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星宇看着自己眼前瑟缩战栗的棕褐色猫头鹰，抬着手臂，默然无声。

眼前这只猫头鹰死死盯着容星宇手中的面包屑，但却不断惊恐的扇动翅膀，竭力维持平衡，不让自己栽倒下去。

不论怎样，这只带着三件衣服飞了整天的猫头鹰就是不肯吃容星宇手上的食物，反而瑟瑟发抖，不断想要往后逃离。

可它又舍不得容星宇手里的食物，于是只能在不要运费和冒着害怕填饱肚子之间战战兢兢纠结。

容星宇看见猫头鹰的反应，微微皱眉。

他这么不招这小动物喜欢吗？可那只骨头鸽子挺喜欢挨着他啊。

叹了口气，环视一周，他就近拿来一个浅口蜡烛碟。将手上的面包碎屑洒到碟中，他将碟子慢慢推向这只受到惊吓的小胖鸟。虽说如此照顾，但他的动作还是刺激得猫头鹰一阵将离未离的扑棱。

做完这一切后，容星宇才退到门口处，看着这只猫头鹰。

随着容星宇的远离，棕色猫头鹰这才慢慢冷静下来。谨慎的打量容星宇好一会儿，这才一跳一跳，慢慢蹦到了蜡烛碟前，一扎猛子光速般啄食面包碎。

迅速吃完盘里的食物后，这只惊恐的小胖鸟便立马转身飞走了。

容星宇见状，只能无奈摇摇头，上前将蜡烛碟拉回原位。

他拆开猫头鹰扔下的包裹，三件如丝绸般顺滑的蓝色长袍便展开在他眼前。

美滋滋上身试了试校服，发现相当舒适。

依依不舍脱下校服，容星宇瞟一眼窗外已经黑下来的天空，又看了看已经啃完的各种法语文本，决定出去放松一下。

静悄悄从房间中走出，容星宇慢慢顺着梯子爬上楼顶。

静谧皎洁的满月高悬在空中，让明亮如流水的银光倾泻至大地。凄沉的夜幕似乎也被这荧光刷过一层微弱的亮色，显得不再像其他时间那般空寂。

他小心站在一侧斜顶的中间，坐下，躺倒，凝视那一片有如碎钻的繁星点点。

远离人烟的别墅附近没有茫茫的光害，那些夜空的群星也闪耀着它们的光芒。

他静静地躺着，就这样凝视这一片陌生而熟悉的天空。

“嗯？你居然躺在楼上看星星。”

依薇的影子出现在楼顶。

“不能让我浪漫一下吗？”容星宇头也不回的说。

“没有，我只是从没看见你上来，有些新奇。”

依薇坐在了容星宇身边。她手中拿着一个铜质大盘，上面刻着各种扭曲的曲线和刻度，两根同心刻尺正转动着。

容星宇看了一眼依薇手中的盘子，随口问：“这是什么？”

“星盘。”

容星宇感觉这个词语好像在哪儿听过。

“它是干什么的？”

“它可以根据你的出生地点、年月日时间查出对应的星相宫位。分析所有的星座，就可以得到一个人的很多信息，比如说……命运轨迹。不过一般这非常笼统。”

“占星术吗？”

“没错。到学校后你可以选修。不过，如果学它的目的仅仅是想要看破命运，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这玩意并没有什么用……因为有很多时候，命运总是玄乎得奇妙。”

容星宇微微笑了笑，抬头看向星空。

他沉吟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是躺在依薇的身边。

“知道吗？这些星星或许早就死了。”

“为什么这么说？”依薇来了兴趣。

“光的运动也是需要时间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一直以为它是一瞬间的事情。”

“对于小尺度来说，的确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过上升到宇宙尺度可就不一样了。宇宙太大了，连光的奔走也显得那么慢。”

“……嗯，好吧，有意思的假设，我不否认宇宙的确很大。那假设光的运动需要时间，然后呢？”

“想象一下，这些星星在离我们好几千万光年的距离发光发热，它们散发的光芒就这样不停歇奔走，直到几千万年之后，照到了现在的我们眼里……可那些星星说不定早就爆炸、坍塌、湮灭了？我们离这些星星太远了，远到它们就算是消失，我们也只能看见它过去的光霞……星星就是一个美丽的谎言，它们早已消亡。”

“就算事实真是如此，那又怎样呢？”依薇轻笑着坐起身来，“就算它们真的如你所说的，消亡了。可它们在你的心中仍然存活，它们留下来的幻影仍然影响你。那么，它是活着还是死去了，存在与否，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知道。”容星宇轻轻的说。“我……我不知道。”

他别过头，静静凝视月光之下少女娇柔圆润的脸庞。

“如果可以，我宁愿看不见这些美丽。看不见，就不会去妄想它的真实，就不会看到它背后的空洞。”

依薇温和笑了笑，或许她认为这些都只是胡言乱语的梦呓。

“不想妄想的话，那就不去想吧。”

“可我看见了。最残忍的莫过于此了吧。它就在那儿，黑夜逼得你不得不去看那美好的星光，想靠那美丽诱捕什么。”

“怎么这么说呢？”

“……因为我就经历过这种逼迫。”

