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兰……?”
洛天羽喃喃道,与幕帘对面的那个娇小的身影相对而立。
“为什么不回应我们?”她的声音如同之前一样,直接在洛天羽的脑中响起。
“回应?”理解到她话中的意思,洛天羽的眼睛顿时因为震惊而圆睁,“难道他找的……是我?”
“即使触碰也无法感受,即使目视也无法看见,即使耳闻也无法理解。被长久地,长久地囚禁在名为‘自己’的监牢之中。”她没有回答洛天羽的话,只是自己轻声说着,
“当自我崩溃,身体离散,口中只能发出无意识的狂乱之声时,他也无法忘记追寻最后的光。”
“和我们相见吧。和我们相见吧。和我们相见吧。”
成千上万个同样的声音层层叠叠地又涌了上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洛天羽问道。
但幕帘的那头已经没有了人影。她的身躯依然在床上沉睡着,就像刚才根本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一样。
他睁开眼,试图从感应视角中脱离出来。
但——眼前所见的并不是他身体所在的病房里。
脚下是一片湛蓝的天空。抬起头,无边的树海从上方倒垂下来,空间感像是错乱了一般,完全无法判断自身的所在和距离。他试着向前走了一步,脚下是完全平坦的触觉。
这种美丽而又诡秘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中。他瞬间意识到这一点。
难道……自己被困在自己的心象里了?这个近乎荒诞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但是有过梦境的经历后,他对这种奇异的风景有了一些接受能力。
他无从确认自己沉浸在心象中的时间是否和外界同步。如果时间尺度是一致的,那么此刻他自己和田蜜都处于极大的危险中,没有做梦的闲暇与余地。就像曾经在梦境中做过的一样,他开始在平面的天空中奔跑,寻找让自己醒来的契机。
但没有什么用,无论他向着哪个方向奔跑,头顶的树海都无限地向着远方延伸。不知过了多久,他停止了这无意义的奔跑,抬起头向上望去。
好像有什么在树林中穿行。
他努力眯起眼睛向茂密的树冠之中细小的缝隙望去。此刻他无比希望自己拥有一双田蜜那样的眼睛,能看清那些隐隐约约一闪而过的影子。
也许那就是从这里脱出的契机。他这么想着,凝聚起自己全部的注意力,全力看了过去。
似乎是回应了他的愿望,原本有些遥远的树海在他的眼前忽然放大了一倍。
“——”
洛天羽并没有惊讶于这件事,他被眼前所见之物震惊得无以复加。
穿行在茫茫树海中的那些影子,那是人。具体地说,那是人的“虚影”。如同亡者的灵魂前往神话中的三途川一般,树冠之下,各形各色的人们像是蚁群一般聚在一起,用同样的速度,同样的步调,同样的表情无声地向着同一个方向行进,直到他视野的尽头。
洛天羽的脚步下意识地也动了起来,在天空中和他们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田蜜一瞬间感觉到了异样。她并没有告诉洛天羽,那时他操控着她击杀了那只指挥级之后,她的精神世界便像是封闭的壳上打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纹,透过这道仅仅能传出微光而无法看清壳外之物的缝隙,当那些只有洛天羽可以听到的耳边低语出现时,她也能够隐约地查觉到。
而现在,她感到身边空无一人。
洛天羽眼帘低垂,像是失去了意识,抑或是沉入了精神的深处。她不敢出声,拼命摇晃着他的身体想让他的意识恢复,但没有效果。他只是维持着意识离开前的表情,眼中毫无光彩。她尝试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办法,依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即便正与他的身躯紧紧依靠在一起。
“冷静下来,蜜蜜。回忆起那个感觉,你能做到的。”
她深呼吸了几次,在心里对自己说。
然后她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找到洛天羽和她连接在一起时,那种超脱出肉体的空灵感觉。
她相信自己和洛天羽之间是有一条“线”存在的。以前的她无法感受,但现在她可以通过那道缝隙找到那丝若隐若现的感觉。虽然微弱得难以感受,但只要存在可能性,她就必须要抓住这一丝希望。
洛天羽已经不记得这场漫无止境的前行持续了多长时间。虽然在这里他不会感觉到疲劳,但孤寂一人带来的精神压力却在不断增加。
好在旅途似乎要到达终点了。
从洛天羽的角度看去,倒悬的树海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树海中的人影走向那个空洞,然后消失在离洞口不远的位置,像是那里有一个无形的结界一般。
“你要和我们相见了吗?”
