:“我月旦评人,从不妄言,又怎会有所误会?只是……”他“只是”二字出口,却觉惊恐,终不再言,反是那祢衡搡了他一把,说道:“师兄,那管辂洞悉时命,自以为破了天机,到头来还不是顺了天命?时至今日,有何说不得的?”许邵长长一叹,道:“太史慈,我当日那般评你,非是害你,而是救你。”太史慈冷笑道:“那俺可多谢你的好意了!”许邵道:“我若不如此评你,刘繇便会重用于你,你既为他麾下勇将,自然会加倍的卖命于他。你自己想想,这三年来刘繇地盘越打越小、兵众越打越少,那些个做他主将的,又有几个活到了今日?”太史慈冷笑道:“你与俺今日才是初识,为什么三年前就对俺那般的‘好心’?”许邵叹道:“因你是济世之才,该当有那奋发之命,我这是为天下而保你。”他见太史慈面上怒气稍减,说道:“我虽为月旦评主,仅是会那识人明相之法,所谓相由心生,彼人如何,皆由日常俗事可见,世人皆以为其人雌黄朱紫全在我口,殊不知福祸己出、运由自造,又关我什么干系?”太史慈道:“莫说些不相干的。那时候俺还是个无名小子,你又没见过俺,怎的对俺‘特别关照’了?”许邵苦笑道:“我原本也不识你,更不愿为你开得我这桩‘金口’。只因那人名望尊贵,所托之事亦是有功于社稷的义举,故而我不得不为。”太史慈道:“你那时就已是名贵之人,什么样的人比你还尊?”许邵叹道:“名利富贵,终是幻空。眼下这位故人已是西去了,我才敢说出来。想来他料事如神,早已算得这时势大命,到得今日,尽数应验,一毫也不得差。”

许邵这般说来,乱尘已是明白此人是那管辂,笑道:“兄弟你的命可是好的紧了。”他见太史慈仍不明白,说道:“天下间能知鬼神之事的,除了那纵横庐管辂管庐主,还有其谁?”太史慈道:“管辂?啊!管辂!”许邵点了点头,说道:“我此前与那管辂并不相识,只是那庚午年十一月末夜,我正与祢衡师弟思忖隔日品评之人,管庐主突来造访,与我说了一桩因缘,更口传了这‘弓马未熟,难负其能。不惑之年,却之将死’四句一十六字,为的便是阻你拜将受爵。”太史慈口中讷讷:“庚午年十一月……庚午年十一月,俺刚从北海南下,来了这江东投奔刘繇,只是他那时候公务繁忙的很,没有空见俺,让俺等到腊月初十再见。怎知道你这厮的初一时的评语一出,没几日便从汝南传到了江东,可是害苦了俺!唉……要是再晚上一两天到了那刘繇的耳中,俺的日子总要好过些罢?”许邵道:“管庐主事事料定,既然是赶在我月初评人的前夜来访,定然能算到初十之前刘繇一定能听得你的评语,此间因果,乃是天定,你休要懊恼。”太史慈虽已是明白管辂、许邵二人的好意,但心中仍是有气,说道:“你们便是保了俺的性命,到得现今却是没有明主敢用,大丈夫不能带三尺之剑,以升天子之阶,便是长命到百岁,也没什么意思!”许邵笑道:“谁说你不得明主所用啦?”他顿了一顿,手指孙策走时留下的那匹骕骦马,说道:“明主与你留的,不仅是这马儿,更是他的心。”太史慈旋即想起白日与自己酣战的孙策,心头大喜,高声道:“俺的明主是那孙策?先生,你可莫要骗俺!”许邵点头道:“千真万确。”

