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惨祸,心里装着事情。心神不宁之下,冯镗这一天便没有出去摆卦。而是让冉清流搬了棋盘到院内的石桌上,坐在桌边独弈,自攻自守。
冉清流垂手侍立在侧,眼神一刻不移的定在冯镗周围。
他不太看得懂棋盘上每招每式的布子,却也觉察得出,这棋局似是极为胶着。
冯镗手执白子,右手手腕搭在桌边,指尖在棋盘上有节奏的轻轻叩击,却许久,都未曾落子。
冉清流看了他好一会儿,壮着胆子轻声问,“您是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吗?”
冯镗轻轻叹了口气,索性把棋子掷落在盘上。
他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忽而止步,凝眉蹙目道:“棋道同于世道,世局无非棋局。我为棋子,却不知,何人执棋?”
冉清流挠挠头,听得云里雾里。只凭着素日里对冯镗的了解,小心琢磨着劝说,“小师叔,师祖虽是临走时嘱咐过我,要我时刻督促提醒您。可……您知道的,我万万没有逼您的意思。您想如何,自是还可以如何的。”
冯镗转回头,拍拍他的脑袋笑道:“你小子想什么呢?有你什么事了?你自己不是也明白,老头儿留下你,其实根本不是为了让你督促我的吗?他老人家人老成精,怕是早已算定,我逃不过这一劫的。我自幼钻研玄学易理,难道还不知道,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道理吗?只不过,知道是知道的,轮到自己,总是不愿意明白罢了。”
他的话,冉清流大半听不懂,只知道,他大概是想通了,打算按照道衍划定的那条‘正道’走了。
不知为何,冉清流竟一点儿都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像是被盖了东西似的,压抑的透不过气来。
他想了想,问道:“那……您打算去找昨天那另一位问卦的老爷吗?”
冉清流依稀记得,冯镗昨晚才说过,若是让那另一位问卦的老爷知道他算卦算得准,那事情就会牵牵连连,无休无止。
如今既是他自知躲不过必入仕途的命数,是否会是想要迎难而上呢?
冯镗闻言笑了下,重新坐下来,摇了摇头,“岂不闻,医不叩门,道不轻传?送上门的东西总是不值钱的。即便料定自此牵扯不休,也得等他来找我!不过,到晚的时候,你倒是可以去街上,碰他一碰。”
领了冯镗的吩咐,冉清流趁着傍晚天色将黑未黑的时候就出了门,冯镗独自窝在檐下的逍遥椅里头打盹儿。
时间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突然间,只听到院门‘砰’的一声巨响,把他惊得顿时醒了过来。
院门坏了半扇,冉清流摔跌在院子里,挣扎着往起爬。
冯镗目光一凛,蹭的站起身来。
随后,他便看到了紧随在冉清流之后进门的人。为首的一位,正是昨日那位身量相较稍低些的问卦客官。
他的身后跟着几个人,进门后散在两边。无需冯镗的眼力,就算是普通人,也一看便知,这里头怕各个都是练家子!
冯镗瞥了来人一眼,快步上前,将冉清流扶了起来。
“小师叔,我没事,毛老爷与我是闹着玩儿的……”
冉清流捂着胸口,察言观色。见冯镗面色不善,连忙小心翼翼地解释。他一贯喜欢逞强避祸,宁可自己忍着伤痛,也绝不希望冯镗因要为他出头而平白惹下事端。
冯镗瞪了他一眼,斥道:“闭嘴!”
冉清流见他发火,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悄悄抬眼看看对面的人,又瞄了瞄与其对峙的冯镗的脸色,犹豫了片刻,却又忍不住开口,“我说的都是……”
“我让你闭嘴!”冯镗略转头,冷喝一声。见他似是依旧有想开口阻拦的意思,索性手向身后一指吩咐道,“滚进去!没叫你不准出来。听见没有!”
冉清流被他骂得怯怯的低垂眼睑,不放心的又多看了眼对面的人。心知冯镗已是怒极,终究不敢再拱火。肃手躬身,应道:“是,清流遵命。”
看着冉清流进了主屋,关上了门。冯镗才把目光又移到了为首毛姓老爷的身上,拱手道:“敢问尊驾何许人也?我与尊驾似并未有什么深仇大恨。今日,尊驾不分皂白,不辨是非,闯我宅地,打我家人,是为何故?”
“是个误会罢了!”为首者笑了笑,似是在说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下毛骧,忝任都督佥事。今日晨,刚接陛下授命,掌锦衣卫事。先生怕是还记得,昨日,在下曾在先生的卦摊求先生卜过一卦。当时因为一些事体,卦金未付。在下心中一直记挂着此事,今日已经在街头找寻先生整整一天了。还好终于打听到先生的居所,现下特来拜访!”
“毛大人?”冯镗背着手,冷笑一声,“既是拜访,为何打我家人。”
毛骧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还是维持着和善的面色,漫不经心,敷衍的解释道:“先生不必介怀,实在只是个误会而已!”
冯镗对这个解释当然不满意!他和冉清流从小一起长大,那是他幼时唯一的玩伴,虽一直名为叔侄,情分却胜似亲兄弟。
冉清流,他打得骂得,却看不惯旁人动一根指头。昨天已是白白挨了一拳,若不是那人与他还有因果,且跑得快,则冯镗必有报复。今日,竟又是当着他的面被人打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微微眯起眼睛,语气淡淡地第三次追问,“大人怕是尚未听懂我的话吧?我问的是,为何打我家人!”
毛骧终于变了脸色,他总算是听出了冯镗语气之中早已经抑制不住的滔滔怒气。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不禁有些诧异。面对着自己这样的高官,冯镗一介草民,竟还能如此镇定自若的就这么件小事向自己问个说法?
不过,他转念一想,想到从昨日到今日,亲眼所见的冯镗的种种奇异之处,他便稍稍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