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凝视着那清翠的竹笛良久后,终于长叹一声,转身将竹笛扔进了熊熊烈火中。
伊娄林见罢,惊呼一声,匆忙上前,顾不得烈焰的炙烤,将那竹笛生生从火堆中抢了出来,同时心间不满的问叶玄道:“你为何要烧了它?”
叶玄没有回过身来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因为他怕自己一转身来,便有泪水漫出眼眶,沿着脸颊淌下。
如果说那支茂山竹笛,是虚衍作为兄长的一面,送给自己的礼物,而这一支长青笛,则是赵尹以知音好友的身份,送给自己的一份厚重贵礼。
赵尹受虚公提拔,作为虚衍的副将,虽有一身武艺,却仍不乏名士风范,其声乐造诣更是上呈蔡邕之遗风,飘逸沉浮、激荡婉转,令人闻之如天籁袅袅、皓宇之音,常使人不思愁苦、流连忘返。
其手上的“长青笛”据传为百越之地的芹山淰竹所制,因其青翠之色常年不退而得名,音域广袤、余韵悠长,虽不抵蔡邕的柯亭笛那般天下无双、世人皆知,但亦是世间可见而不可得的珍宝。
叶玄与赵尹两人因笛音相识,结为忘年知己,又因与虚衍皆是关系密切之人,常常往来,关系十分融洽。
于是,在前年叶玄第一次跟随叶家军北上伐羯之时,赵尹作为前辈,解笛相赠,兹以鼓励,由此还在京畿一带传为一时佳话。
两个月前,叶玄南下匆忙,苦苦寻找这两支竹笛,可奈何只找到了虚衍送给自己的那一支,不曾想到,这支长青笛竟是被自己遗落在了这个幽暗的小隔间内。
而如今,斯人已逝,再见此笛,怎叫人不感物伤怀、心中悲苦!
“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叶玄深深吸了口气,十分艰难的叹息道。
当年汉江边上,俞伯牙得知钟子期已死,悠然长叹:“子期已逝,留琴何许”,后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留下《高山流水》一曲绝唱。
如果说沉茂山之笛于涛涛江底,是叶玄与过往恬静悠闲生活的诀别,那焚烧长青笛,则着实有些俞伯牙摔琴祭奠钟子期的感慨。
昔日知己殒殁沙场,叶玄又何能再持笛轻奏呢?
伊娄林看着叶玄的背影,又轻轻拂去长青笛上的灰层,摩挲着竹笛尾部被烧焦的一处,心中痛惜不已,神情惋惜的低语道:“我不知道子期是谁,也不知道这和琴有什么关系,但我只知道,这支竹笛举世罕见,就这样烧了太过可惜了!”
见叶玄没有说话,伊娄林又接着道:“与其就这样烧了,不如让我来代你保管!”
伊娄林说完,将手里的长青笛擦拭干净,抱在怀中,好像生怕叶玄会再度趁她不注意时,将此物扔进火中一般。
沉默了良久后,叶玄终于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神色,看着怀中抱笛的伊娄林,沉默了许久后,才满眼憔悴的道:“时间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叶玄说完,慢步走至铺位前,坐了下来,抬起头,从一面墙壁上方的一扇狭长窗户望出去,有些出神。
从前,自己受罚抄经义时,时常从这一小扇窗户向外探望,相较于这个小隔间内的幽暗,那个时候的窗外是多么的明媚,多么的欢快啊,总是会幻想着自己快点抄完书后,就能出去抢叶坤的糖糕吃,还能再去虚府央求虚衍教自己枪法……
而此时,窗还是那一扇窗,窗外的天空也还是那一片天空,但窗外的黑暗和寒冷,相较于隔间内的彤彤火光而言,已让他产生了一种极大的压抑与恐惧。
“你这么执着的要到洛阳来,究竟是为何?”
