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进入浙江地界的时候,正踏着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
浙江地处偏南,多雨少雪。冉清流从小也是在南方长大,见了下雪总是稀奇的。兴奋地趴在马车的木窗处向外望,望了一会儿,放下帘子,一骨碌撞到冯镗身边。
冯镗的风寒倒是好利索了,可人自打出了京城就显得倦倦的,没什么精神。手里总抱着个茶壶,倚着车厢打瞌睡。
冉清流这一撞,把他从半梦半醒之间直接撞醒了,他有些迷茫的睁开眼睛,带着疑惑四下张望一圈,下意识地问,“嗯?到啦?”
“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又迷糊成这样?”冉清流略微诧异了下,手指向外头的时候,眸中却依旧闪着难掩的兴奋,“小师叔,您看!您看!下雪了呢!多漂亮!”
“嗯嗯,漂亮。”冯镗很没诚意的敷衍他,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冉清流看出他兴致不高,却不肯依,凑在他身边闹他,“小师叔,小师叔,闲着无聊,您给我解个字吧?”
冯镗皱眉,“不解,不解。”
冉清流扯扯他的衣袖,“解嘛,解嘛!”
冯镗本就有些倦,被他晃得头晕,连忙告饶,跟他说:“好好好,那就一个,就一个好吧?你说吧。”
冉清流开心了,指指窗外,“就‘雪’字,下雪的雪!”
冯镗稍愣了片刻,随后猛地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看他,问道:“你诚心的?”
冉清流把脸皱成了苦瓜,瘪瘪嘴,小声辩解,“怎么就成心了?随口一说嘛……”
冯镗定定的盯着他看,脸色稍有些差。
冉清流从来都最怕冯镗发火,见他脸色似是变得有些不太好看,心中顿时就怕了起来,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又怕,又不服气,如此之下,他只得低声说:“我错了嘛……您歇着,歇着吧。清流不闹您了还不行吗?您别生气。”
啧!冯镗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脸色吓到他了,下意识地将脸色控制得稍柔和一些,语气也尽量温和的对冉清流说:“我不是说你是成心的,我是问你,是不是诚心诚意问的!”
冉清流被他问的怔了一下,才发觉是自己会错了意思,他想了想,犹豫着回答说:“倒……也没什么诚信不诚心的吧?我刚刚就是突然想到这么个字而已。怎么了?小师叔?您没什么事吧?您要是不舒服就再歇歇,看天色,我们大概赶得及到定好的地方落脚。”
“落脚。”冯镗嘀咕了一句,眼神看着车帘的方向,似是能透过车帘看到些什么似的。
冉清流见了他这副恍惚的模样,更是害怕起来,连忙追问,“小师叔,您到底是怎么了?这字有什么不对的吗?”
冯镗摇了摇头,并不肯说。
冉清流慌了,一时间缠着冯镗问个究竟。冯镗起先还只是摇头,到后来的时候便连头都不摇了,只当做没听见似的,根本不理他。
直到傍晚,进了镇子,好不容易找到客舍投宿,冉清流也没能从冯镗的口中挖出哪怕一个字来。
“冯爷,冉公子,咱们到了,下车吧。”
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下来,李淮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冉清流看看冯镗,轻声说:“小师叔,下车吧?”
冯镗点点头。
冉清流先一步下了车,立在车下。
冯镗从车厢里弯腰走出来,踩着凳子下车的时候,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似的,一抬头,看到那牌匾上的字,顿时脚下一崴。
冉清流始料未及,倒是李淮利落得扶了冯镗一把,才让他没当场摔了。
“您小心些。”冉清流急急地打量冯镗,看他只是虚惊,没什么大碍,才稍稍放下心来。
冯镗看看那客舍的名字,“怎么选了这儿?”
李淮以为他是嫌客舍简陋,心中腹诽,口中却回答说:“大人,这镇子不大,能住的也就这么一家客舍。您看,这天色黑了,咱们稍稍委屈一夜?”
冯镗想了想,在冉清流担心的目光下,终究点了头。
李淮吩咐手下拴马、下车,自去进店打点。
冯镗在门口盯着人家的牌匾看,冉清流知道催不成他,便也就只能陪在一旁。可谁知?顶多三五句话的工夫,李淮竟叫人给半推半扔了出来。
李淮手下都是毛骧手下的亲兵,平素跟着毛骧横惯了。知道冯镗在毛骧心中地位不一般,而且那日毛骧第一次上门找冯镗时,冯镗露的一手也让他在毛骧的亲兵中立下了威。所以,这些亲兵对冯镗是服气的,连带着也将奉命统带他们的李淮看作了自己人。
自己人在眼前受了欺负,他们怎么能忍,一时间,客舍外头闹成一团。
走出门的掌柜三十出头,一身儒生打扮,即便面对着这些脾气跟炮仗似的丘八,也丝毫不见怕的。跟这么多人呛声,若不是出口成脏,极为不净,倒是应有些舌战群儒的架势。
冯镗仔细看看那人的面相,心中暗自摇头。
他本想着,就这么叫了人离开,可冉清流却先一步上前去,拦住了吵吵嚷嚷的锦衣卫们。
锦衣卫们都知道冉清流在冯镗身边地位超然,并不敢对他太放肆,听他叫停,就顺势先止住了吵闹。
冉清流对着那掌柜行礼,解释说:“这位掌柜,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天色比较晚了,这会儿您赶我们走,我们这么许多人,一时间也找不到地方投宿,难道不是逼着我们露宿街头吗?求您行行好,哪怕当做件善事呢?您放心,该付的钱我们先就付上,一点儿都不会少了您的。可以吗?”
也许是冉清流的软话打动了对方,对方终于点头,哼了一声,放了这十几人进去。
唯有冯镗注意到,就在冉清流说出‘善事’二字的时候,那掌柜明显脸上闪过一丝浓重的厌恶之色。虽然转眼就消失不见,好似是错觉一般,但冯镗很笃定,自己绝没有看错!
偌大的客舍,空荡荡的,再没有其他的客人,也没有半个伙计。
冉清流一边收拾搬进来的东西,一边跟冯镗抱怨,“这好好的客舍,生意差成这副样子。要说那掌柜也真是的,有生意上门却不做,居然还往外赶。真真是个书呆子!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冯镗坐在窗口往外望,随口搭了一句,“许是人家福厚呢!”
冉清流诧异地回头,想起来再去追问,冯镗却又不肯开口了,满脑子都是外头匾额上的名字‘迹林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