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大雪纷飞,整个汉口码头和沿边街道都已经被封锁住了,数不清的复汉军士兵十步一岗持枪守卫着,往日里人潮涌动的港口上,瞬间变得清静了起来,就连同码头上的船只,也都被暂时转到了其他的码头上。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复汉军大都督宁渝回来了!
在武昌城内,无数人的命运因为他的存在而发生了改变,有人敬畏他,有人崇拜他,甚至也有人憎恨他,可是等到宁渝的战船到了武昌之后,所有人都变得有些沉默了。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只会随着时间渐渐发酵到越来越深重。
码头上除了复汉军士兵以外,还有一大群穿着红衣的官员,为首的两人分别是政事堂右参议宁忠景和左参议崔万采,剩下还有许多或旧或新的面孔,依次排开,对宁渝的归来翘首以待。
这种场面其实还是第一次,主要是因为前几次宁渝回来的时候,都是处于比较关键的时候,行动自然也会比较隐秘,而如今复汉军马上就要开创一国根基,因此宁渝自然是光明正大的回来,将气势从而拉到顶点。
码头上的数十艘战船依次排开,从上面走下来了许多都督禁卫府的官兵,他们都是宁渝的亲卫,过了片刻之后,宁渝便在众将的陪同下,正式登上了码头,他穿着一身铠甲,身上还披着一层猩红色的披风,看上去相当英武不凡。
“属下等见过汉阳公。”
宁忠景和崔万采带着众人前来长揖一礼,他们在这里已经等候了许久,见到宁渝时,心情也有些振奋。
“免礼......诸位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如今新年将至,万物革新,将来的担子也会更重一些,大家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望着众人略带几分疲惫的眼神,宁渝不由得有些感慨万千,过去的一年用风雨变幻形容并不为过,年初的时候打了一场决定复汉军生死的大战,下半年便开始收复江南,这些虽然离不开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可是跟他们这些幕后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很重要的关系。
所幸的是复汉军打赢了,未来属于复汉军的大幕也将缓缓掀开。
“属下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一套流程走完了以后,宁渝也就坐上了准备好的马车上,崔万采将在一旁作陪,而宁忠景则去安排随宁渝一道回来的都督府官员,其中很多人还没有在复汉军内部走完程序,因此为了避免产生混乱,将在年前进行相应的安排。
上了马车之后,二人虽然算君臣,可也是师生和翁婿,相应的礼仪尊卑不能不顾,只是一番礼节过后,崔万采倒是先叹了口气。
宁渝注意到崔万采头上的白发多了许多,心里明白,崔万采位居中枢之位,费心的事情自然也少不了,想对来说反倒是毕竟辛苦的。
“渝儿你远道回来,原本有些事情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去跟你说,可是眼下事关紧急,因此老夫却不得不给你提个醒......”崔万采脸上带着几分犹豫之色,显然有些事情是毕竟为难的。
“可是先前的田亩政策?”宁渝仔细想了想,差不多也就是这个理由了。
崔万采凝声道:“咱们现在复汉军势头一片大好,很多人都以为这坐天下享福的日子到了。可是你之前在江宁制定的火耗归功、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这些政策,让这些人的利益受损,现在他们开始到处造势,说咱们这么说会伤了老弟兄的心......”
宁渝心里微微一凛,他知道内部的反扑势力终究是忍耐不住了,前番还有父亲和长辈们压制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可是官绅一体纳粮带来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他们便开始抱团反对,当然目的并不是为了对付自己,而只是为了逼迫自己让步.....
问题是眼下的宁渝没法让,新朝建立之初肯定是要出一批新法的,只有现在坚持把这几个条款给塞进去,将来才会好办事,若是现在服软了,将来反而更不好修改。
“父亲是什么意思?”宁渝先问了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将决定他后面的方向。
“楚王的意思是,长痛不如短痛,战场上该下决心时就不能犹豫。”
崔万采有些欣慰,他当然明白宁忠源说这一番话所需要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可是他依然坚定地成为了自家儿子的后盾。
“这件事情里面,程家和郑家牵涉地深不深?”宁渝又问道。
“程家老太公老奸巨猾的人物,此时自然不会跳出来冒然出头,程家牵涉进来的也不多。郑家不容乐观,郑先说当下先要顾全大局,不能太抠这些细节末节,反倒会误了大事......”
宁渝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最怕的情况都没有发生,只要程家还没有下场,这件事就不会闹得无法收拾,尽管内部有反对的意见,可是总比雍正眼下的处境强得多。
“改革一事,事关我复汉军之将来,更关系到天下黎明百姓的福祉,因此绝不能妥协,否则丢的是人心,也是将来。”
宁渝坚定说道,他先就这件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接着低声道:“这件事情我会尽快处理好,老师不必担心,只是有一点,咱们得先把势造起来,得让下面的人都清楚,咱们现在做的事情,是有利于他们的,有了下面人的支持,很多事情就好做了。”
崔万采脸上带着几分微笑,他满意的不是宁渝的处理方式,而是他那一颗为百姓着想的心,只有心怀天下,才能成就大事,一味专注于阴谋,并不能长久。
“造势,这倒是个好主意,咱们得先把更下层的人心争取过来,将来才会立于不败之地。”
宁渝轻轻点头,随后道:“明天....政事堂需要安排两百人吏员,人手不够可以从军中抽调,只是需要做到人人懂新的田亩政策,能够通俗易懂地将政策宣讲出来,然后再安排两千通晓粗略文字的士兵,以此分成两百队,每队十人,分别由这些吏员统领,然后深入到湖广两省的县乡,宣导田亩政策。”
“妙,实在是妙......”崔万采略略思考了一番,瞬间便能明白过来,这个做法的关键之处,通过这种工作队的方式,最大的目的其实还是一点,那就是保证中枢的政策到了下面以后,不会变味。
在这个年代里,为政者最难的其实不是政策的制定,而是政策的执行,往往很多出发点好的政策,到了下面以后会变得面目全非,像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政策执行的偏移,导致民怨四起。
关键是这种政策的偏移是非常容易做到的,就好比宁渝提出的士绅一体纳粮制度,表面上看已经做到了没了漏洞,可是到了下面,很可能原来向士绅收取的赋税,会被士绅们给转移到了普通百姓的头上,到时候反倒会成为一项恶政。
宁渝微微一叹,“这种工作队的法子只能暂解一时之弊,却不能从根本上去改变这种现状......将来总是需要进一步调整的,只是这中间要走的道路实在是太长了。”
崔万采见宁渝的情绪略微有些消沉,当下便微笑道:“路都是一点点走的,当年我跟你说救十人百人,救不了千人万人,可是若是没有这救十人百人之举,如何才有救千人万人之根本?你只需记得八个字即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老师倒是对我有好大的期望,只是这句话后面的意思,才是老师真正想说的吧......”