伊娄林的一句话打破了叶玄的幻境,将他拉回现实,她一路以来,都只是默默跟在身后,在他遇到麻烦的肃甄兵士时,方上前施以援手,并借此才会有两句交谈,所以对于叶玄如此执着的洛阳之行,她并不清楚确切的原因。
叶玄转眼看了一眼伊娄林后,又将视线移到了小窗之外,那里,有一方漆黑的夜空。
叶玄并没有急着回答伊娄林的问题,只是不时将脚下的木柴加到火堆里面去,暗阁中也很快变得沉闷起来,仿佛伊娄林根本就没有问出那句话一样。
良久之后,叶玄才缓缓开口,打破沉默,道:“来接他们,来接他们去江南……”
伊娄林自然知道这话中有尚未说完的意思,于是她不动声色的看着叶玄,静候着他接下来的故事。
叶玄望着窗外,仿佛终于对伊娄林敞开了心扉,开始回忆起这里生活的点点滴滴,将自己如此行事的前因后果徐徐道来:
“叶家与虚家乃世交之族,且两家府邸相近,所以往来甚密,虚家兄长是我结拜大哥,虽不是亲兄弟,但情同手足、友谊深厚,而我对于虚公,则更是敬爱如父!”
“大哥武艺出众,我一身本领全是拜他所学,但正因如此,三个多月前,肃甄部三十余万大军开始合围洛阳城时,他才决定留下助虚公坚守都城!”
“洛阳被围,举城惊惶,我爹奉朝廷旨意,率数千叶家军引城内居民南下荆州避难,而其余大部和城内的虚家军,则统一听从虚公调度,坚守洛阳!”
“他们苦守洛阳两个月,而江南坐拥十数万兵马的楚西王,却故意拖延北伐一事,致使洛阳城破、中原尽失!城中十万军民亦被肃甄部尽数屠殁,无一人幸免……”
叶玄的语气十分平静,但是火光下的眼眶里,却已有了闪动的泪光。
“在荆州时,我察觉到了楚西王故意拖延北伐一事,但待我和父亲二人真正确定的时候,却为时已晚了,洛阳城已被攻陷,留守的叶家军与虚家军也都已全军覆没……”
说到“全军覆没”这几个字时,叶玄的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了,一滴滴沿着脸颊淌下,心中不停的默念着:若是自己能早日察觉楚王虞徽的企图,可能形势不至于发展至如此绝境,可能事情还能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他痛恨劫掠中原的肃甄胡寇,也痛恨故意拖延北伐的楚西王虞徽和五营军,但理智清醒的告诉他,要想复土中原,为已死的虚公和大哥报仇,为阵亡洛阳的虚家军和叶家军将士雪恨,就只能利用五营军的势力,这一点,他与父亲叶凌的想法是不谋而合的。
叶玄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用手即时擦过脸庞,将泪水拭干后迅速将头望向了窗外,极不均匀地深吸一口气后接着长叹一口气,嘴唇张开抖动片刻,却难以再说出一个字。
良久过后,叶玄才稍稍平缓了心绪,用仍旧颤抖的声音接着道:“我救不了他们,现在也没有实力为他们复仇,能做的就只有这些……”
话音未落,语锋却是陡然一转,只见叶玄满是泪痕的眼中激荡着如火的杀气,直直盯着窗外的那一片暗夜天空,似在起誓一般,咬牙切齿的道:“但我终有一天,会让肃甄部血债血偿!”
伊娄林听叶玄说完这些,本就震撼不已,她又怎会想到,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这个前些时日还和自己淡然的同屋而食、还红着脸为自己指点箭法、甚至从恶狼口中救下自己的晋国少年,身上竟一直背负着如此深重的国恨家仇。
而此刻当她又看到叶玄浑身杀气的模样时,也丝毫不觉得害怕恐惧,反而是无比的心疼,甚至有一种想要冲上前去,将对方紧紧抱在怀中的冲动。
“对不起......”
伊娄林轻轻的说了一句,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多问,又似乎是觉得心中有愧,对方救过自己一命,还为阿兄治好了狼伤,可直到今日,她才真正理解叶玄心中的沉闷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