太史慈是个真性情的汉子,听得许邵亲口确认,自然是欢喜非常,也不顾得他人在场,兴起之下竟在地上打起滚来,口中更是不住呼道:“俺好快活啊!俺好快活啊!”乱尘见得好友如此,也是替他欢喜,便与那许邵敬酒,二人对饮了一口,乱尘忽是想起一事,微笑道:“许先生,你可忘了一件事。”许邵愣道:“何事?”乱尘道:“昔年管庐主为保太史兄弟,要先生说的那一十六字恐是情急编造。现今时机已到,太史兄弟的点评之语,可要改改?”许邵闻言却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良久方是说道:“曹少侠,管辂与我,何等样人?一言既出,岂是信口胡诌?”乱尘讶道:“太史兄弟武功卓绝,当世之中能胜他的不过十指之数。他师门精通阵法转圜之术,既是名师亲传,带兵打仗的本领也不会差到哪去。这般的人杰,岂可是昔年一十六字所言?”许邵道:“曹少侠你这可是将人高抬的紧了。太史慈武功虽高,但同济之人江湖间亦有数十位,便是他今日成了……成了那混元一气功,也不过伯仲于你那些本家兄弟,彼时他神功未成,我那般评语,怎可说是欺他?”乱尘暗暗一惊,压低了声音说道:“弓马未熟,难负其能。不惑之年,却之将死……难道……”许邵看了一眼正欢喜自乐的太史慈,缓缓说道:“他原可不必如此,可今日已是顺应天命,成了这短寿之实。”太史慈听得他们讲话,却是不以为意,大笑道:“俺今年十九岁,便是四十岁要死,也有得二十一年,俗话说‘十八年已是一条好汉’,俺有这二十一年的功业可闯,又有什么不满足的?”他说的极是豪壮,竟不以生死为意,许邵识人虽多,倒也少见这般英杰的,不由对他生出了敬意,但见他沉吟良久,忽然说道:“矢志全忠孝,东莱太史慈。姓名昭远塞,弓马震雄师。北海酬恩日,神亭酣战时。生死言壮志,千古共嗟咨。太史慈,我今日新评,你可满意?”许邵评人,向来只评一次,再无更改,众人岂是料到许邵却为这太史慈开了先例?连那祢衡都是笑骂道:“小子,你虽是个短命鬼,但得了我师哥的这番新评,福气可真是好的很哪!”乱尘更是拉了太史慈向那许邵敬酒拜谢,可那许邵却是轻轻一笑,道:“美酒我便喝了,你这拜礼我可受不得。”他神色忽正,陡然问道:“曹少侠,你可知他为何短命?”乱尘淡然道:“富贵由天,生死有命,此乃鬼神之事,我又如何得知?”许邵摇头道:“非也,非也。他今日如不遇你,可以八十终老,但现在却活不到四十岁。”太史慈笑道:“怎得前辈也和你家师弟一般的毛病,喜欢信口乱说了?”

许邵却是摇头,问道:“你师父传你混元一气功,说了些什么,你可记得?”太史慈道:“师父他老人家说这混元一气功乃道家大学,俺须得苦练三十年,至于融汇贯通,可能终一世而不能。”许邵道:“你师父可曾告诉你,他何岁练成这混元一气功?”太史慈挠了挠头,说道:“这个师父倒是没告诉过俺,不过听他老人家讲,他三十五岁方是身入江湖,数战而成名,想来江湖上高手众多,非得武功大成,才是能横行天下。”许邵道:“你师父位列天下五奇之首,资质可为绝顶,可他到三十五岁才敢下山入世,与天下高手竞雄,你相比自家师父,又是如何?”太史慈连连摆手,神色极敬,道:“师父有若天人,俺又怎敢和他老人家相比?”许邵道:“那你现今不过二十,资质又远输乃师,却已练成了混元一气功,这般的揠苗助长,却是将你命送了。”

许邵说到这里,乱尘心中已是大愧,拉住太史慈双手,哽咽道:“我……我可是害了你!”太史慈亦是心觉惘然,但他转念一想,乱尘相助自己打通十二正经乃是好意,途中又是自己强求,怎能怨得乱尘?他强忍着眼泪,反是大笑道:“俺太史慈先得了先生助功,后得了前辈赠评,正是花好双全的美事,想得自今往后,天高海阔、任俺驰骋,便是少活个几年,又有什么打紧?”许邵悠悠道:“你能有这般的想法,人生处便有了豁达,说不定将来又有什么际遇,延了你的阳寿。”想那寿命天定,又安可随意更改?许邵此说,只是相慰之意,反是乱尘眼中泪光莹莹,声音颤抖:“我……我助他通络筋脉,已是体察过他有十年的功基,可是承受住这混元一气功的冲撞,怎得……怎得害了他?”太史慈劝道:“照二位这般说来,人体脉象,须得到了年限才可承受那高深武学的福泽,可乱尘先生年纪轻轻,当今世上已是横无敌手,你这般的道理怕是说不通。想来是俺太史慈活该短寿,赖不得他人。”许邵却道:“曹少侠,你武功之高、眼界之广,我师兄弟二人自觉不及。可你当知,世间万千生灵,皆有奇异之处,倘若每一人都如你那般出尘脱俗,那世上何须再有争杀妄火?”那祢衡不知轻重,在这时插了一句,对太史慈说道:“傻小子,他是帝尊转世,你是什么东西?他前世金身百炼,又于山河社稷有功,自然今世受得天地精气所补,你又如何比得?”太史慈默然不语,乱尘却是强忍着泪问道:“两位前辈既知这其中因缘,可有解救的良方?”

