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落缤纷,屋内一灯如豆。
乌木案上还摆着一张帛纸,纸上是一首未写完的诗词,黑色的墨迹尚未干涸,映着彤彤烛光泛着亮黄色的光泽。
那烛火照耀下的笔锋和字迹都显得颇为锐利,落笔有力,转顿果决,收笔干练,一行行的行楷被演绎的既张狂飘逸,又行云流水,乍看之下,只觉一股英武豪气直逼而来,令人实在难以相信这样的书法竟是出自一个容颜清秀美丽的外族女子之手。
而写下它的年轻女子正手托香腮,痴痴的望着窗外的那一方落雪出神。
这次雪落之后,便是今年的冬猎了,自己也已经十六岁了
这首临摹了一年的,还能让他看见吗,若是这场雪永远不要停,那该多好
门“吱呀”一声被从外推开了,打断了伊娄林的遐思,兄嫂是连谷来领着两名手捧华丽衣装的仆妇跨进房来,站定后,便回身关上了木门,将那漫天飞雪挡在了屋外。
正发着呆的伊娄林闻声望去,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直至目光落在那套亮红色的衣装上时,眼神中才闪过一丝落寞与无奈。
是连谷来看着摊在木案上的那首未完的诗词,不禁心中疑惑。
她其实早已知道伊娄林每晚睡前都有临摹汉字的习惯,只是以往她每次夜间前来时,伊娄林都会慌慌忙忙的将笔墨纸砚藏起来,装得若无其事的模样,久而久之,她也就不过问了,再加上她不识汉字,心中只道是伊娄林受兄长伊娄染的影响,开始学习中原书法,又不好意思罢了。
今天进来,伊娄林没有刻意去掩饰那木案上的书法笔记,倒是甚为反常,不过这也是她第一次看到伊娄林笔下的字迹,见笔法灵秀,不禁笑着赞叹道:“这是小林写的吗?比你兄长写的还好看呢!”
伊娄林心有所想,听到兄嫂的夸奖后,也只是冲她淡淡一笑,没有言语。
是连谷来见平日里一向活泼开朗的伊娄林今日如此怏怏不乐,便在她身旁曲身坐了下来,关切的问道:“小林近来似有些不开心呢!是有什么心事吗?”
伊娄林看着是连谷来,张了张嘴,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落寞与惶然,轻轻叹息一声后,问道:“兄嫂,慧宜姑姑最近可好?”
是连谷来听伊娄林提及慧宜姑姑,神色也不禁黯淡了一些,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是老样子,一个人住在寨子西边,不肯搬回去,杰古余去过几次,都被她赶了出来,现在也是不去了。前些时日,我和你阿兄过去探望过一番,送过去了一些熏肉和乳酪,后来又遣人送去了一些毛皮裘衣,想必这个冬天不会挨饿受冻了吧”
伊娄林听闻,盯着烛光中一朵从窗外悄然飞进屋内的雪花,神色忧郁,一双手也不知不觉间拽紧了自己的衣角。
伊娄林有两个姑姑,年长一些的慧兰姑姑,还有就是刚刚提到的慧宜姑姑,她们二人皆是按照族里的习俗,嫁给了当年冬猎中最为出色的儿郎。
慧宜姑姑婚嫁时,伊娄林已有八九岁了,自己最亲近的姑姑和族里最优秀的战士结为良人,在小女孩那幼稚的双眼中,世上没有比这更像美妙的童话了。
然而,童话之所以是童话,是因为它往往在最美丽的时候结束,留给人无尽美好的遐想,但生活却并不是如此。
两位姑姑婚后的生活并不如伊娄林想象的那样美满,两位姑父虽然是族里最为出色的战士,但同时也是族里最为桀骜的两个刺头,行事张狂不逊,生活又不知检点,尤其是小姑父杰古余,在家中蛮横霸道,在外面沾花惹草,被兄长伊娄染惩戒数次却屡教不改,很快便将慧宜姑姑的热情和耐心消磨殆尽。
而慧宜姑姑也是泼辣果决的性格,一怒之下便搬出了家,在寨子西边搭了一顶毡帐,独自生活去了,任凭旁人劝慰,就是不再回去。
每当想起慧宜姑姑那憔悴忧伤的神情,伊娄林总会一阵心悸,而随着年纪渐长,十六岁的冬猎越来越近,心中也更加的迷惘与忧愁,直到去年冬季的一场不期而遇,才让她心中悄悄弥漫出一种美好的期盼来,即便希望渺茫,但总能带给她一丝丝的心安和光明。
然而,明日,是否这一点希望和光明都将湮灭呢
见伊娄林神情黯然,是连谷来也连忙转移了话题,起身接过身后仆妇手里的那一套亮红华服,捏着衣领,两手一抖,将明艳的衣装展现在伊娄林面前,笑靥道:“这是前些年你阿兄专程从一个江南商贾手里买来的蜀锦,你摸摸看,滑腻腻的,可比一般的麻衣葛衫要好得多呢!”
