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我已经习惯了。”依薇摇摇头。“我从来都猜不透他的想法。”
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依薇拉着容星宇来到了一间整洁的房间中。
屋内有着一张干净的书桌、整洁的床铺,还有一个放衣物的小柜子。
一丁点微沉的木香飘荡在空气中。
依薇帮容星宇带来的那些东西,则是好端端的放在书桌上。
“以后这里就算你的新家啦。”依薇微笑说,“看安娜的样子,她很喜欢你。我觉得当她了解你以后,她会更喜欢你的。”
说着,依薇狠狠揉了揉容星宇的脑袋。
“累了赶紧休息一下吧,今天辛苦你了。等会儿晚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容星宇点点头,看见依薇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之后,才爬到了床上。
柔软!温暖!安全!
太舒适了吧……
容星宇衣服都没脱,就这样躺在床上,头挨着枕头。
他盯着头顶的木制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没过一分钟就合上了眼。
他的身体松下来。
意识下沉。
不断下沉。
沉入雾气中。
……
……
……
窸窸窣窣,寒冷的感觉再次袭上全身。
容星宇不自觉抱紧自己。
在这一份寒冷之下,容星宇渐渐苏醒。
他被冻醒了。
有些迷茫的睁开眼,他眼前却不是木质屋顶,而是皎洁的明月。
月亮奇大无比,半浮在地平线上。大概在容星宇眼里,有他张开整个手臂那么大。
银雾笼罩,一点点幽蓝的光在脚下,延展向前。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变高了一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不再是一米四左右的低矮身段,而是匀称修长的体格。
不仅如此,在自己的风衣外部,一捆细密的银色锁链绑在自己的身体上,其中有一端正插着自己的心。
看来到这里的是他的灵魂了?
畅快的抬起头,终于又呼吸到高处的空气,这感觉真棒!
他唯一感受到的便是安宁——当然,还有寒冷。
他看着自己身上的银色锁链,顺着锁链摸到了自己的心脏位置,发现锁链并不是插入心脏,而是根本长在了自己的心上。
容星宇眨眨眼,将手盖在自己心上。
……
啧。
他顺着心口摸了摸银色锁链,发觉它们十分温暖。
沉默的放下手,他打量着周围。
自己正踏在一道桥上,桥面之下平铺着一张画。
虽说是画,但也不完全算是画。
它像是水面一样波动着,不断有一些类似灵魂的东西,被波浪托着爬上桥来。
它们有的踏上桥,继续向前走着,有的重新沉入画中之河,随着波动前往下一条路。
寒冷的感觉就是这些亡者带来的,这些亡者吞噬着容星宇身上的温度。
浑噩的亡者们擦着容星宇经过,让容星宇只感觉手脚冰冷。不过它们并不会攻击容星宇,似乎只是漫无目的四处飘浮。
容星宇站在桥上,看着周遭奇异的一幕。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道破裂的纯白高墙。它们有的凭空悬起,有的沉在画河水底,有的破碎不堪,互相连接。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一片幽暗无比的密林。
容星宇回头看了一眼密林,略作思索,没有选择进入林地,而是向前走去,走向尽头连接着一片土地的远方。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境,或者说是个别的什么地方。照常理来说,梦中的自己不该有如此清晰的思维才对。
总之,小心谨慎是没错的。
这么想着,他慢慢向着连接土地、悬着巨大银月的方向走去。
偶尔会有画中之河的浪波卷到桥上,然后冲刷上一整片幽蓝的光点。
这些光点常常会消失,但更多时候会被冷风吹起,连接成道道漫锁,在空间之中编织成型,补全那些残破的高墙。
在冰寒之中,容星宇走了不知有多久。总之,当他再次踏上土地之后,他感觉整个人都已经冻成一条冰棍了。
灵魂并不会生病,更何况有温暖的锁链在他的体表。所以冷也只是冷而已,并无大碍。
他叹息着,看向附近银雾茫茫的土地。
一座座十字正插在土地上。不少十字上挂着破布,看起来相当凄凉破败。
那些顺着桥梁踏到这片土地上的灵魂,在刚触碰到土地时,就被溶解成银色的水流,然后升起一丝雾气。
容星宇皱了皱眉。
不会这白色的雾气就是数量庞大的亡者提供的吧?
