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侯光这会儿是真的哭了,嚎啕大哭的那种,声音呜咽涕泗滂沱,再无一丝高手形象。
这一幕完全的突发的,没有任何预兆。年过六十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个小年轻面前如此表露自己的感情。也许不只是感动,还有一些莫名的委屈,就像是独自负重苦行数十年都是悲苦自尝,突然遇到一位知音对他说,这些年你辛苦了。甚至不需要是“知音”,只需要有一个旁观的人真心地对他说出那三个字:何必呢……
当然,突发的只是他自己的情绪崩溃。而此之前的屋顶打拳和院中比武,是他昨晚平静下来之后给自己找到的能够快速接近林德箭内心的最佳方法,其实效果很好。
老头儿原本目的是以一个花甲老人的身份用摧枯拉朽地击溃林德箭,然后和颜悦色地告诉他:“我对你的房子、银子、妻子以及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兴趣,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如果按照自己所预想,就此征服林德箭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会被突如其来的三个字击中心房,就此哭得稀里哗啦。
而此时的林德箭完全的不知所措:只是一句下意识的关心而已,至于崩溃吗吗?搞得跟自己欺负老年人一样。明明挨揍的是我林德箭好吗?
或者是突然内伤爆发疼的?也不像啊。
或者是担心自己要赶他走?他也不缺房子啊。
想不明白,又帮不上忙,只好扶着老头子进了中堂。翠儿听到哭声也暂停做早饭过来看,林德箭赶紧拦着让他去街上买点卤肉。翠儿不放心,走出院子后又返身回来:“不然先问问清楚家是哪儿的,咱帮着送回去?”林德箭搂着她走出门去又安慰她:“没事儿的,你先买早饭去吧,他这边怎么办都不着急。”
把翠儿送出院门,又指点了她城南大街上几处有特色小吃的摊位、铺子的位置,才放心回到中堂。这时候老头儿已经缓过了情绪,见他过来便道了一声歉,然后去厨房舀水洗脸,又细心地用毛巾擦了擦才回到中堂。
林德箭拎了一壶酒放在桌上,指着两个酒碗说:“等下吃食买回来了,我陪奚家主喝点儿。”
……
两人都不是贪酒之人,在翠儿吃好离开之后就放下了酒碗。
然后有一个挺严肃的问题:既然老头儿你是奚家家主,自然看不上林家这点儿东西,更不至于专门来赖上自己。那么,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别跟我扯什么墨门、传承、复兴了,我不信。
老头儿很奇怪,不信?不是已经把证据“谶语”给你看了吗?
林德箭敲敲桌子:“奚家主,我虽说只是个山村野夫,但也不是没见过笔墨纸砚。你那张巴掌大的纸片子被保存一百多年?你哪怕别拿出来我昨天或许就信了。”
老头儿这才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一个小小细节的误会闹得耽误时间、破坏心情不说,还间接害得自己大哭了一场,一点儿面子都没有了。于是赶忙解释:“这只是我们历代家主上任的时候手抄下来的版本,我这一张也就是三十来年的样子,哪有一百多年。家祖留下的原话在族谱上呢,怎么可能随身携带?”
林德箭一想也是,认可了这个说法:“也是,不过这打油诗一样的东西,你们每一任家主都随身带着?算了,这个不重要。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对话终于回到了正规上,奚侯光呼了一口气,回答道:“这四句话现在虽然看着简单,如果要刻意往林家小哥你身上套的话怕是你自己也能说得通。但对于我墨门奚氏来说,却是硬生生地等了这一百四十多年。”
奚侯光重新掏出帽子里的纸片:“小哥且看这前句话,‘易州城西易家院,四十三年换新颜’,就是说在这易州城的西边有一栋易姓人家的宅子,会在建成好后四十三年更换主人家。这话不难理解,但要找起来确实废了我们家族不小的功夫。易姓在咱们易州是大姓,人口不知凡几,这加大了我们寻找的难度。所幸方位已经给出,在易州城西,而易姓人家、宗族多数居住在易水附近,在城南往东南方向为最多。然后我们就发动全族力量从州城的城西大街到城外的宝山脚下,中间所有的易氏家族我们这些年都保持着联系。不为别的,就是方便去了解谁家又盖了新院子,然后记录下来,然后每半年巡视一次,看那些已经建了四十三年左右的宅院,有没有准备出售的。州城里边的院子相对集中些,买卖的情况也多一些,而且离祖地也近,所以每月巡查一次。然后……”
“就这样,在去年的十一月份我儿将晓发现此处房子已经卖出,而今年恰是它建成的第四十三年,我们就知道谶语上说的人已经出现了。然后近三个月来我儿每月都来一次,却都是院门紧锁并无人入住,这又对应了谶语的后面两句话,正是‘汝门欲兴莫错过,正月十五到门前’,来得早也见不着人啊。本来……”
“哎,等等,”林德箭打断老头儿的絮叨:“两个问题,一是,你们这谶语不是只有家主才知道吗?为什么你儿子也知道?第二个,我们一家也不是正月十七才到,这可对不上啊?”
奚侯光听完一愣,第一个问题好说,第二个问题他也有些迷,不然怎么会在雪地里挨冻呢?但既然别人问了,也不能不回答:“林家小哥有所不知,这第一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谶语写在我家族族谱上,并不禁止族人查看。而且我儿奚将晓已经确定是我天水国下一代的墨门门主,只是小老儿自忖还有点儿精力,他也需要训练我那年幼的孙儿,所以才没有马上继位,这谶语他自然是知道的,而且连其中的秘密也清楚。”
“至于这第二个问题吧……小老儿也说不清楚。莫非是时间久远,当年并没有算得那么准?”
林德箭吁了一口气:“换句话说,其实很有可能这就是一个误会,是你们找错人了?”
大概是刚哭过的人更脆弱吧,奚侯光听到这话眼圈儿一红,眼泪差点儿又下来了:“我们这一脉已经等了一百多年,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再遇不到这位恩人,怕是不用儒门打击,我墨门也要自动消失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随着生意越做越大生活环境越来越好,一直一脉单传的墨门奚家,也许真的哪一天就放弃了千年的坚持,与其他人一样随波逐流,于盛世中享受烟花的美好绚烂,在乱世中承受着颠沛流离,彻底遗忘那曾经高高飘扬的“为万民谋福祉,为天下立大义”的烈烈乌旗。
林德箭见老头儿一脸的茫然心中不忍,想开口劝慰两句时突然心头一动:“奚家主,要说是正月十五的话,似乎也对得上。我妻在老家食欲不振,我当时急着进城帮她找郎中瞧病,临走的那天正是正月十五。只是刚出门没多久就遇上了这场大雪,在路上耽误了两天,所以十七才到……要按这么说的话,你那祖上只是没有算到这场大雪?”
“此事当真?”奚侯光闻言激动得跳了起来,一点儿不像个六十多岁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