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几乎立刻就黑了,天上阴云密布,道路虽然平坦,但几乎看不清,金朝历法是阳历,月相不准,已经是二十三日了,月亮还有大半个,小冷一个人在道路上飞奔着,不敢停下,道路两边是点点的磷火和狼群的长嗥,在可怕的风声里,就连虫鸣似乎都包含了某种危险,快要跑到早上中箭的地方了,小冷终于忍受不了了,她畏缩地站在道路中间,犹豫不决。
就在这时,月亮钻出了乌云,道路一片清亮,不远的前方,一个黑衣女人款款走来。
“小冷,你害怕吗?”那个女人很漂亮,秀发披肩,穿着一袭白衣。
“你是谁?”小冷在发抖,女子没有答话,而是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弯腰凑到小冷唇边。“喝吧,对你有好处。”
那是一种甜甜的、带着烈酒和香草气味的液体,只是略微喝了一点,小冷就觉得身上舒服多了。
白衣女人抚摸着小冷后背的伤口,柔软的手掌所触及之处都变得暖暖的。
“小冷,不要担心,周围没有豺狼,也没有鬼魅妖孽,蒲察阿虎他们不在妫川,他们在赶往缙山县的路上。顺着这条道跑,越过一片种着荞麦的小山坡,路经两个村庄,跨过一条小溪,你会在一个小时——我的意思是说半个时辰之内见到他们。快去吧,你的同伴需要你。”
小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听她的话,但是她只是迟疑了一下,就顺着黑衣女人所指向的岔道跑过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白衣女人突然变得非常虚弱的样子,只能努力的休息一会儿。
此时的小坦舌堡里,高俊几个人还在忙碌。
“全都做,面粉做成容易保存的饼,稻米和干肉留着,鸡蛋全都煮熟,不能保存的蘑菇菜蔬这顿就都吃了。别让那些人怀疑,我去铡草,装作咱们还不知情。”高俊发号施令,几个人忙碌起来。陆娘取出点烧开的热水,加了糖和盐喂另外两个受伤的女子喝了,可以看出她们的气色着实好了不少,呼吸也匀实了。
高俊走到马棚外抱茅草,用余光瞥见了货场边上,唐括合达的挞马正十分做作的偷偷观察自己,他也不顾,把烧完的积灰倒在马棚边上,动手开始铡草。何志也也跟了出来,走到他旁边,把铡好的草码实跺好。
“你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么打算的吧?”何志也用力的堆紧茅草,他父亲是老派知识分子,家风严格,哪怕是装作铡草,也决不能糊弄了事。
“你什么意思?”高俊根本不看何志也。
“你明明知道,到明天早上之前,小冷根本跑不到妫川,而她又是最小的,你先是反对,后是赞成,以为我看不出来吗。”何志也又码好了一堆,拍拍手,又去帮忙抱茅草。
“原来你都知道。”高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确实,我只是想让小冷逃出去而已,她才十三岁,没必要和我们一起冒险。志也,你,你生气了?”
“我气,我气你不信任我。”何志也帮着高俊清理了铡刀的槽,这架铡刀是用生铁做的,十分笨重,刀刃也和没有差不多了。
“志也,是我害怕你反对,但是,”高俊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但是我想不到,想不到怎么脱身,现在唐括合达的人正在盯着咱们,只等亥时就来动手,咱们怎么办?”
“咱们只能尽可能的拖延时间了。唐括合达为什么要杀咱们?是要捂盖子,所以不会轻易让咱们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咱们只要一直在全边堡的车夫、戍卒、脚力面前,就能拖延不少时间。”
高俊抬头看了看暮色深沉的天空。“可是咱们有什么办法呢?按照现在的作息,大家都快去睡觉了。”两个人对视一眼,猛然间,那个主意又涌上心头。
小冷感觉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双脚似乎就要脱离地面,她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川沃野,茂密参天的古老松林,带着荞麦气息的双脚踏过了两个小小的村庄,轻轻越过蜿蜒的溪流,小道一下子变得宽敞了,三个穿着赭黄色袍子的骑手,带着弓箭,马上挂着横刀,正说说笑笑的迎面而来。小冷一下子感觉失去了所有力气,双脚像是踩在棉花上,直接瘫坐在地。
“蒲察阿虎,蒲察阿虎在这儿吗?”
一名小个子骑手“吁——”的一声勒住马头,惊讶的望着呼喊他名字的少女,随后三名骑手打马过来,那个小个子打量小冷的脸。
“姑,姑娘,你是在叫在下吗?”
