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但是冷冷的冰雨没有停歇,术甲通推开自家的房门,他一个人住在春台坊边上的小宅子里,并没有同住的人。
“术甲郎君想必找我们很辛苦吧。”高俊刚才还在端详着术甲通家里的陈设,看得出来他家境并不宽裕,这房子大概也是家里传下来的。
“高俊?!”术甲通大吃一惊,拔刀出鞘,这时,何志也也走了出来,两个人对面围住了术甲通。
“术甲郎君,今天你是走不脱了,想活命的话,就把僧虔当初是怎么被陷害的一一告知于我!”
术甲通横着刀,小心翼翼的后退,眼神在高俊和何志也脸上扫来扫去,始终不敢松懈半分。“我说了,你们就会杀了我。”
“我保证,你只要告诉我,你就能活着。”
“我该怎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不会违背诺言的,但是你若是寻死,我也乐见其成。”高俊按住了自己的刀鞘,恶狠狠地看着术甲通。
术甲通定定的看着高俊,最后把手中的刀放了下来。“你想要知道什么?”
“僧虔到底是不是冤枉的?”
“呵,冤枉,这个词只在你那里存在,对于我来说,是没有冤枉与否之分的。”术甲通微微低头,似乎陷入了回忆。“我做武卫军七载,查抄的官吏人等十数家,他们全都喊冤叫苦。实际上,如果跟对了人,他们就不会死。僧虔对你来说是冤枉的,对我来说,他不冤枉。”
“也就是说,僧虔没有贩卖私盐了?”
“当然没有,但是是否贩卖私盐和是否定罪无关。”
“是谁煞费苦心,构陷温迪罕僧虔这样一个普通马军?”
“直接的主使是户部主事孙晋卿,背后的推手就多了,从贩卖私盐当中获利的,上到省台,下到州县,不下数百人。僧虔查获了一大套私盐,把事情搞大了,当然要早早的让他闭嘴。”
“原来如此,那么,诱使僧虔发现私盐、指使白六一伙在妫川劫道的人,也就是你们的对手,又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同样实力不小。”
雨依旧下着,高俊心里暗想,要是僧虔听到这些话,心都要凉透了。
“那你这次是怎么和乌古论老僧一起来杀我等。”
“想杀你的是乌古论老僧,而我只是想捉僧虔,乌古论老僧答应我,等杀掉你之后,他回到押剌百户执掌全军,就把僧虔捆来给我。”
“你既然知道僧虔在中都交亭镇,怎么不带着武卫军亲自去抓?”
“我已经两次功败垂成,不能回中都复命,如果我前往武卫军公廨,请求派人去抓僧虔,恐怕先掉脑袋的就不是僧虔,而是我了。”
高俊点点头,表示自己没什么想要问的了。
“术甲通,我放你走的话,你们的人会不会继续捉拿僧虔?”这次问话的是何志也。
“只要你们不让僧虔落入我们对手那里,应该就不会了。”术甲通一边想着一边说:“僧虔已经坐实畏罪潜逃,他的口已经被封上了。”
“好,你可以活下去了。”高俊点点头,示意术甲通把刀扔在地上。“我们俩稍后便走,在此之前,你的手指要是敢碰到刀柄,我就让他它烂掉。”
“一言为定。”术甲通点点头,高俊知道他心里也很害怕。
就在这时,门外的大雨声当中似乎有泥泞中的脚步声,三个人都疑惑的向外望去,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高俊心里暗叫一声情况不妙,门就被一股巨力推开了,乌古论老僧像是一头公牛一样冲进来,一刀送进术甲通的肚子里去。
“你!”术甲通的口鼻都流出血来,死死抓着老僧,但是手指渐渐失去了力气,慢慢倒在地上,不过片刻,被高俊答应放走的人就死在了自己家里。
“老僧!你干什么!”高俊“唰”的抽出金直刀,何志也也拔出短刀,两个人戒备的看着一脸狰狞的老僧。
“他害死了我的外甥邰乐,我本来就打算杀掉你们之后杀了他,现在顺序调换一下也一样。”老僧拔出自己的刀,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流下,滴到地面上。
“老僧,我不明白。”高俊气愤的怒吼:“你不惜一切代价,害死了自己的外甥,和术甲通联手杀死我,你究竟是为了什么?纥石烈端还没有死呢!你还是押剌百户的蒲辇,你杀我是为了什么?”
“我必须成为押剌百户的亲管百户,为了这个目标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把所有的钱都给了石抹明安,我必须达到目的,灭掉你和纥石烈端这所有人。”
“你什么意思?”高俊听到“石抹明安”四个字的时候大吃一惊,厉声询问老僧。
“之所以押剌百户被纥石烈鹤寿留在大营看守,就是我向石抹明安行贿的结果,等你们都死了,我就是亲管百户!这全让高俊你破坏了,你这个混蛋,拿起刀来!”
