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虚衍虽然比叶玄年长,但终究还是小孩子,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让着叶玄的。
有一次,叶常在家中闲来无事,见虚衍、叶玄和虚子怜都在叶宅嬉戏,于是乎一时兴起,给叶玄和虚衍俩一人做了一个竹节人偶。
这人偶的制作颇为巧妙,先是用一段封口的竹节作为上身,中间开两小口,然后按照人的肢体形状,依次将两段贯穿细竹做成的四肢,以一根长长的细麻线穿起来,两脚处留一长段线露出,上肢则在手处,一边以一木质圆盾穿线打结固定,而另一只手处则以一件绑在细麻线一端的木质小兵器固定住。
这用九小段细竹做的竹节人偶,异常有趣,更有意思的是,若将人偶置于木案间的狭缝上,然后将脚底多出的长线穿过案面上的缝隙,用手在桌子下面拉动细线,人偶便能一下子笔直的站立在案面上。
而随着两只手拉动的方向和力道不同,人偶还能做出各式各样的动作,这让叶玄和虚衍见了都拍手称赞,喜不自胜。
不过,叶常做的两个人偶却有一点点不同:一个人偶手持长枪,而另一个人偶则拿着一把剑。
虚衍和叶玄两人都很十分喜欢这精妙奇巧的人偶,但在分配上却有了矛盾,因为两人都想要那个手持长枪的竹节人偶,争执了许久,虚衍也没有退步分毫的意思。
这时,一旁的虚子怜见两人争了许久都没有结果,于是好心的开始规劝二人。
而叶玄见虚衍丝毫不让着自己,便索性向一旁正劝解的虚子怜求助,道:“子怜,你说这使枪的竹节人偶,是给我好?还是给你兄长好?”
听叶玄这么说,虚衍也满眼期待的望向虚子怜,点头道:“对,子怜,你来决定,你说给谁就给谁!”
虚子怜听两人这么说,看看叶玄,接着转头看看子冲,然后又看了看两人争夺的那个竹节人偶,支吾不语,显然有些为难,但沉吟片刻后,她还是勇敢的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个使枪的竹节人偶应该归兄长!因为兄长的枪法比叶玄哥哥好多了……”
两人听到虚子怜的裁定,这才安静了下来,没有再争执了,叶玄显然一脸不乐意的神情,而虚衍则得意洋洋的冲叶玄做了个鬼脸,笑道:“看吧!还是子怜说的有道理!”
叶玄嘟着嘴,不高兴的坐到了一边,喃喃一句:“你们兄妹俩欺负我!”
然而,不消片刻,两人还是接着愉快的玩耍了起来,将竹节人偶置于木案面上,两个人,四只手,不断的在桌子面下拉扯着细麻线。
叶玄控制着拿剑的人偶,而虚衍则操纵着持枪的那个,两人用竹节人偶在木案面上决斗,随着木质长枪和长剑的碰撞,嘴里还大声叫喊着:“喝!哈!杀……”
就好似两人真在拼命搏杀一般。
而虚子怜就趴在两人的对面,看着两个前扑后仰的人偶在案面上“厮杀”,吃吃的笑着,三人天真快乐的嬉笑声不断的荡漾在叶宅的院落上空……
叶家和虚家已是多年世交,故而每隔一年,两家都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一习惯自从祖上辈就定了下来。
而这个除夕,在漫天飘雪的洛阳城内,叶虚两家又一次聚在了叶宅,同进晚宴,共话团圆。
叶虚两家,宾主近二十人,各据席案,围坐在大堂内。
叶公、虚公夫妇坐在正对门的上宾位,而后是依次向门的方向,左右两侧分别是叶常夫妇和叶坤,虚家叔伯及叶玄、虚衍还有子怜。
两家人把酒言欢,共度除夕年夜,在候着等到城中新春的钟声响过之后,一行人便在叶公虚公两人的带领下,迈步到叶宅院落中,欣赏夜空下的落雪,遥看大街上渐渐通明的灯火烛光。
叶凌一时兴起,对虚衍道:“最近听闻子冲枪法精进,可否在此等良辰舞枪一番,给叔父见识见识啊?”
听叶凌说完,虚肖染大笑道:“贤弟从何处听闻啊?”