宁渝脸上带着几分笑意,随口念道:“河狭水激,人急计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虎山,我说什么也得闯一闯了......”
.........
“孩儿见过父亲.......”
宁渝跪在了地上,面对着上首端坐着的宁忠源,老老实实三拜九叩,无论他在外面是多么威风凛凛的大都督,可是在宁忠源的眼里,却依然还是个孩子。
宁忠源脸色有些微微激动,一只手微微虚抬,“快起来吧.......一家人不讲这个,今年咱们一家人可以好好坐下来吃一顿年夜饭了,前面几年战乱凶险,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时机.......咳....咳.....”说道这里时,他却发出了一阵猛烈的咳嗽。
宁渝心里感觉到几分不妙,连忙道:“父亲身体何至于此?我从江南送回来的几个名医,却是干什么吃的?!”
眼见宁渝着急,宁忠源心里也微微有些感动,他明白眼下的宁家将来也会成为皇族,很多东西可能会跟之前不太一样,可是这份父子之间的血脉亲情,却是他最为珍视的。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一旁的宁夫人的眼圈却是一红,“渝儿,大夫也曾说了,你父亲积年旧伤太多,再加上去年那次受伤,整个人的身体一直就没完全好......”
“怎会如此......那次受伤不是医治好了吗.......怎会发展至此?”
宁渝感觉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无论怎么说,父亲对于他的帮助都是实打实的,即便是起兵以来,亦未曾有过半句怨言......在这个关键时候,他的身体却扛不住了......
宁忠源止住了咳嗽,有些嗔怪地瞪了一旁的宁夫人一眼,“总是你在这里多嘴生事......老子一时半会死不了!”
“渝儿,你随我进书房吧.......”
当宁渝跟着宁忠源到了书房之后,宁忠源笑道:“近日来,我跟崔先生常常会对弈几局,棋力大有长进,渝儿不妨陪我来下一局。”
宁渝哑然失笑,他在上辈子便已经有一定的对弈功底,再加上这辈子跟着崔先生也下过多次,一身的棋力已经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自家这位老父亲顶多也就是初学爱好者的水平,当下心里便有些不以为意。
很快便有侍女摆下了棋盘,黑白云子各放一旁,宁忠源执黑先行,而宁渝则执白。
二人下棋都喜欢下快棋,不愿意长考,因此棋局很快便进入了中盘,只是场上的局势却依然是厮杀得难解难分,只是黑棋的大龙却隐隐有些危险,被白子已经逼到了角落当中,有些动弹不得。
若是寻常下棋之人,见到这一幕恐怕会不惜一切代价去挽救这条大龙,只是宁忠源杀伐决断,他很快便做下了放弃的选择,而是全力开始扑杀白棋的一片旗子,宁渝自然不甘示弱,指挥着大军开始屠戮黑棋大龙。
二人似乎是在战场上你一刀我一枪地直面扑杀,压根就没有抵挡和避战的选择,因此使得整个棋面变得血腥气十足,被吞吃的棋子也开始越来越多了起来。
只是宁渝见到自家那一片白棋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一刻,却是有些犹豫了起来,他终究选择了救一手,放弃了绝杀黑棋大龙的机会。
可是对于宁忠源来说,他的眼里却没有救援的意思,而是选择十分刚烈地继续扑杀宁渝的那一片棋子,尽管他已经损失惨重伤痕累累,可是却表现出一往无前的气势来。
“父亲,我输了......”
宁渝感觉自己脸色有些羞红,他实在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判断失误的情况,那一片白棋终究是不可救,可是宁渝由于救援白棋,反倒是错过了绝杀黑棋大龙的机会,倒让宁忠源以半目的优势获得了胜利。
“今日这棋却是下得有那么几分意思......”
宁忠源轻轻微笑点头,只是后面的话却说得有些石破天惊了。
“我不做皇帝了,你来做吧......”
“孩儿不知为何......父亲为何会出此言?”宁渝感觉自己都有些结结巴巴,仿佛听错了什么。
宁忠源哈哈大笑,只是笑声中亦藏着几分悲凉,“渝儿,为父今日借着下棋的机会,想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为将者当杀伐决断,为君者更要一往无前。”
“为父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当了皇帝,日理万机,怕是没两年好活.....到时候再让你继位,为父唯恐会多生出许多事端.....不如为父便就此归于田园,或许还能多活上几年....”
宁渝有些沉默,他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现在这种情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宁渝是不愿意现在就成为皇帝的,原因很简单,眼下的他若是成为了皇帝,势必会因为很多事情去妥协,因为少了很多的缓冲余地,他不可能一味的蛮干。
难啊难,天底下最难的莫过于当皇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