但是高俊并没有拿起刀,他的刀尖垂下去了。
“高俊,拿起刀来,这是咱们之间的事情。”老僧怒骂着,但是底气没有刚才那么足了,高俊抬起头来看他,眼神里不是仇恨,也不是刚才的愤怒,而是同情。
“老僧,我可怜你。”高俊叹息了一声,居然坐在了椅子上,看着老僧,神情复杂。
老僧一时间呆住了,他浑身僵硬,一动不能动,似乎有点明白了高俊的意思。突然,他“啊!”的长啸一声,转身奔入了雨夜之中。
雨好大啊,老僧分不清路途,但他还是凭借着最深刻的记忆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到石抹明安的家宅前,现在这里灯火通明,数十名穿着蓑衣的武卫军手持火把,正在查抄石抹明安的宅子。
“这,这是?”
“石抹明安亡我朝大造之恩,临阵投于黑鞑,自绝中国,其罪当诛,查没家产,理所应当。”
乌古论老僧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瘫坐在地,嘴里不住地念叨:“他跑了,他跑了。”
雨势毫无减弱,夜太黑了,老僧花了好半天时间才摸准一棵树杈的形状,他费力的把那串佛珠套上去,用力拉,试了几下,觉得差不多了,就踢开了脚下的石头……
“移剌阿辛,你早就知道石抹明安叛逃?”
“不错,当我和乌古论老僧回到中都,发现家宅的门锁着,就知道出事了,平时主人的家眷是住在这里的。主人以前抱怨过国家犹如一潭死水,所以我当时就知道主人定然投奔黑鞑。”
“那你打算怎么办?留在这里吗?”
“不,我的主人背叛了他的主人,但我不能背叛我的主人,我要去黑鞑那里找他。”
“不想过没有主人的生活吗?”
“每个人不一样。”移剌阿辛转过头看着高俊。“高郎君,您真是个少见的人,我敢断言,您的金刀不会留取任何一个人的性命,但将来一定会有无数人因你而死。”高俊不禁哑然,移剌阿辛拱拱手,消失在雨夜之中。
…
滂沱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冲走了很多不该冲走的东西,比如小酒馆三军士毒杀案,比如文塔军士上吊案,对于每天都有无数尸首产生的中都来说,这等小案根本不算什么。
高俊他们第二天带着孙庭等人出城了,那一天郭延嗣、潘正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到高俊他们回来,几个大男人几乎是眼泪汪汪的出来的。
安置了孙庭,他的身体逐渐调养好了,高俊建议他暂时跟着自己,等到身体完全康复之后再去中都。
高俊也给纥石烈端带了药品,他完全的康复了,几天后就正式走马上任,成为四方馆使,他又得了荫一子的机会,把小儿子安排在中都路都酒曲使手下的一个肥差,加上一直在中都学习、准备考女真进士的二儿子,一家三口算是在中都团圆了。
自然而然,亲管百户的重任就交到了高俊手上,纥石烈端对这位救过自己的年轻人挺满意,虽然此人僭越指挥有些出格,但也无伤大雅。
几天后,高俊接到命令:押剌百户准备返回山东,这原本是石抹明安为乌古论老僧准备的礼物,现在的受益者却是高俊。全军沿着闸河,到了大运河南下的起点——通州。
就在这里,高俊宣读了南下的命令,不少溃兵和县民表示退出,里外下来,只有五百人愿意前往山东,这里面包括白卉的绣工们,也包括一直缠着高俊二人学东西的赵汝凡,这让潘正欢喜的发疯。
张成武也跟着高俊走了,眼下他成了无差遣的闲官,决心跟着高俊走走看。
有点意思的是,小冷也决定跟在高俊的军中。
通州码头,蒲察阿虎赶来为高俊送行。
“高郎君,真奇怪,我虽然为小冷等人放良,但是却有些不忍看到她痛苦,宁愿她不留在我这里。”蒲察阿虎摇摇头。“这感觉特别奇怪,我以前对亲近的人都没有过。”
“这叫爱情,蒲察郎君。”高俊微微笑着。
“爱情?”
“爱情是人类最朴素的情感之一,不要担心,我很为你高兴。”
“人类最伟大的情感……”蒲察阿虎咀嚼着这些生僻的字眼,此刻这些词在他心中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庄严感。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高俊已经站在船上了。
“蒲察郎君,我最后劝你,遇事多想,保身为要,早日离开中都!”高俊最后对蒲察阿虎喊着,也不知道后者能听进去多少。
不管了,私盐案的阴鸷、买官案的歹毒,都和术甲通、乌古论老僧的死被留在中都,高俊即将带着自己的队伍去开辟新天地了。
“山东,我来了。”
第三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