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六死了,被轻易的抛弃了,甚至于他的死不能激起高俊等人的任何反应,几个人就这么淡淡地站在山上。
白六必然会死,因为他根本不相信高俊,也不相信自己,他相信的是权力。更可悲的是,他还没见识过真正的权力
也许是白六的死冲淡了大家心里的震惊,终于,程审年费力地站了起来,想要给彭大春做一个坟墓,他只能用左手慢慢的拾掇彭大春的尸身,为他合上双眼,地上的土太硬,又没有合适的器具,根本不可能挖一个墓穴,程审年茫然的看着四周,二十多岁的白面书生现在看上去却苍老的似乎就要没入余晖之中。
高俊走了挺远才找到一块湿润的泥土地,招呼大家过来帮忙,一行人奋力了一个上午,终于挖出了个小小的坑,恰恰仅够容身之用。大春的遗体被放了进去,郭延嗣和高俊慢慢培土,堆出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何志也找来一块白色的石头,程审年小心翼翼的捧着,慢慢放在坟包前。
程审年已经不能写字了,他把一根树枝递给高俊,让高俊写点什么当做祭文,高俊略微思索,当即刷刷在地上写下一行字。
“靖康以来,北方陷于胡尘凡八十六年,此人未尝一日为亡国奴也。”
程审年又哭了,刚才是绝望的痛泪,现在则是激动地眼泪,为彭大春,也为自己。
“起来……”尽管不太合适,但是高俊还是低声唱了出来,何志也激动地附和着,声音越来越高,郭延嗣他们惊异的看着高俊二人,到最后,高俊仰望天空,用最大的力气,澎湃的感情喷薄而出。
“就,一定要实现!”
…
术甲通看到地上的血迹后更加揣揣,这意味着更多的变数。
这是昨夜僧虔逃脱的地方,被他砍翻的人尚且横尸林中,兵器、火把扔得到处都是,术甲通的人马已经拖拖拉拉走散了,前面后面差的老远。
“儿郎们,仔细搜索,莫要放过!”靖安民赶了上来,吩咐庄户们四散寻找白六人马的踪迹,眼下,在上山的各路人马当中,只有靖安民的人还保持着队形,能够听从号令。
已经到了鸡鸣山北麓,还没有抓到白六的尾巴,那么很可能白六已经离开鸡鸣山了,这意味着术甲通的全面失败。
蒲察阿虎绷着脸,看着保甲们互相吆喝着,用木矛慢慢探路,一点一点寻找,但是成果仅限于找到个别熄灭的火把,或者几根刀枪,丝毫没有白六或者温迪罕僧虔的踪迹。
“郎君,怕是白六已经带着残部逃走了。”靖安民虽然没有官身,但却是一方豪强,自然可以越过诸位县尉、公使,直接向术甲通禀告情况。他欲言又止,想说眼下前后拖成这么长的队伍,按照目前队伍的情况,如果是白六的疲兵之计,一旦被突然袭击,怕是首尾不能相顾了。
“白六是要往山北去,让大家都往那搜索。”术甲通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毕竟是在武卫军当中服务的,经常出一些治安、警戒的差。他敏感的发现,靖安民部的状态要比其他所有人都好,不但没有疲态,发现的东西也是最多的。因此眼下只能把搜索的任务委托给他。
术甲通不得不承认,靖安民是个有能力的人,但随即他又在心里感叹,大金鼎立中原,四方安泰,纵然韬略在胸又有何用?靖安民最后也不过是一介乡野匹夫而已。想要步步高升,还是要和朝堂诸公搭上关系啊。
当然,这点心思术甲通不会表现出来。得到命令,靖安民招呼马豹过来,逐一吩咐给他听了,马豹即刻喊了十几个庄客,分散开往北寻找道路。
靖安民亲自带了七八个亲近的随从,和术甲通打了招呼,跟在马豹带的那十几个斥候后面压阵,而术甲通,蒲察阿虎留在这里收拢人马。
“戎门,我且跟着去吧。”蒲察阿虎可不愿意在这里等,他越来越讨厌阴鸷的术甲通。要是能跟靖安民走一趟倒也能畅快许多。术甲通答应了,蒲察阿虎赶忙挎上弓箭,抓起佩刀一溜烟跟着走了。
马豹穿的还是那件暗红色短衣,手里倒提着一把长朴刀,上面搭了三个钮,走了好一段路,到了晌午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庄客突然叫喊起来。
“快看!这又有死人。”
“大惊小怪。”马豹骂着走了过去,无非是三具尸体而已,一个中箭,两个中刀。
不过片刻,蒲察阿虎也赶了过来,查看尸体之后却有点疑惑。
“这里已经离山下不算太远了,也就半个时辰的路程而已,这回是谁杀的人呢?”
靖安民片刻后也赶过来,眼看这种情况,挥手下令庄客们分散搜索。
蒲察阿虎仔细地看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一处草木被压倒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被拖走了,蒲察阿虎心里疑惑,也忘记了招呼靖安民一声,沿着这条路就走了过去。
高俊等人收拾了行装,程审年谢过高俊等人的帮助,执意要离开,高俊不由得喟叹,自己还是收拢不了人心,几个人还在话别。
僧虔一直不怎么说话,只是左顾右盼,突然,他拔刀出鞘,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察觉的郭延嗣也卸下弓箭,四下扫视。
不远处响起了莎莎的声音,有人踩着倒伏的青草和落地的树枝,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了。五个人面面相觑,有点慌乱的分散躲进了树林中。
蒲察阿虎,挎着弓箭,带着佩刀,走过了何志也和僧虔的藏身之处,所幸没有发现。
离高俊越来越近了,他四下张望。
高俊心里万分煎熬,一旦自己被发现,僧虔和程审年必然不能幸免,下场就是死路一条。
“高俊!”蒲察阿虎突然小小的叫了一声,作势就要抽刀。
就在这时,僧虔从地上一跃而起,蒲察阿虎来不及回头张望,僧虔就靠近到身后,一掌劈到蒲察阿虎后肩,后者立刻一软,晕倒在地。
“怎么回事儿?”不远处,靖安民等人听到响声,急急抄起武器,一股脑奔向这边。
山林间,突然刀剑光芒亮起,十几个人突然出现,将高俊一干人围住。
“是安民兄?”高俊颇为惊讶。
“是高俊兄弟?刀枪放下。”靖安民颇为激动,上前拍打高俊的肩膀。
“高俊兄弟果然吉人自有天相,居然完璧而出,郭延嗣兄弟和何先生也真是义气深重,能在贼巢穴救兄弟回来。唉呀,这两位是谁?”