这套衣服的确比伊娄林从前见过的所有衣物都要鲜艳美丽,色泽亮而不显,做工裁制细致入微,左衽的衣襟上还有金丝的纹线,窄窄的衣袖向外翻出一个箭尾,配上精致的纹饰极为好看,更为亮眼的是,裙摆上还缝上了五彩斑斓的各色羽毛,在烛光下盈盈发亮,熠熠生辉,饶是伊娄林依旧心事重重,但此刻将这一身华服望在眼中,也不禁露出一丝惊艳的表情,生出一种喜爱的神色。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妙龄女孩对于华美衣物的喜爱呢!
“来,换上试试!”是连谷来见伊娄林神情有所好转,便再接再厉道:“穿上这身衣服,小林一定会成为明天最闪亮的那颗明珠!”
“嗯,小林本就是明天最闪亮的那颗明珠!”是连谷来见伊娄林缓缓起身,忙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伊娄林笑着在两名仆妇的服侍下,换上了一身彩羽红裙,轻轻摇曳两下裙摆,又含羞一笑,体态婀娜,风姿绰约,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灼灼桃花一般,看得是连谷来连连点头,满心欢喜的称赞道:“嗯,小林这一颦一笑,明天不知道又要迷倒多少儿郎了!呵呵呵来,转过身来让我看看!”
是连谷来指示着伊娄林又是转身又是折腰,直到确定衣物是百分之百的合身之后,方才满意的点点头,又亲手为伊娄林带上头饰。
塞外女子的头饰相对中原而言,选择少得多,没有玉簪,没有银钗,也没有步摇,一般只是一种饰有珍珠和银花的额护而已,还有便是一些镶嵌有玛瑙琥珀的发饰,但形制单一,不像中原那般多样,此外在合适的时节,能别上一枝鲜艳美丽的花朵,也是另有一番风情的。
而伊娄林的头饰也是如此,简约的一串雪白珍珠额护,再加上几支玛瑙发饰,但伊娄林五官端正秀美,肌肤白嫩剔透、吹弹可破,一头发丝油亮乌黑,即便只是点缀一些简单的小发饰,也将那原本就可爱动人的容颜映衬得更加倾国倾城。
是连谷来看着装扮完毕的伊娄林,满意的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欢喜,想着如此一个天见尤怜的美貌妹子,无论是嫁给谁,还不将那颗心给绑得死死的,乖乖听从单于的号令吗?