虚肖染说罢,众人也一同笑了起来,气氛十分融洽和睦,而虚衍也不推脱,道:“既然叔父想看,侄儿舞给您看便是!”
说着,便命下人取过长枪,在叶宅院落的雪地中舞动起来。
雪白的落雪映着闪亮的枪刃,枪刃的寒光划破徐徐下坠的雪花,似乎连成一道疾行的闪电在空中激荡,时左时右,忽高忽低,似飞燕般轻盈,又似蛟龙般迅猛,一招一式,无所不及,一挑一刺,划破暗夜,最后长枪重重的劈在院落中的雪地里,激起的雪花顷刻飞扬,萦绕在虚衍周围,接着又如同被一股气浪冲袭般散开。
叶凌看罢,连连拍手叫绝,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子冲,我看你的枪法,都快追上你爹了!”
虚衍收起长枪置于身后,道:“叔父过奖了!比起我爹还差得远!”
虚肖染见状大笑道:“哈哈哈,贤弟你看,吾儿还是有自知自明的!不过日后定比我强!”
说罢两人都豪爽的笑了起来,叶常看罢,也笑着对身旁的叶玄和叶坤说道:“玄儿、坤儿,你们俩也不能落后于子冲啊!”
叶凌笑着缕一缕短须,对一个下仆吩咐道:“将我前日准备的东西取上来!”
那人揖身一礼后,便退了下去,片刻后,又抱着一个精致狭长的木盒恭恭敬敬的奉到了叶凌跟前。
叶凌取过长盒,将它赠与仍在台阶下的虚衍,道:“今天除夕,这是叔父送给你的礼物!”
虚肖染见罢,在一旁要拦住叶凌,道:“贤弟这是何意!还送什么礼物!”
叶凌见虚肖染拦住,故作不高兴的道:“怎么?我送侄儿一份礼物,虚兄还不高兴?来!子冲,接着!”
虚衍用征求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父亲,而虚肖染则笑道:“还愣着干嘛啊!接着啊!”
虚衍听罢,这才傻傻一笑,接过叶凌手中的长盒,抱在了怀中。
待虚衍小心翼翼的打开后,便顿时惊住了,随即脸上的表情满是激动与振奋,忙拱手抱拳道:“多谢叔父!”
说罢,虚衍取出精致长盒中的礼物——一杆沉甸甸的长枪,长足十尺,莹白的枪刃即便在夜色中,也散发着逼人的寒光,映出子冲那双惊喜的眼睛。
枪柄为全铜制作,上雕一条精致的飞龙,枪刃下的白缨也将整支枪渲染的格外高雅而又威风凛凛。
虚衍取出这支雕龙铜柄白缨枪,又忍不住在院中舞了一套虚家枪法,更加行云流水,威猛刚劲,只觉是如龙在天,出神入化。
舞毕,看着手中的长枪,还高兴地不断赞叹道:“好枪!好枪!”
说罢,虚衍再次半跪在地,对叶凌道谢。
叶凌也笑着扶起虚衍,高兴道:“侄儿使得顺手就好!”
说罢,回头对众人道:“既然大家都如此有兴致,不妨同去城中,看看花灯如何?”
众人听罢,无不笑着点头赞同,于是,两家人便出了叶宅,沿着那条东西向的大道,往洛阳城中最为繁华的街道而去。
明天过后,便是永嘉元年,今夜的洛阳城,是没有宵禁的……
春猎时节,虚衍往往会叫上了叶玄一起,前往虚家军驻地。
有一次他牵来了两匹战马,说要前去森林中看看。
说完后,虚衍便一个健步翻身上马了,可是叶玄看着马,又傻傻的看着虚衍,纹丝未动。
虚衍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叶玄,一拍脑门,这才忽然想起来叶玄还不会骑马。
于是乎,他又下马来,开始一点一点的教授叶玄骑马,就算看见叶玄从马上摔下了,虚衍也只是大声笑笑,扶起叶玄重新开始。
就这样,十岁的叶玄在虚衍的指点下,也慢慢的学会了骑马,只是学了半天,累的不行,他们自然也就没去找什么猎物了。
接近午时,两人都有些疲惫,在懒懒的阳光下,躺在河边的一颗杨柳下的草地上,晒着温暖的春光,渐觉困乏。
听耳旁的鸟语蝉鸣和涓涓流水,慢慢的,并排躺在草地上的叶玄和虚衍都懒洋洋的合上了双眼。
少不更事的年纪,无忧无虑的生活,若是现在回忆起来,只怕是恍如隔世了吧……
**********
永嘉六年,腊月初十,云山小雨。
派往连山一带的族探又回了寨落,伊娄林便急匆匆的赶往了厅堂内。
“怎么样了?找到了吗?”
