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兰府南方,出南门前行数百步,再左拐,穿过一条闲市,则是慕容质子府。”
“慕容质子府原为没落晏氏府邸。府中有一条暗道,原为孙吴时,晏氏卿大夫所建,然而,随着孙吴被灭,晏氏衰落,这座宅院便荒废了下来,时间长久,院内的暗道也慢慢为全城人所知,据说,此处宅院是王侍中越过吴王府礼曹长吏亲自为慕容质子挑选的。”
老吴仍然在介绍着兰府周围的情况,但这一句话,却令司马徽、叶凌和林潇云三人同时望了过来,惊诧万分。
只听老吴那沙哑低迷的声音再度响起,道:
“暗道直直通向城外江边,然而,出口处却早已被吴王布置了重兵把守。”老吴移动手里的竹竿,将一头点在了城外江边的位置,那便是暗道出口的地点。
司马徽听闻,捋捋下颚的胡须,看着暗道出口,轻蔑的笑了笑,道:“没想到吴王竟然还有这般兴致!”
林潇云跟着想想,也果真如此,既然吴王已经知晓宅院中藏有暗道一事,仍然将慕容质子安置于此,然后又调遣重兵堵住出口,这样的确有一些恶趣味,就好似在故意玩弄对方一般。
但结合时下境况,林潇云清楚,己方的处境并不比慕容阁强,因此,那出口处的守军,又何尝不是对司马徽和自己的一种戏虐呢。
几人一番分析,几度谈论,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日间的奔波劳累也化作倦意袭向众人,用过晚膳后,便在兰左使的安排下,各自回房休息了。
登基大典定在后日举行,因而,一行人明日还得在宅院中度过一整天。
当然,这也是兰左使的刻意安排。
此时的建康城,早已点亮了遍天灯火,映照着暗夜荧荧发亮,然而,在这华美的流火之下,却涌动着股股人为制造的黑色暗流。
没有宵禁的建康城,夜近三更,一些上好的酒肆女闾,依然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而此刻,那些士卿权贵,也脱下了白日的伪装,三五成群,勾肩搭背,或吟或笑,穿梭于凡尘之所,来往于酒色之间,酒至酣处,还要大言不惭的谈论诗书曲赋、圣哲玄学,并自诩为“放浪形骸,不拘世俗”之士。
他们当然知晓,当今中原,早已是满目疮痍、尸横遍野,但这好似根本就影响不了这群世族权贵一般,觥筹交错、灯红酒绿仍旧是这座不夜城的主格调。
一如往常,夜幕降临之时,因为各族家规,那些公子纨绔也都纷纷上了车架,回府而去,于是乎,这夜间便成为了各方家主的主场,而那些有时间财力漫步于此等场合之人,莫不是世家大宗,便为当朝士卿。
又和往常有所不同,在今夜的彩灯摇曳下,却是多了一些心不在焉之人,这些人中,既有生疏面孔,也有熟识之客,他们低声细语、窃窃谈论,但所谈之事,却都是“越王已抵建康,落脚于城东兰府”。
虽然双方表示的意思相近,但语气和情感却大有不同。
其中一方大唱北伐赞词,极力推崇越王不争让贤之礼,最后,仍不忘褒扬一番越王礼贤下士,对待叶公等中原侨姓依然信任有加,甚至讲到尽兴处时,还要抬出先贤明君,来与越王品德一较高低,引来阵阵附和。
而另一方,则面色焦灼,神情哀伤,一时怀疑越王的真实身份,一时又质疑越王让贤的真实目的,虽然也肯定赞扬北伐功绩,却是为了突出五营军的骁勇善战、无坚不摧,以此来支持“越王让贤,心有不甘”的推断和猜想。
最后,还不忘推测一番,越王夺位后,会如何惩治那些曾经追随支持吴王的世家宗族,以至于到悲凉处时,便扼腕叹息,捶胸顿足,使得周遭人人心有余悸。
当然,双方都只是在自己的小圈子内谈及此事,就好似心有灵犀一般,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议论,更不会因为对方与自己意见相左而引发争执。
因此,一切看上去,都如常般平静,至少,在表面上,是平静如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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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明,当叶凌吃过朝食,前往二进院落中时,刚刚穿过门楼,便能看见对面的迎宾厅堂之中,有人影晃荡,虽然看不真切,但他也能猜到那些人的身份。
待到近处时,叶凌也渐渐看清了那些人的装束:高冠博带,长袖翩翩,锦衣风华,坠玉琉璃,想必,皆是身份尊贵之人,若非世家公子,则为朝堂卿士。
而那些人见着朴素深衣的叶凌前来,也大都没有正眼瞧过,一位立于外沿的年轻卿士,出于礼节,对叶凌俯身行礼,却仍旧眼含轻视,傲然之气未减,开口道:“不曾见阁下容颜,不知尊客如何称呼?”
叶凌暂时没有理会对方,只是缓步走至一方木案前,席地坐下,随手斟满一碗茶,一饮而尽,然后,才抬起头,看向已经面露不悦的对方,淡然道:“叶凌叶无鞠。”
那人听闻,身子明显震颤了一下,短暂的惊诧后,眼神中的不悦情绪顷刻消散,一丝极为谄媚的笑容浮上脸庞,重新端正一番有些走形的拜姿,以恭恭敬敬的态度诚惶诚恐道:“原来是叶公驾临,下官无知,还望叶公宽恕!”
叶凌再酌满一碗茶后,伸手示意对方免礼,道:“公子客气了!”
