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冰纪后,又已千年。
笼罩长空的昏幕沉霭渐消,微若萤烛的煦日暖阳重炽,冰雪业已退却到角落,只余盘踞尖峰绝顶的雪帽冰壳片簇。
绿意重回旷野,大地再次复苏,姹紫伴有嫣红,草长更兼莺飞,劫幸轮回的莽荒星球之上,恍然又一暖季幸世降临!
山海湖川中,莽林野泽间,捱过严寒的兽虫渐次觉醒,尤以体型硕大者当先,横行蛮境,纵贯荒野,嗜杀而生,引颈而鸣,撕扯弱小族群的皮肉,嗅舐无助生灵的气血。势微力小者自也有存活之道,或是群居,或以众多,或具敏捷,或有刻毒……
与此同时,温热的阳光重新激活魑魅僵冷的魂魄,于是纷纷从长眠中苏醒过来,抖抖嗦嗦撑起昏沉的头颅,颤颤巍巍舒展冰硬的躯壳,待到暖意浸透四肢百骸,便自岩隙地缝中慢慢探出诡异的目光四处巡睃,随即蜂拥而出,又四散而去……
繁华骤落的人族,虽在经年累月的凛冽肃杀中侥幸得以保全一线薪火与几簇苗裔,一切堂而皇之的丰功伟业却已被冰封雪盖,继而被岁月流蚀冲刷得一干二净,就连自鸣得意的文明密语,也在子孙更迭间遗失殆尽。
好在,惊魂错愕过后,甫一神定,人族后裔便从懵懂中缓过神来,从各自的避难所中陆续走出,凭着本能再次抱团,由着惯性重新聚合。
然而,世界已经大变,天地重归蛮荒。人族后裔只得搜肠刮肚于曾经辉煌的片段点滴,东拼西凑起往昔风采的微痕浅迹,再而凭借与生俱来的狡黠,以求夹缝求生。
及至稍稍站稳脚跟,便是腾挪,继之捭阖,再施韬略,倒也勉强与兽共妖而舞,进而繁衍生息,渔猎稼穑,建城筑郭,慢慢找寻昔日冰封的荣烨,虽与先祖之高屋建瓴还相去远甚,更距前辈之绚丽灿烂还相差太多,太多!
但,固存于人类本性之中的恣妄之欲阴魂不灭,照旧潜滋暗长,不时浮沉明灭。于是,争夺与杀伐骤起,裂分与屠戮频仍。
一番昏天黑地的争斗之后,狼烟暂去,烽火稍熄。虽然仍有无数不知名谓的番邦异族散生八荒六合,中土大地上却依稀只见八大方国,其中又以澄阳、皎月为尊……
只是,眼前这穷山浩沙明显不似中土!
漫无边际的褐黄沙壤之上,偶有几个怪模怪样的嶙峋山体突兀隆起,打破起伏连绵的如波流畅,参差斑驳的焦砾黑砂罗布其间,宛若粼粼水面上的肮脏油斑,映衬着飘渺似烟的云,湛蓝如洗的天,显得格外诡异而又凌乱。
许是刚刚被沙暴舔舐过,单调的地面再无半点额外留存,就连风也没有一丝,更别提绿意与生机了!
只是,除了一名少年!
一名满面菜色、黑漆瘦削而又一头尘土的痴傻少年!
少年明显痴了,抑或本来就是个愣头傻瓜,连串发问之下,竟还是一幅充耳不闻、不动不语的模样,眼神也是呆滞不动的,只是委顿的盘膝而坐,直勾勾的盯着远处一座残缺而又怪异的山。
就这样盯着,看着,望着,不知道已盯了看了望了多少光阴多少时日,甚而几月几季几十上百年……
谁又知道?
不过,要说那山,确也怪得出奇。
一面圆润光滑,顺着一缕弧线缓缓向上拱起,便如一爿残破的蛋壳;另一面壁立如削,断面上更有大小雷同的六角凹坑,一层层,一叠叠,簇簇拥拥,密密麻麻,虽然大多裂损残缺,却仍不禁让人看着头皮发麻!
若是仔细看去,这座残山简直像极了破碎蜂巢的一爿,却又大得离奇,但普天之下何人见过如此之大的蜂巢?又是何人如此神力,能将这大如山丘的巢穴打得稀碎?
何况,此山明显不似寻常材质,寸草不生不说,光滑得就连沙粒也难以附着,阳光映照之下,竟有莫可名状的幽幽暗光吞吐闪烁!
而且,这山绝非孤例!此时目光所及之处均是如此这般模样,如仙女散花般被抛洒得遍地都是!
远远望去,这些残山似乎并非根治于此,而是不知来处却又被黄沙湮没的一片废墟,碰巧被肆虐而过的风暴刨挖出来,就此肆意铺陈,峥嵘乍现……
“莫不真真一个痴瓜?”