他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决定顺着道路继续向月亮走去。
顺着道路,容星宇穿行在冰冷而荒凉的墓地里。这回带给他寒冷感的由亡者换成了土地。
没有活物,甚至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继续提起精神,向前走去。
墓地没有多大,容星宇很快就走到了头。
一扇白骨制成的大门横坐在道路之上,将整条道路全部封死。在门的两侧,缠绕着如同阴影一般的漆黑尖刺,阻隔了前进的道路。
他抬起头。
纯白之门上,一只浑身泛着苍白光辉的鸽子立在上面。它的浑身羽毛似乎都由白骨制成,细密精巧。
骨白之鸽盯着来到门前的陌生访客,歪了歪脑袋。
出于谨慎,容星宇没有接近这只白鸽。
但这只骨头鸽子对容星宇很有兴趣!
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了走在墓地上还可动的人,骨白之鸽对于容星宇相当好奇。
它扑腾着翅膀想要飞到容星宇肩膀上,可容星宇心怀警惕,一下子弯身一避,避开了这只鸽子。
骨白之鸽似乎十分不满意,它重新扇动翅膀,想要降到容星宇身上。
结果自然……又被容星宇避开过去。
似乎是被容星宇的不识好歹给激怒了,骨白之鸽张开了翅膀,一下子发出了一声锐利的鸣叫,随后,鸽子又回落到骨门之上。
微弱的嗡声,自容星宇脚下的土地传出。
几乎是在下一刻,一股巨力袭来,容星宇顿时感觉自己被抛到了空中。
他惊愕的看向对自己施力的方向,只看见了一张三尖的骨质巨口自冰寒与死寂墓地中升起,将自己狠狠抛向天空。
这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等容星宇细想,他就被这东西给整个囵吞了。
一瞬黑暗。
极速的失重感传来,像是在玩什么滑梯一样。他试着减速,但管壁太过光滑,根本没有办法停止下降趋势。
黏腻冰冷的感觉透过管道传达到他的背上,令他有一种自己的灵魂被什么舔过的错觉。
伴随着一阵让人不爽的被窥视感,容星宇皱着眉头,朝下放望去。
很快的,他便看见了,在管道的末端,有着通红的光芒照射进来,而自己正以一种超高的速度滑向末端。
随着距离的接近,容星宇也看清了发着桃红光芒的底部究竟是什么。
那是巨大无比的、通红的三尖瓣门。
“嘭!”
他直接撞出了柔软的瓣门,被惯性拍到一层无形屏障上,随后跌落至海边的沙地。
扒拉一会儿身边的沙泥,盯着头顶刺目的阳光,容星宇咬着牙,扶着自己的老腰坐起。
好在有银锁链的保护,他也只是疼一会儿而已,没有受什么伤。
默默挣扎着站起身后,他听着清爽的海浪声,看着自己眼前的空气墙,抬手摸了摸,发现不能穿透分毫。
被扔到了一个限制的范围吗?
