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渐升,薄雾散尽。
叶玄也迎来了到荆州以来的第十个日头,而这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
天色刚亮,叶凌叶常二人起来时,他就跟着起来了,拉出被窝里的叶坤,两人简单洗漱一番后,就一起到城外的安字营营地,例行每日的军备操练。
整个白天的时间,四人几乎都在军营中度过,一来筹备一些北伐的事宜,二来,叶玄也可以借此机会了解一番五营军。
毕竟,那一日清晨见到的大军团阵型变换,让他的印象太过于深刻。
这几日以来,他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军政律令和赏罚制度,才能让数万人的大军有如此严明的纪律,能保证在极其复杂的军阵变换中做到那般精确和完美。
而按照安书武的说法,使五营军做到这一切的真正功臣——序右使,又是怎样的一位能人贤士。
这天,叶家军的晨练结束后,时间已是巳时初(上午十点)了,叶玄同往常一样,先是回帐,脱下满是汗渍的戎装后,简单擦洗了一遍,换上一身宽袖长衫,再拿上一卷《行兵策》,出帐来到池塘畔,寻一处草地,慵懒的坐下,看起了兵法。
身后远处的营地内,叶坤精神难得的好,叽叽喳喳嚷个不停,和一帮将士们正踢着蹴鞠,喧闹声隔老远都能听到。
晚秋的阳光晒在人身上十分暖和,一阵清风袭来,夹带着片片落叶,飘然落到水面,泛起阵阵涟漪,叶玄手里握着竹简,看着看着便只觉困意来袭,整个身子慢慢躺在了地上,沉沉睡去了。
当叶玄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身后的喧闹声已经静下来,天色也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下来,压得不算太低的乌云下,一排大雁排成“人”字型飞过,向着南方而去。
叶玄揉了揉眼睛,伸手摸索了一遍,却没有摸到竹简,他不禁疑惑的抬起头来,却看到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就这样睡,对身体可不好!”
林潇云一身常衣,坐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那卷《行兵策》,见叶玄醒来,随口说了一句。
叶玄慢慢支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道:“不知怎么就睡着了,林将军今日怎么有闲暇过来?”
“没事就过来看看。”林潇云目光不移,话说的依旧随意。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两人坐得都十分随意,也免去了作揖行礼那些琐事,看着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落叶,叶玄没有再说话,周遭也再次安静了下来。
片刻后,林潇云放下了手里的竹简,看着叶玄,问道:“不知公子对这《行兵策》有何见解?”
叶玄听闻,转头看了看叶玄,笑道:“林将军还是直呼我叶玄或景之吧,毕竟你才是前辈,老称呼公子,我心里挺别扭的!”
林潇云笑了笑,不置可否。
《行兵策》是后汉将领马晟对《孙子兵法》中“九变篇”和“行军篇”所作的专门策论,其间不仅点出了孙子兵法中的精髓,更结合秦末先汉时的诸多案例,进行了延伸和剖析,可以说将行军布阵这一块,讲解的十分透彻了。
因此,若要谈对《行兵策》的见解,就不能不提到《孙子兵法》这一最为根本的典籍。
虽然叶玄对《行兵策》早已熟烂于心,但这种被人考校的感觉,他并不是很喜欢,于是轻轻一笑,说道:“在林将军面前,晚辈又如何谈得上见解!”
“那景之觉得,这《行兵策》中的精髓又是哪一句呢?”见叶玄自谦,林潇云也转而就以“景之”相称了,他对于这身份称呼,一直都没有多在意的。
叶玄沉吟片刻后,答道:“真能算得上精髓的,我觉得还是‘徒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一句!”
“为何?”
“《行兵策》中,最为突出的一个字,就是‘变’,军行可变,军阵可变,军令可变,凡此种种,根据具体形势千变万化,而又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不变又胜过万变,纵敌千变,而我以不变应万变!听来玄妙,却又实实在在,万分受用,又何止于兵法如此呢?”
林潇云神色肯定的点点头,道:“兵者,诡道也,如是而已!但变与不变,如何变,又全在于一军之将,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这话听来虽然粗鄙,但却也精辟至极了!”
叶玄听了,笑出声来,道:“依晚辈之见,林字营可绝不是一窝熊兵!哈哈哈......”
林潇云也跟着笑了一笑后,随即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凡为将之人,又怎能不知兵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对一国来说如此,对为将之人更是如此!你觉得呢?”
“的确!”叶玄点了点头,接着道:“不过,我倒是更加看重‘兵者五事’之言: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将不知兵,覆也,兵不知将,乱也。”
“道......”林潇云皱眉沉吟片刻,接着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觉得这个‘道’真有那么重要吗?竟可使孙子将其排在第一的位置!”
“有!”叶玄点头。
“那秦灭六国,于长平坑杀四十万赵军,又是循的什么道呢?”
“天下一统的王道!正如晋灭东吴、西蜀一般。”
“既然秦灭六国,遵循的是王道,那我们如今又为何还要遥祭当年背道而行的屈原呢?”
叶玄稍有思忖,答道:“王道存于世,而道义存于心!通读春秋史记,我们得以窥探天下王道,而孔荀老庄,则著书立说,编撰各种典籍告诉世人,何为道义!王道不是道义,道义也不是王道,二者不相矛盾,也从不对立!”
稍微停顿了一下后,叶玄接着补充道:“讲道义、有气节的人,从来都会被人所敬仰,并不在于他们身后是不是遵循着天下王道!”
林潇云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又问道:“按你所说,天下一统即是王道,那我等何不遵循王道,让兵锋正盛的鲜卑肃甄部一路南下,统一天下?还有,如今叶家军和虚家军在明知不敌的情况下,依然选择坚守洛阳,难道也只是为了道义和气节吗?”