身后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洛天羽转身看去。
乌兰,或者说是什么使用着乌兰的形象的不明存在,正站在他身后。
“什么意思?”洛天羽对她抱有十分的警惕,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那里就是你回去的路。”她轻灵地用脚尖在无法被看到的平面上点动出一个个涟漪,转瞬间就到了洛天羽的身边。
“但只要你想通过那里回去,我们所有人就都可以和你相见。”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这整片树海,以及树海下行走的人影们。
“如果你们见到了我,会怎么样?”
“我们不用再重复这可悲的循环。”她看着洛天羽,指向遥远的,他一路走来的方向。
“我们来到这里,我们向我们应该抵达的终点行走。——然后,我们在那终点一步之遥的地方,回到起点。如此周而复始。”
“为什么无法到达?”
形似乌兰的少女摇摇头,“因为没有门。”
“我可以打开这道门?”洛天羽半信半疑地和她对视,“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门是你唯一离开这里的途径,也是我们的。所以你需要做出选择——和我们一起离开,或是一同无限地重复这个循环。”乌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眨眼之间又出现在了他的远处。
“到达那里,你就可以回去了。”她的身影渐渐变淡,留下一句话,“我们在那里等你。”
洛天羽在原地沉默地思考着。他无法相信这个形似乌兰的存在所说的话,但他似乎没有选择的余地。最重要的是,他在现实中和田蜜还处于险境中。他在这里失去了时间的参照,不知道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
他捏紧了拳头。现在的情况以“自己的梦境”来解释已经太过牵强,他几乎确定自己已经连接到了一个更大的意识空间中。
而对方显然拥有这里的主导权。
这种只能被对方牵着走的无力感让他十分愤怒。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对方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待,但是他没有。
所以他只能按照对方说的,一步步向远方那个倒悬在头顶的深洞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在向那里走去的路途中,他心中满满的怒气逐渐地消失了。有什么东西正在和他的情感交织在一起,他的眼前不断地闪现出大量支离破碎的影像。
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故事。
正常状况下,他一定会感到警觉,并停止前进的步伐。
但现在他的思维中,似乎由本能驱动一般,“向前走”这三个字成为了主导,将他的理性隔绝在了意识的外围。
他一步步向前行走,每一步的距离恒定,速度也恒定。就像一台精密运行的机器。
他的步伐所到之处,头顶那些行进的人影都停滞下来,像是观礼一般仰起头颅,视线朝向他的背影。
他走到了那道无形的屏障前。所有的人影在这一刻都停止了行动,沉默地站立,像是将军背后集结的,来自死之国的庞大军阵。
“如此,我们即可归乡。请引领我们。”有着乌兰外表的人影再度出现了,站在洛天羽身后半步,微微低头,然后向他的后背轻轻推去,动作轻缓得像是拂面的微风,情人的抚摸。
但她没能推出这最后关键的一下。
不能向前。
她转过头看了过去,只见有一个淡淡的手影紧紧攥住了洛天羽的手腕。虽然只是虚像,但她却无法再将身前的男人推进分毫。
“……如果你进来了,就会和我们一样。即便如此也要这么做吗?”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道,目光似乎穿透了这个意识形成的空间,看到那个努力想要带回自己重要之人的女人。
手影越发淡了下去,已经到了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程度。但紧攥的动作没有丝毫放松。
好像有什么在背后拉住了自己的手。很温暖又很熟悉的触感,令人回忆起很多美好的过往,以及……
名为“自我”的存在。
“你也在拒绝我吗?”
她垂下眼,有些忧伤地看着像一尊雕塑般毫无动静的洛天羽。他的指尖移动了一些,将那个手影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
“……”
她摇了摇头,就如同出现时一般,瞬间消失了身影。身后的人群像是冻结的时间恢复了流动一般,越过了洛天羽的身边,再次向前移动起来,然后消失在那道无形的边缘之前。
一如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