容星宇暗自思索着。
估计四周都有类似的空气墙吧。
试着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办法离开……
这么想着,容星宇回过头去。
可在下一瞬间,他的眼睛睁大了。
就连不曾停歇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见了一棵树下,有一个黑发黑眼,肤色苍白的少年。
少年身上穿着现代感十足的服饰,手边抓着一把小巧的手枪,打空的弹夹被随手扔在地上。
容星宇错愕的看着少年,整个人都安静下来。
他没有再去寻找什么出路,而是走到这个少年身边,蹲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少年。
似乎是察觉不到容星宇的存在一般。哪怕容星宇离他如此之近,少年也没有对容星宇产生任何反应。
黑发黑眼的少年只是靠在树边,艰难的从染着血的口袋中,拉出一个新弹夹,往手枪弹仓压去。
容星宇伸出手,似乎是想触摸一下少年的脸颊,可他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什么也没说,容星宇只是收回手。
站起身。
他抬起头,看向披着一层惨白色泽的三尖门。
他头也不回的向三尖门走去,却发现门已经关上,似乎是在拒绝容星宇的再次进入。
容星宇沉默了。
他后退三步。
随后,他用肩狠狠撞在门上,妄图撞开这扇门。
撞不开。
他再次撞上了门。两次、三次、四次……
可是撞不开。
他又试图将三尖门拉开,但是三尖门纹丝不动。
他疯了般想要逃离,但这里并不是现实,这里不归于物理规则的掌控。
死死盯着自己眼前的门,他回想起依薇说的话。
该死!该死!
这都是什么魔幻经历!
自己居然被一个骨头鸟扔进了回忆中……
这是噩梦吗?
难道是在无意识的时候,不自觉的接触到了第三界的知识吗?
会不会是在进入藏书室时接触到了灯的知识?
容星宇停下了无用的重复动作。
他倚靠在白门上,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下柔软的泥沙地。
他总算明白了,他根本就出不去。
这里是他的回忆,他被锁在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咬着牙,缄默着,等待着。
骨白之鸽不知从什么地方飞了下来,轻轻落在门上。它看了看容星宇,又好奇地将视线挪到靠在树边的少年身上。
良久。
容星宇听见靠在树边的自己说话了。
“为什么帮我……”
他虚弱的问。
“因为你是我看见唯一一个经历黑暗,却没有沉沦与屈服,而是尝试将它转化为自己的利剑,并用它劈斩黑暗的人。”
一道童音出现,解答着说。
双手撑在三尖门上,容星宇的头更低了。
他想要离开,但他被锁在这段记忆里,无能为力。
早已知道结局,甚至希望过不要做那个选择,就此沉眠于美梦之中……
可他阻止不了,也不会阻止。
只想逃离。
意识到不论怎样都不能撼动三尖门一分后,他沉默着,转过脸去,直视印在记忆中的画面。
过往已成定数。
十年尘封,黑暗的刻痕到头来还是叠在他的心底。不曾遗忘,不曾消亡,反而随着时间的滋养而越发深刻。
只有面对。
面对才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他转过身。
不出意外,他看见少年的身边走来一个盲眼的女孩。
“救我……”
少年将头靠在树上,轻轻说。
盲眼女孩听见少年的请求后,轻笑一声:“好啊。不过那有一个条件。”
少年喘息一下,抬头,向女孩问道:“什么条件?”
“你愿意成为我的利刃,为我匡正世界倾斜的倒影,执起朱蒂提亚的天平与宝剑,替我铲除规则之外的一切不义与不公吗?”
容星宇沉寂的望着自己。
他看见,少年的脸上扬起一份好看的笑容。
那是满足的笑容。
“这样的要求……这是我梦寐以求的。”
说着,少年又低低笑道:“让我活下去,我就听你的……成为你的利刃,为你效劳。”
“哪怕是今后都将活在地狱里?”
“哪怕是今后都活在地狱里。”
“别急呐,别急呐。”盲眼女孩笑着说。“一旦你决定好,作为对你勇气的嘉奖与惩罚,我会将一份真实交给你……那时,你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真的决定好了?”
少年听着女孩的话,脸上渐渐扬起一个狂妄的笑容。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承受的。”
他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容星宇直直的杵在原地,看那无知无畏的自己。
此刻,容星宇从未像这般,痛恨自己的狂妄。
果然是噩梦啊。
听着这段一生也无法忘却的对话,他静默的站着,等待自己的创口再次撕裂。
崩断心弦,如同碾碎苍白的鸟骨。
喀嚓作响,而后消泯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