“当然不是!”叶玄脱口而出,语气不容置疑。
“那又是为何?”
叶玄盯着水面,沉思片刻后,答道:
“秦与六国,虽然文字有异,法度有别,但终归同出于华夏一脉,侍奉于周室天子,七国百姓,无不着右衽,行周礼,束发戴冠,严遵纲常伦理,它们说是七国,实际上只不过是周室天下的七个诸侯之邦而已,就好像一个祖宅中的七兄弟一样。”
“但晋与鲜卑,却不是如此,大晋百姓皆为炎黄子民,而鲜卑则由东胡西迁而来,华夏与东胡,自古不相容。况且,鲜卑人不事农耕,以渔猎为生,男子以剃发为习,女子以善骑射为美,更是将娶母为妻当做常理,毫无伦理法度,他们的各种风俗,在我等晋民看来,多是大逆不道之举,如此差距,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秦灭六国,更像是兄弟阋墙,避免祖宅被拆散,而鲜卑侵入中原,则像是强盗入室抢劫一般,若不誓死反抗,其结果只能是鸠占鹊巢!当然,最重要的是,秦灭六国后,六国百姓依旧为民,而倘若鲜卑灭晋,则天下晋民,皆成鲜卑之奴,绝无自由!”
叶玄一口气说完这么多,长长舒了口气,接着道:“六国之亡,亡的不过是诸侯邦国而已,但鲜卑灭晋,灭的却是炎黄天下!周礼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也。倘若有一天鲜卑人逼着林将军你剃发易服,叫嚣着‘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并强令天下世族烧毁一切不利于鲜卑的史书典籍,凡有不从者,格杀勿论!林将军觉得,这样的‘天下一统’,还是王道吗?”
叶玄说完这些,自己也愣住了,因为他觉得刚才自己的状态很奇怪,就好像说到激愤处时,脑海中忽然冒出了另一些碎片化的声音,虽然模糊,但那种情感依然强烈,有一种不吐不快的冲动,而说完后,心中紧接着便浮现出了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来,真真切切。
就好像那些事,真的曾经发生过一样。
林潇云看着情绪激动的叶玄,轻轻一笑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错,你看得很透彻!”
叶玄原本以为能看到林潇云震惊的表情,可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刚才对方也只是在考校自己罢了......
林潇云转过头,看向远方,道:“古往今来,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而若是连真正的‘道’都分不清,又何谈天、地、将、法这后面的四事呢?不过,自古以来,得道者不一定胜,而失道着也不一定败,即便你能辨明天下大道,可你又有信心做好这一将吗?”
叶玄叹息一声,平复一番心绪后,道:“将者,君也,智、信、仁、勇、严也!这五个字,我叶玄自认现在还做不到,而这五个字的变换和把握,我更是远远没有摸清门路,不知林将军可愿教我?”
“景之你有叶公辅导,又何须我来指手画脚呢?”
叶玄微微摇了摇头,道:“其实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叶家军内,无论我怎样做到和寻常将士无异,但那只是自己骗自己而已,在他们眼中,我的身份始终是特殊的,有特殊就会有偏差,而当这种认识上的偏差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让自己产生一种严重的错觉,这种错觉甚至能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要了我的命!”
林潇云听了这番话,转过头来,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叶玄,眼神中满是诧异,这样的话从叶玄这样一个权贵子弟的口中说出,就算他见多识广,也着实有些难以相信。
叶玄见林潇云露出诧异的神情,不禁笑着解释道:“这些话,是父亲在我第一天踏入叶家军的营寨时告诉我的。三年来,我也的确慢慢体会出了这句话中的深意,但无奈的是,尽管父亲和我对于此都清清楚楚,却也难以改变!”
“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在洛阳的时候,曾去虚家军中试炼过一阵,那时觉得这样或许会比较好,可是没过多长时间,虚家军的将士们就很快知道了我的身份,毕竟,叶家军与虚家军的驻地实在是太近了,那样一来,历练的初衷也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叶玄笑着说道:“不过刚到虚家军的那段时间,我倒是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那种与在叶家军时完全不同的感觉,一种实实在在融入兵营之中的感觉,而不是像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一样。”
林潇云的目光越发惊讶,三年前,叶玄不过才十五岁左右,心智就已经如此成熟,看待事情就能这般透彻,这在他以往见过的人当中,真的十分少见,可以说仅有这一人都毫不夸张。
林潇云眼中的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就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问道:“那你现在找到合适的路了吗?”
“嗯。”叶玄点了点头,看向林潇云,道:“我想着若是能入五营军的话,或许会好一些!”
“叶公可会答应?”
“鹰若不离开巢穴,永远不可能展翅翱翔,马驹不离开父母,也永远不可能日行千里!”叶玄望着远方,道:“父亲会理解这点的,也自然会同意的!”
林潇云听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道:“叶公的确会答应,有这样的麒麟儿,真是叶公的福气!你若真想来五营军,我林字营永远虚席以待!”
叶玄稍稍思忖片刻后,脸上浮现一丝喜意,道:“好,就去林字营!”
“此言当真?”林潇云脸上露出笑意。
“当真!”叶玄重重点了两下头。
“我林字营可是五营军中军法最为严苛的一营,你确定要去?”
“正合我意!”
两人越聊越发投机,从兵法聊到江北战场,又从江北战场聊到林字营,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见晚了。
二人相互辞别,叶玄回到江陵城里的宅院后,便和叶凌说了去林字营的打算,叶凌稍一权衡,很快就答应了下来。
毕竟,对于叶玄在叶家军内的局限性,没人比他更清楚,在外历练几年,到时候再回来从自己手中接手叶家军,这才是最为合适的路。
当然,这也是最理想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