更况且,明日择出的妹婿还将是族里数一数二的战士,那样的人成为单于的左膀右臂,对于伊娄染的威望提升,也有着不凡的价值。
当然,是连谷来知道这是伊娄族里一向的习俗,但她并不明白,其实从根源上来讲,这只是族内的一场政治婚姻罢了。
对于伊娄林婚后的生活会不会幸福,她无法预料,更无法改变,只是单纯从一个女子的简单想法来看,伊娄林人生的俊俏美丽,又身手不凡,嫁过去后当是不会受到欺负的吧。
因此,看着伊娄林此刻透着些许无奈和心酸的笑意,是连谷来也没有多想,只道是一般少女的婚前焦虑症而已,毕竟她作为过来人,又何尝不曾经历过呢,而她嫁到伊娄家后,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稍稍宽慰几句,再让她一个人静一会,伊娄林也慢慢的就会接受这种人生和心理上的变化的。
而是连谷来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说了几句引导宽慰的话后,便领着两名仆妇慢慢出了房,回去了。
在是连谷来出去后,伊娄林并没有换下彩羽红裙,而是一个人又轻轻坐到了乌木席案前,望着窗外的落雪,忧郁彷徨的神情也再度浮上眉头。
屋外北风呼啸,在盈盈雪色中,那簇青竹尽管已经覆上了一层皑皑的积雪,但依旧挺拔翠绿,与去年的那个雪夜相比,并没有多少分别,只是她心中的那份浅浅的美好期盼已渐渐被现实的无可奈何所替代,留下的,只有一心的不甘与酸楚了。
“那支长青笛,若是由他来奏,又将会有一首怎样悦耳的曲目呢”
伊娄林轻轻叹息一声,在摇曳的火光中,目光所及,却又无意瞥见了房间一角折叠整齐的一抹糯白,那是一件雪袍,一件无意间被她带到自己厢房中来的雪袍。
身体在无意识的支配下,伊娄林慢慢捧起那件雪袍,埋首其上,用脸颊轻轻蹭着那满面的柔绒,嘴角带着一丝回味的淡淡笑意,鼻子深深一吸,一股沁人心脾的淡雅青竹芳香融入心田,但随即却又有一股心酸堵住胸腔,令她的眼角渐渐淌下两行清泪来。
这场雪,永远不要停就好了,但大雪若不停歇,他又何时能来呢
泛着微冷的红光,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这一日,大雪恰如其分的停歇了,留下一地雪白,和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与伊娄林厢房内微显冷寂的氛围相比,寨子中早已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气象了。
今天可是冬猎的节日,而伊娄林在两个月前也过了十六岁的生日,那即是说,就在这个冬猎上,单于伊娄染将为妹妹伊娄林择选夫婿,如此盛大之事,怎不令寨子中的一众少年战士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再一想想伊娄林那貌若天仙的美丽容颜,和那高挑婀娜的身段儿,这一群正值青春年少的部族战士恨不得将家里所有鲜艳的饰物都穿戴在身上,以便能在狩猎之前就能成功引起佳人的关注,也只恨不能当着所有情敌的面,将天上的星星射下来,亲自献到美人面前了。
距离狩猎开始的时间还有很久,一群衣装华丽的少年战士便已开始相互嘲讽挤兑了,活脱脱像一群争奇斗艳的孔雀一般,无论谁看谁,总是各种不爽,倘若是让他们知道佳人芳心已有所属,也不知道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变幻得有多么精彩。
时光如漏沙一般流逝,约莫巳时时分,太阳已褪去一身潮红,开始散发着亮金色的光华,照耀整个雪白大地,给世界镀上了一层盈盈灿黄。
北风稍歇,阳光依冷,今日的确是一年中最适合冬猎的一天!
寨子前,粗木搭建的高台上,一面兽皮巨鼓已经被牢牢架起,一位须发尽白的部族巫祝脸上画着彩色纹饰,身着宽大的布衫袍服,屈身坐于台中央,手里执掌着一柄形貌奇特的鹿骨,上面挂饰着五颜六色的水晶玛瑙。
看着高台前越聚越多的人群,巫祝时不时眯起眼来,抬头看看太阳的位置,在又等候半个时辰后,他才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而台下众人见罢,也明白,这一年的冬猎算是正式开始了。
那巫祝先是在台上手舞足蹈的吟诵了一大长段祝语,随即又长跪在地,嘴里念念有词,向着北方的云山一拜再拜,最后,方对着身后的一个满脸胡须的壮汉挥一挥鹿骨,以示整个仪式进入下一个阶段。
在水晶玛瑙那“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中,壮汉走到巨鼓之前,用自己那坚实宽厚的手掌狠狠拍打在鼓面上。
“咚咚咚”
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台下人群的目光也同时向高台右方有族兵护卫的那一条大道望去。