“介意对我说说吗？”依薇轻柔的说。

“……。”

良久的沉默。

依薇放下星盘，侧躺在容星宇身边。

“如果不想说的话，就算了吧。”

“……不……我只是在想该如何才能说出来。”

容星宇撑着脑袋，侧身躺在屋顶上。

“我等着。”依薇轻声说。

容星宇盯着天上的银河，想了很久。

或许是十分钟，或许是半小时，又或者是半个夜。

他又对依薇说：“我给你说个童话故事吧。”

“好啊，我在听。”

容星宇没再看依薇。他转过头来，重新平躺在地上。

一直到风开始拂过他们的脸颊，将依薇的两缕头发扬起时，她才终于听见了容星宇的声音。

“……从前，在高高的天上，云朵的附近，住着一个巨人。

在巨人的院子外面，绕着很多很多的花藤，密密麻麻，组成了网格和道路。谁都不准在白天越界，不然就会被花藤缠住。在晚上，藤蔓就会睡着，但是有谁碰到花藤，一样会被花藤缠起来。

而巨人的家里，有一个贝壳妖精。它总会迷惑巨人，让巨人失去理智。

巨人家里有一只小鸟，很可爱的小鸟。她被巨人关在笼子里。巨人剪掉了小鸟的飞羽，砍掉了小鸟的一只爪子，让小鸟再也飞不起来，也跳不起来了。

经常，巨人在晚上被贝壳妖精迷惑后，就会开始随性伤害小鸟。他会将小鸟从鸟笼里捉出来玩弄她。可是小鸟没办法向藤蔓告知她受到的伤害……

有一天，巨人捡到了一只黑色的小猫咪。它很小很小，只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小猫咪又乖巧又可爱，很讨人喜欢。巨人一开始是喜欢小猫咪的，甚至连贝壳妖精的香气也不在意了。但渐渐的，随着他的兴趣消退，他又开始听贝壳妖精的迷惑，甚至有时候失去理智，不止是小鸟，连小猫咪也开始伤害起来……

小猫咪慢慢长大，变成了不那么小的猫咪。它开始有力气，有勇气，有智慧。可它还是太小，根本不是巨人的对手。

巨人想伤害猫咪，猫咪是可以忍受的。可是猫咪受不了巨人伤害小鸟。于是猫咪开始观察巨人的行为，发现每一次巨人和贝壳妖精拥抱之后，都会闻着贝壳妖精的香气睡着。

所以在有一天晚上，巨人再次伤害小鸟后，小猫咪终于忍不住了，它想终结巨人对小鸟的伤害。

如果巨人再也醒不来，小鸟就不会受伤了吧？它这么想着。于是，它趁着巨人闻着贝壳妖精的香气睡着时，亮出不太锋利的爪子，想挠开巨人的心脏。

可是，猫咪的爪子不够锋利。它没能挠死巨人，于是巨人掐住猫咪的脖子……小鸟看见了，疯了一样想要保护猫咪。于是她挡到猫咪身前，啄瞎了巨人的眼睛，然后将猫咪的挠伤啄深，啄到穿透整个心脏，这才杀掉了巨人。

巨人终于死了。死在一个晚上。

猫咪想带小鸟逃出花藤的网，可是花藤布置的太好了，小鸟和猫咪都出不去。它们被困在巨人的房子里，只能从天窗跳到墙上逃走。

太阳升起来了，花藤醒过来了。顺着血迹，花藤找到了小鸟和猫咪。

这一次，那只小鸟因为半个身体的羽毛上全是血，被花藤认为是伤害巨人的凶手。而猫咪却因为在跑动的过程中，爪子上的血全部被地面擦干净，而被花藤放过一马。

小鸟被花藤抓住了，可真正想要杀掉巨人的猫咪却被花藤放走了。

那只猫咪很伤心。它想保护小鸟，可它的行为却让小鸟永远被留在那片花藤里，只能眼睁睁看着小鸟被花藤……绞死。那只猫咪……开始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小鸟，带着小鸟逃离，恨自己的愚蠢，它恨……黑夜里不会动的藤蔓……恨……那个妖精……

小猫真的很喜欢小鸟……真的……它真的好爱小鸟……小鸟就是它的全部了……”

他忽然沉默，不再言语。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依薇。

他的肩膀开始颤抖。

碎裂的信息错综成谜，散落在地。童真和荒诞、压抑的恐惧与痛苦、模糊的门扉向她敞开，隐隐绰绰，痕迹蔓延。故事不难理解，仅仅隔着一层薄纱，在常春藤的攀登下美丽而悲伤。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静悄悄将手搭在他身上。她靠过去，轻柔搂过他，将他翻过来，抱在怀中。

风轻轻摇动草地上的蒿草，沉在地里，带起温热的湿痕。暗色交织，纷纷凋零，动情一刹，瞬息沉眠，跌落在隐没的无尽大地上。

她抚摸他的脊骨，轻吻他的额角，紧贴他颤抖的胸腔。

藏青蓝黑之下，银星绚烂，迷离交叠。

“一切都过去了。”

她低下头，轻轻说。

温润的话语回荡在空中，久久无人应答。仅有极细微一丝声音，流露转瞬，便被夏风吹得破碎支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