“您是中都武卫军的蒲察阿虎吗?”
蒲察阿虎更惊讶了,小冷挪到蒲察阿虎跟前,抓住了缰绳。“我们是被完颜宣、温迪罕僧虔押送的人,僧虔前夜确实在小坦舌堡留宿,昨天早上在小坦舌堡出来不远处被歹人劫走,眼下小坦舌堡寨使唐括合达想要杀我等灭口,我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您快去小坦舌堡,您快去啊!”
蒲察阿虎面色凝重,转身对术甲通施礼。
“戎门,咱们去小坦舌堡,把知情人救出来,好好挤兑一下唐括合达这个老东西。”
“不必。”术甲通微微一笑。“阿虎,你才来武卫军不久,不懂得这里面的规矩,唐括合达干的没错。眼下既然已经知道温迪罕僧虔的下落,那就不必招惹唐括合达了,且回妫川县,知会一下德兴府录事司、妫川、缙山、永兴各县的县尉、巡检,点齐弓手土兵,进山剿灭歹人,捉拿温迪罕僧虔。咱们几个奉参政相公的意思前来办案,这些人还是要卖个面子的。”
“万万不可啊,眼看我的几个同伴就要被杀了!”小冷急切的牵住蒲察阿虎的衣角,大有你不答应我不放手的意思。
蒲察阿虎为难地看了看小冷,打定主意,又对术甲通欠身施礼。
“戎门,昨天我被那唐括老儿抢白,不找回这个场子实在难出心中恶气,请戎门允许我前往小坦舌堡,羞唐括合达那厮一顿,这几个逃兵或许还有用处,都带来也无妨。”
术甲通面露一点“我都懂”的笑容。“行,我答应你,奥屯白撒,咱们俩回妫川。”两名骑手策马而去。
蒲察阿虎结结巴巴的请小冷上马,小冷纠结了片刻,低声问阿虎。
“郎君,跟男人在一匹马上会失贞吗?”
此刻,小坦舌堡的寨使厅里,唐括合达怒眼圆睁,直接拍碎了茶杯。“那几个泼贼在干什么!”
挞马仓惶的低着头,低声辩白着:“刚刚天黑,也不知怎地,几个留在边堡的攒典、公使都说马棚那里有戏看,脚力车夫们也不休息了,眼下马棚那里聚集了三五百人,就连戍卒们也都参与其中。”
“哼,花样还不少。”唐括合达捏紧了拳头。“我就不信他们还能连轴唱三天,等人一散场,就动手。”
“寨使,咱们杀人是为了……为了掩人耳目,眼下这帮人都抛头露面了,咱们再杀人,还有用吗?”
“你还是什么都不懂!”唐括合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以为他们不抛头露面,上头想查查不出来?捂盖子的精髓是什么,是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你说的是瞎话,但是没人会揭穿你。”
“山儿,记住,在咱们大金,怎么做都可能错,找靠山永远不会错,无论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了靠山,就能逢凶化吉。但是靠山的交情是越用越少的,要想把交情用在刀刃上,平时就要学会不要用小事去打扰。”
此时,马棚,高俊在返场第三次之后,终于呕吐了。一开始效果不错,在长期疲乏、紧张、饥饿的劳动之后,脚力和车夫们在马棚表现出类似于回光返照般的热情,无论是多差的歌都能让他们激动的叫好,攒典和兵头们不得不一次次维持秩序。
戌时……亥时……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高俊的嗓子已经唱不动了,何志也也江郎才尽,人群开始三三两两的耳语,不时就有一些人离开。
马棚上的纱灯发出鬼魅一样的暗光,疲惫不堪的女子们机械的跳着意义不明的舞蹈,攒典们大都走了,还有十几个人聚集在一起,不知是何原因,还在看着演出。高俊终于忍受不了,趴在地上大口的呕吐着,呛出两行眼泪,流过尘土染黑的脸。
在昏黄的灯光里,高俊泪眼朦胧看见人群外围,四五个士兵正在缓缓靠近。
人群终于散了,除了值夜的岗哨,只有四五个不怀好意的人渐渐围住了马棚,唐括合达从阴暗中缓缓出现,挞马乌林答山儿跟在身后,郭延嗣也背着弓箭出现了。低着头,不敢看马棚里的人。
何志也搀扶起高俊,,高俊抹抹嘴,强行让自己看上去硬气些,因为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