许邵连连的摇头,说道:“时日已错,救不得了。”乱尘听他说得‘时日已错’四字,陡然明白过来,惊问道:“今日是什么节气了?”祢衡道:“你可是想起来了,今儿二月十九,方是过了春分,距那清明还有好几天呢!你在北方生活得久了,不知道江东地界春暖花早,故而见得这芳草绿水,以为已是到了端午前后,所以太史慈的十年之基并未圆满。可惜啊可惜,我二人在汝南修道多年,虽是听说过你的名声,但想来你再是了不起,与咱们也没什么干系,也没想着见你。可偏偏是昨夜亥时,我与师兄同时心神不宁,无端的生出到这神亭岭找你的想法。若我二人早来得一步,阻止你们瞎练武功,或许傻小子的寿算便不会减了。不过……”他瞥了一眼许邵,但见得他面色阴沉,却是不敢再说下去。乱尘原是怅然长恨,却听他戛然而止,便以为是有转机,稽首求道:“前辈但有良方,恳请赐教。”他行了如此的大礼,非但许邵、祢衡不肯受了,便是连太史慈也不肯他替自己这般的求命,三人忙是将他扶起,那许邵叹道:“曹少侠何苦于此,便是要求,也是我二人求你。”祢衡说道:“没错,世间因缘,皆有早相。若果不是因太史慈这个傻小子,我们也不会来求你。”

这许祢二人说话奇端无比,太史慈听的极不明白,说道:“两位前辈莫要说些不明不白的哑谜了,俺是个大老粗,你们要公子做些什么,尽管的说罢。”许邵眼望乱尘许久,但见乱尘目色胜雪、尽是萧索之意,心中难免揪疼,问道:“曹少侠,今夜昨日,你自觉有什么分别?”乱尘道:“心无二念,体有疴沉……江海明月,尽为混沌……啊,混元一气功!”许邵点头道:“你终是知觉了……你方才助太史慈通络之时,他口述心法,已是让你在无意中练成了混元一气功。”太史慈道:“那有什么,师父传俺武功,总不是教俺自己学不会、又烂在肚子里,先生无师自通,乃是他自个儿的福报。”许邵苦笑道:“良才善用,能者居之。这道理原也不错,不过他原是练到先天荒炁了,再过得一刻便可成了正果,可又被你打断了。不过他内虚精稳,能受得这混元一气的侵扰,与寿算倒是无损。”太史慈长吁了一口气,说道:“那前辈你还担心什么?”许邵道:“天地混元,是非莫辩,怎得不担心?”太史道:“前辈何出此言?”许邵却不理他,望向乱尘,说道:“实不相瞒,我二人眼下有一场杀劫,须得由你来解。你方才不知因由便已应了,现在若是拒绝,我二人也不能相怪。”乱尘淡然道:“我既已应了前辈,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信守承诺。”

许邵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便有劳曹少侠了。师弟,你口语伶俐,你来说罢。”乱尘道:“晚辈洗耳恭听。”祢衡道:“我与师哥本是俗世里的两个妄人,幸得仙师不弃,将我们录在门墙之下,又传了大道清修的法门,只是我二人资质愚钝,堪不透天地造化的玄奥,只能游离于妙道僻壤。九年前,仙师得证大果,羽化飞升之际,却怜我二人根基浅薄、无缘窥得乾坤庄严的妙相,便化作了天地金紫二气,入我二人精髓。我二人因这桩福缘,这才了悟天地玄黄、阴阳经纬,成了‘擎天手’、‘撼地腿’两桩武学。我二人原以为拳脚间的功夫练到这般地步,已是无可争锋了。如今一试,仍与你不败不胜,想来还是咱们做那井底的蛙儿久了,过于自大了。”祢衡说到这里,举目望着乱尘,只见他面色苍白如玉,给清冷的月辉一照,映着水中的绿波,粼粼点点,清清寒寒,竟不似尘烟间人。他素来好胜要强,自觉普天之下无人能盖过他二人,今日初见乱尘、又与他打了一场大架,却是油然心服,不知不觉间说话也没了平日里的狂傲气。殊不知乱尘已是心思狂涌:好一个‘擎天手’、‘撼地腿’!方才他二人攻我,当真是天地往来、无凝滞于物时,已是世间上拳脚上最极致的功夫,我全不能胜,只能以蛮力强压。孰胜孰负,岂不早分?

