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课后,学校负责人程辟将杨铉叫来。此人原来是县学的教谕,何志也觉得此人不错,让他继续负责教育。
“明天开始,你要兼职负责品德的教学。”
“这门课不是李志奇教员的吗?”
“他饿死了。”
“哦。”
少年们依旧来上学,学校的午饭依旧全额供应,但是不少人却日渐消瘦下去,很多人都是去年刚刚解放的驱口子女,还没有多少家底,由于灾民的压力,所有人的生存都更加困难,孩子们的口粮全都依靠学校的午餐。
杨铉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双双眼睛,这些纯真的孩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特点,有的来自原来地连阡陌的地主豪贵,有个来自曾经顶无片瓦的穷困人家,有的来自女真户,而更多的是汉人家庭,有些是解放了的驱口,也有在过往中失去父母的孩子。曾经的奴隶和奴隶主的孩子们,如今坐在一间教室里学习。
“这些是我的学生。”杨铉心中突然感到一阵激动,以至于晕眩,他确定这不是源于饥饿。
“孩子们,我们今天上品德课,第八课:四民百业。”
杨铉缓缓的讲读课文,四民:士、农、工、商。教材居然说四民平等,本无高下之分,读书也不是士的专利,所有人都应该读书。
“无论何种职业,都是中国子民,国家爱民如赤子。”杨铉突然觉得自己无法抵挡这种逻辑,以前他是不太相信的,但是自从上课之后,他接触了那些农民家的孩子,工匠家的孩子,乃是奴隶家的孩子。以往的贫穷限制了这些人读书的权力,当他们获得这种权利的时候,表现的一点不比别人差。有的时候杨铉觉得,并不是自己在教书,而是与学生们共同成长。
杨铉以前一直觉得,读书主要依靠天赋和品德,天赋好,领悟的就快;品德正,读书就踏实。穷人家的子弟不知书达理,主要是既没有天赋又没有品德,全是自己不努力。
现如今,他才明白,这些人只缺一个机会,只是投胎的运气差了一点。
“如果全天下的百姓,子女都能够进入高俊开设的这种学校学习,我朝岂不是要圣人辈出?”杨铉心里面逐渐有些佩服高俊和何志也。
这天上课的时候,他发觉原本坐在前排的一个少年不见了。
那个孩子叫樊浩古,家里很穷,父母都是贫贱的白丁,这名字还是学校的教员在入学的那天取的,平时就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但是一向听课很认真,眼睛永远跟着杨铉走,努力的想要记住老师说的每一个字。
“樊浩古哪里去了?死了吗?”
“他把饭弄丢了。”另一个孩子怯生生的说,他的脸也是不健康的蜡黄色。
“弄丢了?”杨铉明白了。
由于孩子们的午饭还能够足额发放,很多家庭把这点粮食当做是救命稻草,不少孩子会省下饭食,回家分给家长姐妹,如果把饭弄丢了,可能家里的孩子都要饿肚子。
“现在路上有一伙小孩儿,特别坏,专门抢我们的饭。”
杨铉点点头,下课之后,他把这一情况反映给了程辟,在他威胁亲自向何先生报告之后,后者才勉强答应会向何先生报告,也许明天放学路上就会有军兵看护。
回到学校的住所,杨铉开始缓慢的下决心,樊浩古的家里距离学校有一里地,他担心自己能不能走完这么长的距离。但仅仅是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口粮,去找樊浩古。
樊浩古的家比他想象的更穷,父母曾经是驱口,母亲早已去世,现在的母亲是去年分地之后结成一家的,这个妇人还很年轻,坐在门口,连唉声叹气的欲望都没有了。
樊浩古的父亲听说教员来访,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连忙出来迎接,一个劲儿的给杨铉道歉。
“俺们家娃儿不懂事儿,一赌气就不想去学校了,杨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别把他撵出去,我保证狠狠地打……”
樊浩古的母亲也淌眼抹泪的靠近了来:“都是小妇人不懂事儿,心想娃要是生气就别去学校了,害的先生亲自来访,小妇人真是……”
杨铉赶紧阻拦他们,很客气的询问樊浩古在哪里。
“孩子在柴房呢,中午一点东西都不吃,真的,咱们也不是就缺那么一点吃的,勒勒腰带就过去了,这孩子,明明还有吃的……”
“家里日子不富裕,但是总还过得去……孩子他爸干农活是好把式,还会赶车,能当木工……唉,也不是就缺这么一点吃的,他就是……”
杨铉摆了摆手,一个人进了柴房,樊浩古就坐在那里。
“难过了?”
樊浩古的眼睛红肿,明显刚刚哭过:“我让大家失望了,没有看住粮食。”
“以后遇到这种问题要向老师报告,你看看你右手边是什么?”
樊浩古扭头一看,是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金黄色的粟米。
“啊,是,是……”
“我早就知道发生什么了,瞧,我已经把粮食抢回来了。”
“我用的不是这种布包……”
“那些可恨的小子换了布包嘛,吃吧,这是你的午饭,快吃。”
樊浩古紧紧抓住布包,激动的看着老师,涨红的脸说不出一句话,随即扭头就跑。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杨铉长出了一口气。
这天晚上,何志也审阅了程辟的报告,着手准备派人护送学生,但是实在是太难了,根本挑不出多少人来干活,大家都缺粮食,冬季本来就容易断粮。
“你根本就不用派人去护送那些孩子。”正在何志也冥思苦想之际,喻侠再次偷偷出现了。
“为什么?”
喻侠亮出长剑,上面血迹未干:“那些可恨的小崽子已经被我安排了。”
“安排?”
“全都安排的明明白白,明天就不会有事了。”忽然,喻侠被何志也的举动吓到了,这个男人咬牙切齿的看着自己,双手一直不住的颤抖。
“你杀了这些人!”
“他们该杀!”
“都是些孩子!”
“孩子也该杀!”
何志也看着喻侠,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片刻之后,颓然的坐了回去。
“你说的对,确实该杀。十几岁的人应该明白是非善恶了,如果连别人活命的口粮都要抢,这种人已经不值得挽救。”
但是片刻之后,他的语气又狠厉起来:“我也该杀,我在让治下的百姓挨饿!”
喻侠被何志也的发硬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对这个男人生出了无限的同情。
“志也。”喻侠走到何志也身边,迟疑了一下,手还是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残酷,总有点天真的倔强……但是这很好,志也,你有治国安邦之才,却还有一颗赤子之心,正因为如此,我才,我才每天给你带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