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何志也押送剩下的颇黎器去大名府,得到了殷有贵的隆重接待和全面保护,没有在大名府馆驿休息,而是住进了殷有贵的私宅。
何志也卖掉这些颇黎器,也列了一个长长的采购清单,希望殷有贵能够帮忙。
“好说。”殷有贵接过清单,越看表情越凝重。
最前面是一份书单,包括各类兵书、十七史、苏黄文、资治通鉴等等,这很正常;后面列的是粮食、油料和铁锭的数目,这倒也没什么;但是后面列的却是硫磺、硝石、铜器、牛马等物品,这就让殷有贵有些不安了。硫磺和硝石可以用来做炸药,牛马都是军用物资,严禁买卖,高俊莫不是要造反?
“不知道高百户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殷兄不必担心,我们押剌百户受命剿贼,军中器械不足,所以要从贵号补买一些。”
“原来如此。”殷有贵沉吟一声:“只是贤弟买的东西太多,恐怕……”
“殷兄无妨,钱不是问题。”何志也保证。
…
小山墩堡周围一片繁忙,农夫们唱着田歌,再过一个多月,小麦就要开始收获了,粟米也种了下去,一阵阵麦香如浪潮般涌来,让高俊很是陶醉。
过去几天,高俊带着李小七辗转经过了六七个村子,查看各地的夏收情况,今年春夏气候正合适,再加上新开水渠的作用,小麦长势喜人。高俊心里也有些得意,如果夏收秋收确实没问题的话,押剌百户就具备了一定的远程作战能力。
绕了一大圈,高俊今天来到了北寨,这里同样是一片繁忙景象,去年刚刚分来土地的奴婢们种地最为积极,甚至一些以前天天酗酒的人,现在也挥着锄头。
正当高俊兴致不错的时候,一个穿着淡黄碎花罗裙的女子牵住了马缰。“高郎君,您今天要给我个说法。”
“你是何人?”高俊制止想要拔刀的李小七,有些奇怪的打量着这个女子,她穿的很漂亮,一看就不是农家女子,说话做事也没有扭捏的态度。
“小女子叫周妙儿,乃是大名府路上的茶娘。”
“哦,你就是周妙儿啊。”高俊想起来了,这是僧虔去大名府回来的时候救下来的那个女子,这些天寄宿在阿兰家,商路上的女子,难怪做事如此大方。
“郎君,周虎可是你手下的军兵?”
“不错。”高俊翻身下马,正色对周妙儿说:“周虎不仅仅是个普通的军兵,他还是我见过的枪棒功夫最好的人,他为人忠厚,是为了保护押剌百户而死的。”
“既然如此,求求百户救救周虎家的人!”
“你说什么?”高俊心中一凛,今年过年的时候没有见到阿兰,让他心里已经有些不安,一听周妙儿如此说,顿时大惊失色。
“自从周虎死后,阿兰姐整日以泪洗面,每夜为亡夫诵经祈福,什么过错都没有,可如今你看——”周妙儿指着远处一片田地,高俊发现这片地小麦的长势明显没有其他地方好。“这就是阿兰家的地,女儿家怎么种得了?”
“为什么不把地租出去?而且今年元旦的时候,我也给了抚恤……”
“高郎君,你糊涂啊!”周妙儿悲愤的喊道:“阿兰姐没了丈夫,你给什么能落到自己那里?”
高俊心里一紧。“你这是什么意思?”