他二人各自思忖时,太史慈却是问道:“不是说二位的杀劫么,怎么又扯到武功高低上去了?”祢衡道:“傻小子,你急个什么?”只听得他缓缓说道:“想我修道之人,最忌灵台有欲、心上有尘,我二人虽是得了仙师的灵气,却是痴迷不觉,终难逃这三三之灾。”太史慈又问:“三三之灾是为何物?”祢衡道:“傻小子,亏你还是于吉的亲传弟子,怎么连这都是不知?”他见太史慈还要再问,心中发苦,说道:“所谓三三之灾,便是道门中人滥引天地业力,使阴阳难衡,到得三三之数,便要或杀己、或杀人,还了造化。”太史慈一拍脑袋:“啊,俺懂了!你们要将这杀劫转给先生,躲了这三三之灾。”许邵陡然苦笑:“转是转了,躲又如何可躲?我二人散功在即,过了今夜卯时,便是侥幸不死,也是武理尽忘,与常人无异了。”太史慈啊了一声,惊道:“竟是这般的凶险!师父教俺武功的时候,可没这般说啊!”祢衡道:“哈哈,你惊个什么?你那点修为,夺得了天地造化么?世间俗夫万千、能者却是难得一出,这江湖百年间,也就寥寥数人而已。便是我与师哥,也是荫得仙师的庇佑,算不得数。”许邵慨然叹道:“师弟莫要插科打诨了……仙师道法广大,却只教了我们这两个不成才的弟子,我们两个蠢人,不说是将师门发扬光大,总不能让师父的心血付诸东流,只传了一代便就此隔绝了罢?只是这乾坤金紫,非得天潢贵胄、德高才广者可居。而且距离我二人散功不过三个时辰,要尽学这‘擎天手’、‘撼地腿’的变化,须得聪明绝顶之辈……曹少侠,你天命加身,又有那六丁六甲暗中持护,而你的资质更是出类拔萃,千万年间无一人可与你相比。故而这天下虽大,我们无人可求,只能求你了。”乱尘怜他说的悲苦,但心想自古门阀森严、绝学不可外传,方才无意中学了太史慈的混元一气功已是大大的罪过,而自己非是许邵他们门下,怎能凭白得了人家的密辛?乱尘虽是不言,许邵却是明白他的难处,说道:“曹少侠,我们传功于你,乃是权宜之计,于你我皆是有益,姑且我卖个老,算你占了我们的便宜;但这‘擎天手’、‘撼地腿’你既受了,便连我们的三三之灾一同接了,咱们恩过相抵,还是两不相欠。”乱尘沉吟半晌,但见许邵、祢衡二人目光切切,只好点头应道:“既是如此,小子便且受了,日后遇得良人,定要将二位的玄妙神功详细教了,好教贵门的绝艺传于千秋万代。”

乱尘此刻非但受了他二人的重托,更答应替他二人日后传徒,想他本身武艺已是绝高,日后传功自然更胜了不少。二人目中含笑,说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将招式的变幻打与你看了,待得过会真力先散,这拳脚的功夫便使不出韵味了。”说罢,便双双立起身来,欲要体演这天地拳脚的招式。太史慈乃是名门高徒,不愿无端占了这桩便宜,亦是起身请辞道:“这山中莽兽不少,难免会打扰了两位传功,俺去将他们赶了,好给你们护法。”那许邵却是将手一挥,涩然笑道:“太初渺邈至极,古往今来的才贤高人难道少了?都只能管中窥豹、难得而详,我二人的这般拳脚功夫,取之于天地、还之于天地,你便是看了,又有何不可?只不过时间紧迫,你资质又是有限,这短短三个时辰之内,你能记多少、学多少,都看你的造化了。”他转眼又是看向乱尘,神色极正,说道:“曹少侠,你乃是左慈真人的名徒,自不可改投我门,但仙师所传、不可有怠,幸在我门并无什么森严教条,只有‘信义’二字,天诚地信、与人无欺,便为妙道,你且谨记。”乱尘闻言即是稽首行礼,这一次,祢衡许邵二人却不偏让,安然受了乱尘这一拜。

