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正准备转身的时候,一只沾染着不知道什么液体的,浮肿溃烂的手从毫无动静的人体堆里抬了起来,攥住了他的脚腕。他毕竟只是个未经战事的新人,这一下便差点把他吓得叫出声来。他慌张地想甩掉这只手,但合拢的指节像是钢铁一般坚硬。
他低头看去,一张因为营养不良而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的脸从原本匍匐着的状态回光返照般地向上杵了起来,角度之大甚至让他以为脖子已经扭断了。
“救救他们。”那张脸上,沾染着不知道什么污物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救救他们?
上尉楞了一下。难道在这种时候,说的话不应该是“救救我”吗?
“你说什”
一声清脆的枪响打断了他想要再次确认的问题。
一枚762子弹穿透了那张青白的脸颊,带着血花直接贯入后方倒伏的另一具躯体。头颅像个沙袋一样重重地砸在了地上,红黑色的血液在地面一层油腻的污物上慢慢地扩散开来。
而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松丝毫。
身边的士兵一脚踩在了那只手上,力度之大甚至当即传出了清脆的骨裂声。
上尉忽然感到一阵冷意。像是有什么感应一般,他转头向旁边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
这枪声像是惊动了无数黑夜中的丧尸一般,其他舱室中所有还活着的同化者纷纷转过了头,或站,或坐,或卧,齐刷刷地将头转向了他们的方向。无数双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室内微微地发亮,那目光不由得令人想起行将发起攻击的狼群。
士兵们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对着周围威吓地举起了枪,战术灯的强光从一张张苍白消瘦,凝聚着仇恨的面容上掠过。上尉急促地呼吸了几次,按下了士兵的枪口。
他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突然从外面推开了那扇铁丝网做成的,标识着“舱室23”的门,迈步走了进去。他的靴子踩在满地的污浊中,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烦恶的粘连声。
“你们不要进来。”他伸手停住了两名吓了一跳的士兵。
士兵们对视了一眼,无奈地站在原地,一人向外持枪警戒着其他舱段的同化者,一人抬枪将准心跟随着上尉的背影,准备随时射击地下躺着的那些人中可能威胁到他的存在。
上尉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一般,认真地观察那些地下倒卧的尸体,匍匐着的也要翻过来看一眼,丝毫不顾自己可能有感染的风险。
最后,他走到了舱段最靠近船舱壁的位置。看着面前的一幕景象,他面具下的表情慢慢地变得复杂起来。
那是一座用一切能够找到的东西垒起来的墙。食槽与马桶变成了基座,而一些拆自其他区段的铁丝网成为了墙的结构,一件件破烂的衣服覆盖在铁丝网上,形成了一层薄薄的,但能勉强阻挡那些污物的屏障。
他走到墙边,伸手撕下了那层被浸得透湿的布料。
十几个瑟瑟发抖的,明显看起来更加幼小的身躯挤在这个密闭的空间中,用惊恐的眼神看着这个覆盖在令人恐惧的白色防化服下的人。
上尉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们几分钟,转身走了出去。
两名士兵看着他脚底带起的液体,微不可察地离他稍微远了一些。
“投喂给他们的食物还有多少存量?”上尉问道。
“8天的基数。这次我们足足节省了5天的量,在新列宁格勒那边可以换到一些不错的东西了。”
上尉点了点头,走到了隔壁的舱室22号,重重地敲了敲铁门。
“我是室长,长官。”靠门最近的那名同化者走了过来,隔着门看着他。
“你们马上将额外获得一天的食物,进食完成后,立刻开始清理23号舱室。稍后船尾的舱门会打开,你们要甄别出23舱室还活着的人,并将所有死者及污染物抛弃至海中,完成后可以再获得半天的食物。所有活着的人暂时集中到你们的舱室。”
“长官,活着的人标准如何界定?”室长深深地看了上尉一眼,问道。
“没死的就算。”
“感谢您的仁慈,长官。”室长后退了半步,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上尉转向两名士兵,“你们听到我说的了。”
“是的,上尉同志。但这需要目前在舰最高长官和舰长的批准。”
“潘帕罗杰夫同志已经授权我处理底舱的事务。”
“明白了,上尉同志。”
他们回到了通向甲板的入口处,有其他的士兵手执喷淋器一丝不苟地将他们全身上下都用药液洗刷了一遍,然后船医再用快速验血试纸扎破他的指尖,测试完污染情况后点了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上尉心情沉重地回到了船首甲板。中校依然用同样的姿势眺望着无边的海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平淡地问道,“如何?”
上尉向他说了底舱发生的事情。
“是吗。”中校不置可否地回应道。
“我只是觉得我们至少应该比非人的存在做得更加有人性一些。”上尉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说道。
他本以为中校会严厉地斥责他,但让他意外的是,中校只是面色不变地点了点头。
“想怎么做就去做吧,我已经授权给你了。后面的事情不用来问我了,随你的意办就行。”他挥了挥手,“至少在卸货之前,我不想再听到有关这些家伙的事情。”
“是,中校同志。”上尉一脑门的疑问,但还是敬了个礼离开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远去,中校哼地笑了一声,从口袋中摸出一根烟来点上。
缭绕的烟雾中,他的回忆里浮现出一个苍白幼小的面容。那是从隔离城的生物实验室拖出来的失败试验品,和其他死去的孩子们像垃圾一般赤条条地堆放在车的后箱里。
那时的自己终究还是抬手放过了这个孩子。虽然这并不能改变她将要死去的命运,但终究不是被他亲手杀死。
不想杀人。不想杀死那些和自己有着同样的外貌同样的体征,却被定义为非人的“人”。
但数天后,他便像是一台处决机器一般,在长官的命令下机械地将子弹射入他们的脑后。
开第一枪时,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开第二枪时,他的手无法自控地颤抖。
开第十枪时,他的脑中已经一片空白。
开第五十枪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出现了“什么嘛,杀人原来只是这样啊”的感觉。
然后他眼中的一切都变了。那些他曾经有着暗暗同情的人们,真正成为了家畜一样的存在。他成为了一名合格的,在不断地开枪处决中,军衔一路上升。
“还是年轻啊。”他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