而此刻的厅堂内,也因为刚才的那一句“叶公驾临”而骤然间安静了下来,那些反应过来的,没反应过来的,都将目光投向了敞厅边沿的一方木案前。
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堂中众人又开始轻声谈论起来,但比起刚才,却又多了几分喧闹,而这之后,也便不时有人过来拜会行礼。
叶凌亦不多言,只是端坐于案前,笑着向行礼之人伸手示意。
叶凌本就为公卿之爵,在当今朝堂,与司徒司空等人并重,而前来拜会的人中,也均为晚辈,因此,叶凌即便不起身回礼,仅仅伸手示意,也并不会显得失礼。
叶凌于堂中静待片刻,随后,在一片拜见声中,兰左使领着司马徽和林潇云两人进了迎宾堂。
兰左使将司马徽迎至上宾之位,随后与林潇云分立两侧,安排众宾客于堂中落座,并传唤仆人换上茶水蔬果,甜糕点心。
众人入座后,堂内慢慢安静了下来,气氛也渐渐变得有些扑朔迷离,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左顾右盼,以至于一时间堂内众生之相颇为怪异。
最后,还是司马徽率先开口,道:
“今日相会,本王与诸位只论道圣哲玄理、诗赋茶艺,不谈及北伐盛况、朝堂局势,还望诸位切莫拘谨,畅所欲言!”
听闻司马徽这样一句开篇讲明,众人的反应也各有所异,或点头赞许,或垂首沉思,亦或是击盏附和,不一而足,但好歹是摆脱了刚开始的尴尬气氛,变得正常了些许。
叶凌自然知晓司马徽此话的含义,今日前来拜会的,有近十人之多,那些原本有意结识越王又经由兰左使引导而来的卿士,当然包含其中,但也不能排除受王氏、周氏指使而来,试图查探情形者混于其内,因而,此等场合,此等时机,谈及朝堂政事,无异于授人把柄、自掘坟墓。
因为没了朝堂之事的拘束,众人也都慢慢敞开了话题,高言阔论,谈古论今,引经据典,吟诗作赋,将平日里的清谈之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以至于半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而察言观色,一直都是兰左使的长处,今日,他立身于众人之间,虽然少有发言,又不论及朝堂事宜,但通过对方神色态度的细微变化,也能感知到一些众卿士对于越王及五营军势力的推崇贬抑。
这便是此次相会的真实目的,当然,通过此次相会,亦能结识一些朝堂士卿,如此这般,也不至于往后在朝堂之上遭受刁难时无人相助。
因此,在众人散去之时,兰左使对江南士心也大致有所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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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但凡大战前夜,司马徽都会彻夜难眠,今晚,也是一样。
一夜无梦,数度的辗转反侧,也终究只是在黎明将至时,浅浅闭了会眼,就听到了屋外的鸡鸣声,司马徽又在床铺上侧卧了会,见窗外天色渐明,便翻身坐了起来。
司马徽两手撑在床沿上,紧皱的双眉间透着疲惫,双目有些出神的空望着地面,似有所思一般,而后,又浅浅的苦笑一番,便站起身来,冲着屋外唤一声:“来人!更衣洗漱!”
“是!”
房门外,纤柔细腻的两声女音齐齐响起,随后,便是小碎步离开的声音。
不多时,门被从外推开,四名年弱侍女端着面盆方巾及冠服鞋履轻轻走了进来,服侍着司马徽穿戴冠服,拭面洗漱后,才又静静跟在身后,随着司马徽出了厢房。
门外院中,一身戎装的林潇云已经候在此处了,见司马徽出门来,先是抱拳一礼,接着,待其下了阶梯后,方在管事的引领下,前往二进宅落。
登基大典定在辰时,而兰府距离王城也不算远,乘车前往,一刻钟足矣,因而,一行人并不匆忙,用过朝食后,才慢步向着宅院外走去,而院门处,早已停候着三辆车架了。
今日的四人,冠服都异常正式。
司马徽着一身朱红礼服,以金丝绣各色芳草兰花,束同色纹理鞶带,坠莹亮醇厚之玉饰,外套一玄黑长夹衫,衣襟及双肩又刺有星辰图纹,雍然豪迈,尽显尊贵之气,整洁泛白的发髻上,是一顶镀金爵弁,宝石金簪横穿而过,宣告着主人身份的高贵与不凡。
而紧随司马徽之后,便是一身华紫朝服的叶凌,或许是有一定的年岁了,礼服看上去并不陈新,但仍旧显得煊赫与庄严,上以银丝精心缝制的玄鸟图案惟妙惟肖,腰间的紫色束带间,除了一块碧玉坠饰外,还别着一面湛黄的玉笏,头顶的散发已打理干净,戴着一冠饰银爵弁,神色庄严,眉头却紧紧皱着。
叶凌身旁,是同样一身朝服的兰左使。
只是,兰左使虽然在五营军及荆州益州地位甚高,但在朝堂之上,仍不过是一都亭侯爵位而已,因而,穿着举止上,仍应严格遵照礼制,不得僭越。
一身青色礼服,无甚华贵纹绣之图案,亦无精致美玉之坠饰,有的不过只是腰间的一方玉笏,和头顶那一顶轻纱布弁而已,虽然显得简蔽了些,但与兰左使那名士良佐的身份和名望,还是颇为相符的。
最后,自然是一身戎装的林潇云了,银白铠甲和洁白战袍,和往日倒是区别不大,只是看上去更加精神了一些。
四人陆续上了车架,和来时一样,司马徽华贵的仪车在前,叶凌的车架在中,而兰左使的牛车则在最后。
在数十名兰家精锐族兵的开路下,车架缓缓而行,向着城东方向的王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