许邵祢衡二人这才安下心来,一个抱拳、一个抬腿,只是一瞬间,拳脚已成了漫天的花海月影。乱尘适才与他二人交战,虽已是见识过这擎天撼地的厉害,但此刻见得他们天翻地覆、劲气如虹,这天下间无双无对的拳脚功法全然展了开来,倒也是大开眼界,他不敢耽搁,一面看、一面记,想他心思才智乃是当世最高,观看之时结合自己从天书上得来的武学总纲,将拳脚上的功夫一一演化,由分至合、又合又至分,此刻许邵祢衡二人仍未将这擎天撼地的心法说出,且拳脚招数只使了一半,乱尘却是悟到兴起,身形一揉,化作一道白光,竟是一体两用,一同施展了许邵祢衡二人的绝艺。片刻之间,乱尘拳脚双分,白光一拆而散,宛若金龙紫凤,忽而磅礴厮杀、忽而交颈纠缠,这明月流水间,只是四道光芒,飞舞纵横。至于那太史慈,却远远受其资质所限,初时还能勉强理解许祢二人的招式,但数十招过后,别说是看懂,便是记住也是不能,只觉得目昏耳赤、胸腹间的热气都要从颅顶间爆发出来似的。幸好太史慈不是只知一味强求的妄人,精神旋即一懈,许邵祢衡二人的佳妙功夫,都成了那流水落花,他浑是没学得多少。

许邵祢衡二人又双舞了一阵,月光似那流水,映得他二人拳脚间的功夫,或巍峨雄伟,或峰峦起伏,或秀丽清雅,往往一招使来,有数百路衍变,数百路衍变中又各藏有成千上万种幻化,这般的变幻莫测,乱尘初时跟着二人出掌使腿,与他们一般的模样,可舞到中途,却是似是而非,招式间先有小异、其后便是大不相同,但招式间的武意却是相较许祢二人的更为精深。许祢二人瞧的欣慰,又觉自己体内的真气流散越来越快,也不及言语,拳脚的功夫只得越来越快。可乱尘的招式却是越来越慢,不待那太史慈发问,乱尘却又似发疯了一般,将方才落下来的十几招混成一体一股脑的打将出来。过了一阵,又是陡然慢了下来,如此往复,已满了三三九宫之数,乱尘出招已是行神如空、行气如虹,他的人,不着窒碍、不落飞烟,已与那天地同体。这时候,听得许祢二人哈哈一阵大笑,双双从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来,这一套夺了造化之功的擎天撼地功终是使完。二人失了金紫之气,均是无力的瘫坐在地上,看着乱尘如那入云的飞龙遨游于天地间,只觉得无比畅快。再过了一阵,听得乱尘两声长啸,似那割天的轰雷、裂地的惊涛,待得长啸声去,乱尘负手傲立于天地晓月间,春风微拂、长衫轻舞,翩翩渺渺,已近圣人。

许邵三人望得乱尘如此高蹈出世,各个心生向往,忽然听得一阵乌鸦的哑鸣,许邵心中一惊——已是到了四更时分了,再过得一个时辰,脑中的心法口诀便要尽数忘了!他二人上前拉过乱尘,也不管乱尘能不能分心二用,同时言说这擎天手与撼地腿的心法,想那天高地厚,这擎天撼地功成自天地,自然是繁复非常,分别又对应那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数,总计有一百单八种斡旋神通。上至玄堪造化,下至以无生有,阳伏而出、阴迫而蒸,五行八卦,全在其中,穷尽了天地其序、日月其常,可为武学绝响。眼见得东方微现出鱼肚白,二人越说越快,乱尘全力相记,正是人逐清月、光阴似箭。

忽忽之间,红日自山水间跃然而起,红光落在许邵祢衡二人身上,二人口鼻之中呼出两道白气,嘴唇翕张,却是不知如何将心法讲述下去了。这金紫逐空、武功散尽,乃是天地固算,二人也不如何懊恼,只盼得乱尘能将他们口述的心法尽数记了,两双眼睛紧紧望着乱尘。但见乱尘双目紧闭,一金一紫两股华光在他苍白的面色里斗转交缠,二人又候了一刻,直待那旭日的红色全然转金,照在乱尘身上,晨风微拂,乱尘鬓发、长衫轻舞飞扬,当真似那金光上仙。这一时,乱尘已尽数将他二人方才所讲的心法在脑中缕了一遍,又参照天书中的大道妙理,如这江南春天里的霖霖细雨,在心底缓缓落下,飞似青烟、落入微尘,大千万物,都不过芥子。他缓缓睁开眼来,眼望苍天红日,鼻中呼吸着芳菲花香,只觉天地间的妙道无穷无尽,一至于斯。许邵祢衡二人见得乱尘这般的光景,已知他非但将心法尽数记下了,更是在这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边记边悟,竟尔到了先前他们想而不可达的境界。他们一想到后继有人,皆是大喜,连忙整了衣襟,双双向乱尘立身长揖——这一揖,不敬天地,只为师学传承之功。乱尘不敢受他二人大礼,神色正敛,对他二人亦是弓腰长揖。但听得三人同时大笑,相扶着坐了下来。