“没有消息,已经五天了,仍然没有下落……”
现在,伊娄染的伤势已有所好转,正常行走早已无碍了。
少女的眼眸中,那丝刚刚燃起的光芒也随即暗淡下去,她紧咬下唇,却又似有不甘,接着问道:“那洛阳呢?洛阳肃甄部内也没有任何消息吗?”
伊娄染无奈的摇了摇头,缓然迈步出了厅堂,将目光投向了云山山脚的一片密林之中,在那里,隐秘安置着上千名的晋国百姓。
起初,伊娄林带着这千余晋国百姓来到云山时,伊娄染是觉得大大不妥的,若是此事被肃甄部发现,伊娄部的处境将十分不利。
他作为伊娄部的首领,必须为整个部族考虑,因此伊娄染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帮助这一群晋民逃遁江南,甚至是思考着该如何让伊娄部能极其自然的置身事外。
但晋民中的一位长者在与他一番长谈之后,让伊娄染慢慢改变了主意,他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是真是假,但他仍然清楚的记得那一双透着睿智的双眼,和那一夜的对话。
“老朽知道,咳咳咳......我们这帮流民的到来让伊娄单于十分为难!”老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咳嗽的声音也有些沉闷,看上去病情已有些时日了,身体十分虚弱。
伊娄染听罢不答。
“不过,伊娄单于觉得肃甄部在中原能长久吗?”
伊娄染骤然蹙起了眉,问道:“什么意思?”
“叶玄,咳咳......”老者没急着回答,只是先说了这样一个名字:“梁县公府世子,叶家军少主,是和伊娄小娘子一起的那位郎君吧?”
伊娄染点头。
“虽然,如今叶家军与虚家军都已不在,但老朽却还知道,梁县公如今在江南仍有相当的声望,江南晋军也终会有北伐的一日,依老朽看来,若是伊娄单于这次能承下叶虚两家的情谊,即便冒一番风险,也是很值得的!”
伊娄染眉角挑了挑,陷入沉默之中,良久之后,眼神一亮,看向老者的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敬佩,但有些疑惑他也必须弄清楚:“你是何人?能知道这些的不会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吧?”
老者见伊娄染的神色变化,欣然一笑,长长一揖后,答道:“太子少傅荀益,拜谢伊娄单于救我百姓之恩!咳咳咳......”
伊娄染忙上前扶住老者,道:“原来是荀少傅,晚辈有失礼数,望少傅莫怪!”
“咳咳咳。”又是几声沉闷的咳嗽声传来,老者语气艰难的道:“伊娄单于侠肝义胆,望单于能平安救我百姓逃至江南!”
“一定!”伊娄染郑重的点了点头。
“多谢单于!”老者说罢,便要给伊娄染叩头,当然被伊娄染被拦住了。
欣慰之情在老者眼神中荡漾,老者留下一句“单于大恩,老朽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后,便在另两名年轻晋民的扶持下离去了。
而伊娄染也是在两日后,方才明白了那句“来世再报”的含义,因为粮食有限,一路南下又诸多艰险,于是年老多病的荀益为减少队伍南下的负担,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自缢于云山山脚,随他一同前去的还有数十名残弱晋民……
伊娄染想起这些,心中仍旧沉闷,长舒一口气后,道:“不能再等了,肃甄部的密探迟早会发现这里,今日夜间,我们便行动吧!”
伊娄林听伊娄染这样说,心底无比失落,但她也知道事情的缓急轻重,眼下将这千余晋国百姓平安送往江南,才是重中之重。
她轻轻点了点头,出了厅堂,回看了一眼那间空出的客房,黯然回了自己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