僧虔有点尴尬,倒是程审年不紧不慢、不卑不亢的回答:
“我就是程审年,涿州义军的首领。”
靖安民片刻之间还没能理解涿州义军是什么,僧虔也暗声回答:“某温迪罕僧虔,就是术甲通追寻的要犯。”
靖安民抖了一下,用好奇的眼光看着高俊,不是愤怒,不是欣赏,而是不理解。
“快!保护安民哥哥!”马豹叫了一声,一众庄客庄客又拿起刀枪,靠近前逼住了几人,枪尖几乎都要靠到高俊脸上。
“不,不必。”靖安民挥手斥退众人,但是马豹不依不饶,架好朴刀,对准僧虔。
“慢着。”高俊也制住了要反击的郭延嗣和僧虔,对方人多势众,又是早有准备,加上靖安民可不是泛泛之辈,让早已疲惫的僧虔和郭延嗣上阵,胜算决然不多。何况眼下没太多时间了,高俊也只能拼一把。
“安民兄能相信兄弟吗?”
“呃,按理我是相信高俊兄弟的,可……”
“这两位都是好人,僧虔是被冤枉的。”高俊已经没时间调和自干金靖安民和缓则程审年的分歧了,眼下只能赌一把,看过去几天的相处能不能让靖安民相信自己。
“安民兄如若信得过我,就请高抬贵手,如若不然,就将我等全部擒住,引颈就戮,并无怨言。”
靖安民为难的看着。“蒲察郎君被你们击晕在此,要我怎么交代呢?”
高俊的心像是被人抓着,万分痛苦,只能低沉的说:“那就全凭靖公处置了。”马豹就要上来揪住高俊。
“且慢!”程审年突然站了出来。“我自有解决的办法。”
所有人都愣住了,马豹也僵住了动作,都看着程审年。
“程先生,事到如今,你又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高俊浮出苦涩的表情:“在场的每一个人,既然都是身不由己,那就让我们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吧,安民兄,你知道,我不是不敢拔刀的人。”
“是啊,已经没有解决的办法了。”靖安民看着高俊,表情看不出悲喜。
程审年笑着闭上眼睛。“说到底无非是害怕被追究而已,我知道高郎君和靖安民头领各有各的前程,还需要一个清白之身。可我没有关系,自从我参加抗金起义开始,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你们所害怕的正是我所期望的,你们唯恐不及的正是我梦寐以求的。袭击温迪罕僧虔的是我,潜伏在这山中的是我,击晕这个女真人的也是我,只要我死,你们什么都好解释。”
“程审年!你在说什么傻话?”高俊一惊。
程审年并没有言语,而是向南方深深施礼。
“不好!快住手!”高俊一下子明白了,伸手要去拦住程审年。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匕首狠狠地捅进腹中,没想到一只手也可以有这么大的力气。
“审年!审年!”高俊、何志也等人赶紧扶住了程审年,郭延嗣就要查验伤势。
“没,没用的,我知道……”程审年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涿州义军……在,在鸡鸣山全没,我,我本就义不能,不能独存。”
“审年……”高俊泪流满面,抓紧程审年的左手,靖安民也不禁动容。
“死,死后,请乱刀斩之,定,定能解释。”程审年这句话实际上是对靖安民说的。
“高,高郎君,这块玉佩,你,拿着,有缘,有缘得知何用。”程审年指指腰间的玉佩,微微一笑,头一歪,溘然而逝。
高俊收起玉佩,抹净泪水,此时他突然感觉心如止水,天地之间并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东西,因为本就逃脱不了,一切的要义在于勇敢的站在恐怖面前。穿越以来的十天的日子里,他想逃的时候太多了,而现在他已经不想逃了。
轻轻整理一下自己的衣服,高俊的手按住刀鞘,又站在靖安民面前,站在马豹和成十数百的敌人面前。
何志也、郭延嗣、僧虔也都站起来,他们并肩站在高俊身边。
“不知靖公可交待否?”
“高郎君果然并非一般人,行事别具一格!”靖安民脸上是复杂的表情,大手一挥。“都让开,让郎君走!”
高俊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只是淡淡拱手,收回了长矛和直刀,打了个手势,四个人并成一列,平静的迈开步子,从保甲当中离开。
逃兵高俊,穿着白色的盘领袍子,提着长矛,挂着佩刀;逃犯僧虔,手执长刀;流民郭延嗣,弓箭在身、短刀在腰;逃兵何志也,侧握短刀。四个人迈着一样的步伐,脸色看不出悲喜。
“这……”马豹还想说话,但是人们已经分开站在两旁,四个人在两侧数十名保甲、庄客之间穿过,在刀枪之间穿过,消失在山林里。
靖安民遥望着高军的背影,喃喃自语。
“高郎君,少见啊。”
一行人,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