太史慈忙是将酒坛递了过来,乱尘接过手中,但觉酒坛轻巧,拿眼看去,但见坛底清莹,美酒已是无多,他浅浅喝了一口,又递与了许邵,许邵接过酒去,正要喝酒,却被太史慈拿手遮住了坛口,只听得太史慈笑道:“前辈,这坛酒没多少啦,你会那飞天的功夫,不如再去洛阳取些来,这坛子里的就留给俺与先生罢!”许邵微微苦笑,手指祢衡,道:“飞天遁地,我二人原也使得,不过现在金紫二气皆散,莫说是山河万里、顷刻而至,便是走个十来里,便要大口的喘气啦!”祢衡笑骂道:“老鬼,你年岁比我大,你走十来里便要喘气,我少壮的多,最起码要走个二十里……”这话说了,众人皆是一笑,可祢衡、许邵二人却是笑中带苦,犹带怅意。想来他二人虽是豁达,又早知这命算之数,但前夕还是武林高手、现在已是不通武功的凡人,怎能教他们不伤心?那太史慈有心解苦,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说道:“呸呸呸,俺个大嘴巴。两位乃是武林前辈,俺要喝酒,怎能再三的烦得两位?”他将遮在坛口的大手收了,转头对乱尘道:“先生既然已得了两位前辈的真传,想来已是会了那登天入地的功夫,那还麻烦先生再去多取几坛来,咱们今天开心的很,喝个不醉不归!”

乱尘面现难色,说道:“太史兄弟,两位先生的武功我只学了个皮毛,那飞天遁地之法乃是妙等玄学,须得数十年的苦功才能有所小成,我虽有幸,但也不能狂妄如斯。我既不能上天半寸、也不能入地半尺,对不住啦……”太史慈讶道:“难道方才时机有限,两位前辈未能将心法说全?”许邵笑道:“全与不全,尽已过去,四方六合,斗转万象,皆如微尘,咱们又何必拘泥?”太史慈不明其意,正挠头间,祢衡轻骂道:“傻小子,我与师哥能登天入地,并非是什么武林奇学啦。你想想看,要是有这般的武功传了下去,那天下人都不学其他武功了,各个都能日行千万里,不受那山海所阻,那老天爷还要这偌大的天下做什么?”乱尘心有所悟,说道:“天地再大,心若不清,仍为牢笼。”许邵点头道:“不错,天地之阔,在于人心。太史慈,等你哪一天明白了这个道理,说不定这天地穿梭的功法便可自己悟得了。”祢衡噗嗤笑道:“老鬼,你功力散了,怎得品性也是变了,也学我这般不正经了?”许邵道:“师弟,怎么不正经啦?”祢衡道:“咱们这两桩玄术,乃是师父的金紫二气之功,想那盘古大神斧开混沌,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师父他老人道行广厚,遗了这金清紫浊二气分与了咱们,正应了那天地、日月、雷电、风雨,这般的阴阳动静,乃是太极所化,此为圣人玄学,又岂是个人修学所能至处?”话到此处,乱尘已是全然大悟,道:“二位方才所显,非是玄妙,乃是天地同体,正如那尘落沙海、雨落江湖,本为一体,自可穿梭来去,这般的功夫学不来、传不了,无怪我师父道学精深,也不能如此。”太史慈大失所望,道:“看来这功夫可成了人间绝响了。”许邵点了点头,道:“天地人三才,轻者在上、重者在下、人混中间,此为恒古之理,人生有限,但求心安体泰都是不及,又何苦想这些昆仑须弥的缥缈之物?”