“郎君且自己看。”
高俊不动声色的靠近前去,发现了地上的一处石界碑,这种高不过膝的小石头是为了标明田界而所立的。这时候高俊才惊讶的发现,几处田地的农户早就过了界,在收割阿兰家的麦子。
“北寨的寨使纥石烈野驴早就偷偷通了气,不准租阿兰家的地。”
“纥石烈野驴……李小七!传令!潘正都集结!”高俊攥紧了刀柄,他似乎明白原因了。
纥石烈野驴正在家里面喝闲酒,还忍不住哼哼了两句,由得他心情不好,阿兰这个小娇娘如今变成小寡妇了,正好可以放在手心里揉揉捏捏。他已经偷偷给全北寨的人通了气,谁也不准帮衬阿兰家,,阿兰的家底赔掉了,少不得还得钻他的被窝。
野驴盘算起来,总有那么几个人敢藐视自己这个寨使,偷偷帮衬阿兰,过段时间收税的时候得挨个敲打敲打,想着想着,野驴仿佛已经美人在怀,猥琐的嘿嘿笑了起来。
“寨使好兴致啊。”门突然被嘭的一声推开了,,高俊黑着脸走了进来。
“高……”野驴吓得跌开凳子,金朝农忙时节饮酒可是禁止的,但他还没来得及张嘴解释,就狠狠挨了一耳光。
这一掌打得他天昏地转,懵懵懂懂倒在地上,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两个军兵拽住手脚,拖了出去。
在北寨边上的空地上,除去阿兰本人,全北寨的村民都被勒令前来围观,潘正都的一百名军兵肃立着,十几名来自北寨的军兵趴在前面,每个人要挨十军棍,野驴被像死狗拖出来的时候,军官正噼噼啪啪的打着,不时还传来几声惨叫——按照规矩,每叫一声则加一棍,刑罚时间被拖得挺长。
根据高俊刚才的了解,所有北寨的军兵都知道这回事,但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高俊立刻下令每人十军棍,潘正怎么劝都不好使。
所有军兵受完刑,被搀扶着站回队列,高俊轻轻解下佩刀。
“周虎是我的部下,为我而死,我却不能照顾好他的家人,过错首先在我,应当受罚20军棍!”
“指挥?”潘正失声喊道,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无论是军兵还是村民都十分惊诧,周妙儿张大了嘴,眼睛里是不可思议的目光。
高俊一声不吭的趴在前面的空地上。“潘正,你来行刑。”
“指挥,这不行啊,指挥关系着押剌百户的安危,怎么能受刑呢?”
“我治军无方,治民不严,理当受刑。”高俊咬着牙。“别留情,用力打!”
潘正含着眼泪举起了军棍,尽可能轻的打在高俊身上,可那毕竟是又大又粗的军棍,七八个棍下去就已经见了血。
“指挥!指挥!”军兵们全都涌了上来,这么久以来,高俊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的军官,给军兵的待遇好不说,还讲道理、没架子、对人和气,以往即使受罚,大家也是心服口服。
“别打指挥,要打打我。”李小七扑上来抱住潘正,哭嚎着说。
潘正也跪了下来:“指挥,剩下十棍,我替你挨了,我治军不严,也该挨十棍。”
一众军兵跪了下来,都哭成一片。北寨的村民也都跟着跪了下去,战战兢兢。
高俊心里憋着一股火,用牙缝里吐出来:“这是我应该的,继续打!”
等到二十军棍打完,高俊已经站不起来了,要靠两个人架着。
“纥石烈野驴,你可知罪。”
“百户!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野驴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你罪在何处?”
“小人……”野驴哪里知道自己罪在哪里。
“带下去,小山墩堡收监。”高俊不愿意在大家面前挑破事端,干脆直接把野驴拿下。
…
当天晚上,阿兰家里。
高俊是秘密来此,强撑着身子向阿兰致歉,阿兰一滴一滴地流着眼泪,深深地对高俊行大礼。
“阿兰,不要天天守灵了,我只希望你走出灵堂,我相信周虎也这样想。”
但随后,她还是回到灵堂,拿起了木鱼,急促的念着佛经。
“这……”高俊难过的看着那个背影。
“郎君是好人。”周妙儿的眼眶里噙满泪水,努力不让它流出来。“但是阿兰姐已经失去了丈夫,就算野驴俯擒,其他人又会怎么看阿兰姐呢?北寨人都如此看,北寨就是一个灵堂,天下人都如此看,天下本就是一个大灵堂。”
高俊沉默了,轻轻走出屋门,初夏的风温柔和煦,四周却是浓重的黑夜,在这黑暗之中,高俊知道,他所期待的那些东西正在生长,却那么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