在大道的尽头,慢慢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自然是骑着黑色骏马的单于伊娄染,他今日身着一身赭褐色左衽胡服,肩披一件青黑色狼绒雪袍,头顶一冠饰有炫彩羽毛的毡帽,昂然在前,气势威严。
但今日的重点并不在他身上,从众人的目光中也看出了这一点。
高台前,毡帐下,大道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伊娄染侧后方的那一簇亮红之上。
那一身塞外草原根本无法见到的亮红彩羽裙,瞬间点亮了所有人的眼眸。
紧致修长的衣裙将少女本就曼妙的身形映衬得更加婀娜,再加上那坐骑在枣色骏马之上挺拔的身姿,又增添了一份英武端庄的气质,一双轻绒月白精丝履轻踩在马镫上,在裙摆下时隐时现,似与人群中的阵阵呼唤与赞叹相照应着。
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倾垂而下,自然的披散在双肩,两鬓的长发向后挽成一个好看的发结,再配上闪亮晶莹的水晶发饰和头顶的珍珠额护,令平日里清纯可人的伊娄林更多了一份尊贵华美,一双黝黑的眼眸还是相往常一样,闪动着灵动的光芒,但相较于过往那纯粹干净的眼神,此刻又多了一些别样的情感,几分紧张,几分惶然,也好似有几分心酸无奈。
两人领着身后伊娄部族的数十名单于亲兵,在千呼万唤声中停步于高台右侧,最后,伊娄染携着伊娄林下马登台,并在巫祝的引领下祭祀天地。
今日的冬猎,伊娄林是不能参加的,她得全程端坐于高台的圣女之位上,等候着狩猎结束,在本族单于自己的兄长宣布胜出的战士后,由胜出的战士亲手向她献上本次冬猎最为珍奇的猎物,然后牵着她的手走下高台,正式向单于参拜。
至于珍奇的猎物,每年冬猎自然不尽相同,伊娄林犹记得慧宜姑姑成婚的那年,杰古余扛着一头浑身雪白的雪狼走上高台时的场景,那时看来,是何等的新奇浪漫,但此刻想来,却只有浓浓的忧虑和不安。
祭祀完毕,伊娄染接过一支鸣镝,拉满长弓,正欲穿云一箭,宣示狩猎的开始,然而,此刻台下族民的骤然喧闹,却令他暂时停了下来。
祭祀刚结束的时候,台下还是很安静的,但不知何人的一声喧叫,众人的目光纷纷随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随即,有更多的人注意到了那个方向的异常,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大范围的喧嚣与惶恐,寨子前的气氛也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伊娄林好奇的顺着族民手指的方向望去,却见西边远处的一座山岭上,一个糯白衣衫的骑士停马于山顶雪地上,好似正远远观望着整个寨子中的一举一动。
探子?晋军的?还是肃甄部的?
这应当是所有族民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疑问,毕竟在他们看来,晋军对他们并称不上客气,即便那次没有将他们围剿,后来也派驻了不少的兵力在云山看守着,双方的不信任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而至于肃甄部,想必从目前的形势来看,也已经失去了对伊娄部的信任,因而,对于这行径异常的不速之客,众人难免都心生警惕。
伊娄染也放下手中的长弓,警惕的望着西边山岭上的那一点人影,轻轻招来一名亲卫,低声道:“带上几名弟兄,从侧翼摸上去,试探来人的目的,最好是活捉回来!”
那亲卫点头后,领了四个人,悄悄潜行至寨子后方,骑了战马,绕着大圈,想着山岭侧方而去。
然而,就在此时,山岭上的人影动了,他打马前行,下了山岭,向着寨子直奔而来。
虽然不知来者身份,但伊娄染见此情形,心中也稍稍安定下来。
只要不是敌探,事情就不会多么麻烦!
随着那一骑的渐行渐近,寨子前的族民也纷纷拉满弓弦,亮出武器,紧张压抑的气氛比之刚才更甚。
“是他!”
就在伊娄染紧皱眉头,目光紧紧锁着踏雪而来的那一骑时,身后的伊娄林却忽然从座位上兴奋的跳了起来,言语之中也尽是惊喜。
“阿兄!是叶玄!”
伊娄染听到这个名字,虽说心中安定下来,但还是不禁狐疑的看了正激动不已的伊娄林一眼。
“诸位儿郎,放下弓箭,放下弓箭!此人乃我伊娄部的客人!”为了避免被族民误会,伊娄染不得不向台下的众人高声解释。
不过,话音未落,人群中又突然响起了一阵更大的喧闹。
因为那个原本应该端坐于高台上的少女,此刻已经趁着这个空档,一步跃下台去,翻上了战马。
那火红色的身影已如一股旋风般冲开人群,向着那一骑迎面而去了。
当伊娄染反应过来时,哪里还来得及,那刚刚放下的心不禁又浮现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这个妹子,有时候真令他头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