说罢,他低头喝了一口酒,又递与了祢衡,祢衡笑了笑,说道:“乱尘,我哥儿俩也没藏什么私,除了这飞天遁地的仙术没法传,其他但凡我们所会的都教了你啦。咱们趁现在还不糊涂,你若有些不甚明白的地方,尽管问罢。”想那擎天撼地功繁琐非常,乱尘再是聪明,也只能仓促间悟个大概,不通之处多如繁星,又怎能一一问答?那擎天二字,乃是双手间的所有功夫,无论拳法、掌法、爪法、指法,从拳掌法门、点穴拿人到比拼内力、迎解白刃,全然擒敌于手中。便是个残疾人,也能引虚为实、运气化物,以衣袖做那抽击拍打的软鞭、钢棒、长剑、砍刀、斧头一类的兵器,天罡三十六番变化,只要是空手能成的招数,皆尽囊括于内。至于撼地腿,则是从地煞七十二路衍化,光是抬腿踢纵间的形意便有九九八十一招六千五百六十一式,至于盘、旋、扫、踢、踩、趟、蹬、旋八门各有演算,此后更是由双腿衍生,涵集了一桩灵巧滞重双全的轻功身法。轻功之后,更有双腿交织盘坐的各项法门,有循规蹈矩、亦有奇形怪状,皆是以双腿为媒,接引大地的灵稳之气。这两桩功夫成自天地精华,便是一人只学一门中的其中一类,也可能毕生而不能通悟,乱尘此刻天地全聚,原也应该头昏脑涨,不过他福泽深厚,方才得了太史慈的混元一气功,正印了春秋易象皆始自混沌太极的本初之法,于他脑海中搅合在一处,反倒是互相融合,使他另开了一番新天地。他虽然武功已是绝高,但毕竟七卷天书只得其三,武功也以剑法最为擅长,辅以深厚的内力和自创的无名刀法,虽然在江湖上已是横行无敌手,但拳脚上并没有超脱尘世的功夫。去年冬月,那陆压道人虽是传了他斩仙飞刀与相应的心法,他虽也有所练习,但他武功已然孤高,管他人刀剑枪戟也好、飞刀暗器也罢,他一把长剑在手,世间便没有不可力随心至之处,又何须使这抢占先机的远程功夫?不过陆压道德广大,传的这斩仙飞刀心法与今日的擎天撼地功高低上并没多少分别,亦是可由外而内、由体至心,激发乱尘的潜能,由这飞刀一门而通百门。只是一来那飞刀心法极为晦涩,二来乱尘未曾有缘见得陆压亲身施演,故而有所荒怠。反倒是今日的这擎天撼地功形意俱在,体、技、心一步步入内,终是将他武功上不甚擅长的拳掌、腿脚、轻功三项补足,这万千年间,至今日才是诞出了一个无所不通、无所不能的武学全才。

乱尘低头思了一阵,只觉脑间如有千丝万缕,既说不清又道不明,便是想问也是无从问起,方寸之间,他脑中忽是闪过“天地自在”这么四个字来,遂是浅浅一笑,道:“天地向来无言,我又如何问起?这桩造化,待我日后再慢慢悟罢。便是我资质有限、不得领会,将来给两位前辈寻个绝佳的传人,将这桩心法完完全全的背与他听了。”许邵轻捋细须,眯眼笑道:“甚好,甚好。乱尘,你既已能无象是象、无言是言,便是咱们找对了人……”他微微一顿,反是一声低叹,缓缓说道:“这功夫也已传了,咱们便要说那灾劫了……”祢衡嫌他话说得极缓,抢着说道:“老鬼,你不愿说,还是我来做那坏人,将这灾劫说了。”他眼望乱尘,神色极切:“我兄弟俩本有三灾,依次唤作罡风、毒火、五雷,要是我们金紫二气不肯散去,那现在那罡风之灾便已应了……呵呵,想来每一灾都能销魂蚀骨,我们又不是金铁石头造就的骨肉,这第一灾便躲不过去。”他见乱尘、太史慈二人脸上均有惑色,解释道:“第一灾‘罡风’,其利如刃,其锐如锥,透入顖门,一时三刻,穿音串诸骨节,直至涌泉,肢体发毛,一时解脱,化为羽丝,飘荡无形。乃此罡风,无能侵蚀;第二灾‘毒火’,从下而上,透入顶门,还攻脏腑,旁灼四肢,毛孔发际,一瞬息间,化为灰烬。乃此风火,均无所害,如是功能,亦可云至。第三灾‘五雷’,各率所部,环相攻击。道未闻时,一瞬息间,精神四散,永不凝聚。”