同样残异的山顶上,看似一般年岁的蓝衣少年已在痴瓜身旁立了许久,此时已然有些焦躁起来。
正欲发作之际,却见一截刀柄模样的东西从痴瓜身后布囊中露了出来,蓝衣少年好奇心生,伸手便向那物抓去!
手指堪堪触及之际,一道黑白相间的影子却从痴瓜胸口涌出,如闪电般在少年眼前倏忽来去,再而消失不见了!
饶是少年应变极快,但还是未及看清所来何物,便已着了道,手背上凭空多出两个又细又深的窟窿,殷红鲜血就此汩汩涌出!
蓝衣少年倒也硬铮,逢此一变,非但不曾骂娘呼痛,反而霍然伸手,将手执兵刃正要冲上的伴当止在当地。
略一查验,伤口无碍,少年便一面任由伴当包扎,一面饶有兴致的望向那枚奇怪的痴瓜。
此时,痴瓜的破衣开襟处仍在起伏蠕动,一截半黑半白的细长尾巴还未及藏好,正露在外面悠悠飘荡。只是那枚痴瓜仍旧无察无觉,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一幕毫不知情,脸上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
“那是个甚么鬼东西?”
不等手背伤口扎好,蓝衣少年已然忍不住问了一句出来。
便如从前,痴瓜依旧无言。
公子还想再问,却猛然听得山脚下传来一声低沉呼唤。
“远儿,为何不听劝阻,执意闯来此处,且给我速速下得山来!”
蓝衣少年往下看时,却见十数名骑驼兵士正拥着一位相貌冷峻的中年男子疾驰而来,话音未落,已然来到山脚下面。
却见这些骆驼体格高大异常,远胜寻常驼类,背生三峰,状如小山,各有两名驼兵前后驱乘,那些驼兵与蓝衣少年身边那名随从一样打扮,均是一袭浅蓝麻袍裹身,外面再套一领兽皮短铠,色泽米白,极柔且韧,似是一种海兽毛皮制成。
驼兵头上立髻样式也是大同小异,各自一支骨簪绾住,只用一条蓝色缎带裹束。脚下一色的及膝薄底兽皮长靴,手中无二的一条双耳白刃长枪,一眼望去,便各自透着机警干练。
为首那名中年男子却是独驱一驼,似是来得匆忙,未及更换戎装,此时宽衣博带,一领流波长袍曳地,腰间涛纹锦带缠束,头顶一只珍异贝壳磨制而成的精巧发冠,虽无兵刃在手,却于此时踞驼正色而坐,颌下一缕长须随风飘洒,手指山顶高处,自有一副不怒而威的气度!
“伯……伯父,你……你怎么也来了?”闻听来人口中暗含愠怒之气,蓝衣少年心中愧惧同生,说话不由结巴起来。
“且休问,下山来!”中年男子低声喝道。
蓝衣少年点头,刚要依言下山之际,却又一指身旁的痴瓜,壮起胆子问道:“伯父,这……这个痴瓜呢?不如我们将他带上!”
“远儿,你不记得咱们商队的祖训了么?”不知何故,中年男子此时神色之中,惊恐多过忿怒,却又不便立刻发作,于是转而换上一副语重心长口吻:“莫生闲端休问卜,一身轻行两不顾。”
蓝衣少年闻听此言,立时正色肃立,待到两句训诫刚刚念完,拔腿举步便行。
还没走出两步,却又停步,回头再望痴瓜一眼,似是心有不忍,说道:“伯父,咱们还是带上他吧,这里荒山野地的,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说不得便会蹿出个兽虫魑魅之流,把他一口吞了,那样岂不好大罪过……”
少年话音还未落尽,山下之人已然气得面红须飞,正欲开口怒骂之际,却有一阵阴煞的冷风不知从何而起,待到穿越那些怪山之时,猛然在半空中拉出一声抑扬顿挫的声响。
“咻……”
这啸声并不高亢,却异常婉转,足够阴森,高低起伏到莫可名状,寒心彻骨到歇斯底里,以至所有人都已汗毛乍立,纷纷在驼背上俯身掩耳,一副极为难受的委顿模样。
只有两人除外,一位便是那位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此时仍旧稳稳端坐于三峰驼上,但此时脸色也已转为铁青,张开的嘴巴不及闭上,就这样大张着。
另一位则是那位盘坐于山顶上的痴傻少年,仿佛世间万物早已不闻不问,亦无喜无忧,漠不关心到不觉不察,无声无息。
啸声乍起之时,也只是目光移转,从那爿残山上暂时滑开,转而随着一个随风疾行的还魂草球走走停停,似乎那团枯败的草球便是香肉醇酒、锦衣华裳,抑或心尖上朝思暮想的绝美娇娘,就这样一直盯着,看着,随着……
直到草球渐渐远去,继而消失在视野中,再也看不见了,痴傻少年仍旧呆呆凝望,宛如灵魂出窍一般!
待到“咻”声终于散尽,一直紧盯痴傻少年的中年男子猛地回过神来,对着山顶上的蓝衣少年断然喝道:“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