这三灾每一灾都教人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太史慈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霍然立起,惊呼道:“两位可是害死先生啦!”乱尘心中虽也有所惊惧,但他向来恬淡,而自己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至于心间情事难却、便是死了也怕要生生世世带着这桩求而不得的痛苦,反倒不如这般魂魄全杳的痛快,他想到此处,伸手将太史慈拉坐下,微笑着说道:“死便死罢,有什么了不起?祢前辈,您接着说罢。”祢衡苦笑道:“想死,哪有那么容易?方才那三灾只是我二人的劫数,到得你这边,可要远甚了!你这三灾,第一桩,断你金兰之义;第二桩,绝你爱恋之情;第三桩,灭你人伦之亲。如此三灾,是为天判、天刑、天谴。你想想看,男子汉大丈夫,哪个不是义气风发、情爱如火、严亲似雷,这三桩灾劫是将你所有的牵挂一齐夺了,让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留在世上,比杀了你要难受个千遍万遍。”乱尘原不畏死,听他这么一解反是惶然,脑中瞬间想起吕布、赵云、貂蝉、张宁、曹操、曹嵩等一众亲友爱恋,只觉心如刀绞、痛苦非常,正恍恍惚惚间,听得许邵幽幽劝道:“乱尘,我二人不是那管辂,自然不会那占候无错的卜爻之术,方才我师弟说的只是我二人的臆想,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想你福泽深厚,又是与天地为善,应当不至于此。”他见乱尘忧色难消,拉住他的手来,又是说道:“师父当年曾传了我们一句话,我原语说与你听了,你若是能参解详透,说不定可消得这妄灾,你且听了——故知大道,不可不究,不究大道,难脱三灾!所有三宝,俱为乌有。惟彼达士,知此言故,瓢笠相随,跋涉山川,访求高真,为说大道,永离三灾。然此大道,亦甚难言,所难言故,直窥无始,无始之始,至无无始,无无无始,乃为先天。先天之道,不可拟议,无可拟议,有何言说?不能言说,而为言说,所与言说,端于何起?盖可说道,只于有为,何名‘有为’?以‘无’为得,盖此无为,于‘有’为始。所谓有为,若何用功?究所用功,当问心君。所谓心君,具大解悟。”他生怕乱尘意乱神迷之间听不清楚,将其师父这桩原话又说了一遍,乱尘这才开口说道:“多谢前辈指点了。”许邵连连摇手,面上尽是愧色:“本是我二人的杀劫,自个儿死了也便罢了,却是连累了你……可是师父传功不易,我二人这些年来又没能觅得良人,膝下连一名徒子都是没有,倘若这般的死了,要师父的玄学绝了嗣养,如何能依?乱尘,我……”他还要再说下去,乱尘却是笑着说道:“前辈这是哪里的话?乱尘心若飞尘,本就是俗世间的缥缈微物,管他灾谴也好、劫难也罢,来便来罢。”

乱尘虽说的极为潇洒恬淡,但许邵三人听了心里头俱不是滋味。那太史慈想要借酒消愁,却见酒坛已是空空,连那解抑的念想都是断了,他少年气盛,抬脚一踢,酒坛子扑通一声落到了水中,春水淙淙东去、那酒坛也不坠至水底,浮在水面上晃晃悠悠,似那浮萍一般。乱尘被酒坛落水声音所扰,眼望这酒坛,只觉身若酒坛、浮浮沉沉,终是东流而去。这顷刻间,他又想起师姐与那张宁,二人眉笑弯弯的模样在他脑中纠缠交织,耳边一会儿是常山上师姐的轻责——“尘儿,莫要顽皮”、一会儿是草庐间张宁的柔唤——“曹大哥,你累了罢?”,二人的言笑嬉戏全涌在眼前,直激得他眼角湿疼,忍了又忍,终是不肯落下泪来。便在此时,他双手被许邵、祢衡二人牵住,只听得许邵道:“此间的事已是了了,咱们带你去赴一场春宴。”乱尘抬头眼望东方,缓缓说道:“我来这江东,是寻我家师父,只想自今往后,伴在他老人家身边,天涯海角、青灯蒲团,世间的烦心事,不想再沾了。二位的兴致,在下怕是不能陪了。”

许邵道:“我带你去寻的便是你家师父。”乱尘不由怔然,但见许邵、祢衡二人目光切切,心头一热,道:“那有劳两位了。”太史慈见得他三人欲走,急问道:“那俺呢?”祢衡笑道:“傻小子,你不回刘繇那里去啦?”太史慈挠了挠头,说道:“先前他军马充足,有争夺天下的实力,况且都用不上俺。现在他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连家底都输光了,俺再回去有什么用?既然他有俺没俺,都是一个模样,那俺也不用回去了,还不如跟着你们去吃好的喝好的。”他故意说的轻佻,乱尘等人俱是微微一笑,那祢衡藏不住话,笑骂道:“臭小子,你跟着咱们走,非但有好吃好喝的,还能见到……”他刚想往下说,却听得许邵一声轻咳,他只笑了笑,便不再言说。

春日清风如絮,四人牵着二马,且行且歌,倒也潇洒,一路上,那太史慈百般央求,祢衡始终不言半字。乱尘见太史慈执拗非常,脑中想起了昔年楚人屈原《离骚》里一句话,随即便唱出口来:“……时缤纷其变易兮,又何可以淹留……”他歌声清越,直逼苍穹,水边的白鹭因歌声振翅而起,扑棱之间,已远逝在春红柳翠的江南风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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