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虽然有斜阳残照,但依旧清冷异常。
金灿灿的雪地上,几道拖拽的痕迹从滁水河边一直延伸,汇聚在营寨前的高台之下,最终隐匿在一头头体型巨大的猎物身下。
近三个时辰的狩猎结束了,但此次冬猎最令人关注的环节才刚刚开始。
一位族里的长者立于高台前沿,向族里众人宣布着此番冬猎各名战士的成绩,用的是鲜卑话,叶玄听不懂,伊娄染也不在他身旁了,回来后就不知道去了何处。
但他环视一圈台下的众多伊娄部战士,发现哪些人各自脸上的表情也都很精彩,有的垂头叹气,有的正相互瞪视着,彼此不服气,好像随时都会有舍命相搏的可能,也有的望着台上的那个靓丽的身影发呆,一脸“好白菜都被猪拱了”的惋惜模样
叶玄对这些争风吃醋的少年不感兴趣,抬眼望向了台上脸色平静的伊娄林,或许是感受到了这一丝目光,伊娄林也转头望向了他,随即莞尔一笑,又恢复了刚才平静的神色。
但即便是只有这昙花一现般的短瞬笑颜,还是让台下的诸多少年看得如痴如醉,只不过,随着伊娄林神情恢复平静,叶玄便感觉有无数道不怀好意的目光向着他飞刺而来,充满了挑衅和讥讽的意味。
“伍娄易,山羊一头,野鸡三只,野兔一只,斑鸠两只”
“伊娄晔,野猪一头,野兔三只,野獾两只,狐狸一只,斑鸠一窝?”
台上的长者望着那一窝毛都没长齐的小斑鸠,又看了看正一脸憨笑的伊娄晔,一脸鄙夷的摇了摇头,目光移向了台下最高大的那名汉子的方向,脸上愕然的表情转瞬即逝,随即刻意的提了提嗓音,向着台下众人宣读道:
“堓夷西连,白鹿一头,野猪一头,山羊两头,野鸡十二只,野獾八只”
老者嘴里一边念着,台下众多的部族战士则是越听越心惊,不禁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慢慢都将视线聚集在了那最为高大的堓夷西连身上,目光中有敬佩,有不甘,也有羡慕与嫉妒。
台下浅浅的议论声也渐渐变得越来越烈:
“果然是箭无虚发堓夷二郎,哎,这次冬猎的头筹估计是非他莫属了”
“这箭无虚发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差别啊,难道这云山的猎物都是往他箭头上撞的?他怎么就能碰到这么多猎物呢?”
“哼,我看是他的那些小弟都把猎到的猎物给他了吧,估计他自己猎到的猎物还没有我猎到的多呢?”
“脸皮厚,还没你猎的多呢!你算老几?”
“老子总比你强!你又算什么玩意!要不要比比?”
“比就比,单挑还是群殴?”
叶玄听不懂人群中嘈杂的议论,只知道人群中拳脚相加的两人不过一息的功夫,便被那位高大壮实的堓夷西连一手拎着一个,甩到了人群之外。
而当他从那被甩出人群的两人身上收回视线时,便见伊娄染正脸色阴沉的从高台上下来,同时对他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但他心中依旧欣喜异常,不过当那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忽然见闪进他的视野时,他还是感到了一股莫大的压力。
伊娄染说过,他会顺水推舟,让自己毁掉这门亲事,不过即便他未明说,但到时候他一定会选择袖手旁观,绝不会出手帮助自己的,这一点叶玄心知肚明。
也就是说,他要凭借自己的实力,让那位身高八尺、胳膊有老梨树那么粗的堓夷西连败倒在自己手下,才算没有食言。
斜阳已经完全没过了地平线,夜幕降临,寨子前燃起了一堆一堆的篝火,将整个营寨照耀的如同白昼一般。
今夜寒风不大,但依旧冷冽,让远离篝火的叶玄下意识里裹了裹身上的衣衫。
高台上的圣女位置旁边有两个大大的火盆,倒也不至于让伊娄林冻着,她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时不时会将目光在台下的众多族人间扫视一圈,然后在某个地方又停息片刻,露出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笑意。
伊娄染披着那身狼皮雪袍,一如既往的在冬猎头筹的战士被选出后,迈步上了高台,等着堓夷西连上前参拜。
那堓夷西连也毫不含糊,扛起那头毛色雪白的麋鹿,挺起胸,抬起高傲的头颅,轻蔑的扫视了一圈众多参与冬猎的少年,一步一顿的向着高台上而去,在无数道或羡慕或嫉妒的眼光中,双手向伊娄染奉上今日最为珍奇的猎物。
伊娄染神色严肃的接过那头麋鹿,亲手刨开麋鹿的胸膛,取出心脏,在那巫祝的引领下,祭祀山神,净手之后,又将自己的长弓赏赐给了堓夷西连,一同赏赐的还有十一支彩色羽毛制成的弓矢,以及一柄嵌有宝石的匕首。
“今日冬猎,夺得头筹的是堓夷家的二郎堓夷西连,他是我伊娄部最出色的战士,伟大的山神苏瑞满,保佑我伊娄部永远昌盛不衰”
“依照族制,我族圣女伊娄林将下嫁于我族最强的战士,愿山神眷恋他们二人,永护他们二人”
伊娄染用鲜卑话宣布完后,又用汉语重复了一遍,族民们虽然有些诧异,但也没有太当回事,只有叶玄听明白了。
伊娄染这是在示意自己该行动了。
叶玄原本站的地方地势就较高一些,此时听到伊娄染的话,以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开口大声道:“伊娄大哥,小弟似乎听说,堓夷西连的猎物并不是他一个人猎得的,这样不经证实就下结论,对伊娄小妹的婚嫁大事来说,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叶玄自然没有听明白那些族民的议论,他只是单纯的推测而已,因为堓夷西连是三人一个小队的,在后来的猎物清点时,除了他之外,另外两个总共加起来才猎得了三只野獾和花尾羚,这其中巨大的差异的确是有些不正常的。
寨子中的族民会不会说汉语姑且不论,但其实大部分人都是能听懂的,叶玄此言一出,围着篝火的人群霎时间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纷纷望向了他,就像是看一个傻子一般,充满着嘲笑和惋惜哎,多俊俏的一个儿郎啊,怎么就脑子不好使呢?
他们又何尝不知道这其中有猫腻,大家伙都是从小练习骑射的,箭术哪会有如此大的差距,这样明显的舞弊,傻子都能看出来,可谁愿意为这样的事情去得罪那位一支胳膊能掰断老梨树的怪物呢?
那家伙去年春猎时,可是实实在在的一拳打死了一头近三百斤的野猪,连那野猪的獠牙都震碎了,这样的人物谁敢惹!
老老实实在私底下议论议论就行了,摆明来讲,这不是自寻短见吗?
果然,那堓夷西连听罢,立马瞪着牛大的眼睛望向了人群中的叶玄,用有些蹩脚的汉语开口斥道:“老子,骑射本事,天下第一,猎杀,几头野兽,算什么!倒是,你晋国小子,老子可没看到,你的猎物,有什么资格,聒噪!”
叶玄不得不承认,听他这断断续续的说话,的确很费力,不过他没有反驳,只是看向伊娄染,等候对方的回应。
伊娄染疑惑片刻后,方才明白了叶玄的意思,怔了怔后,将堓夷西连的两个小跟班唤到了台前,开口问道:“你们两个,那些猎物可都是堓夷西连一人猎杀的?”
两名少年听闻,不说话,点了点头。
“嗯?”
伊娄染一瞪眼,两名少年又连忙摇头,随即堓夷西连也一瞪眼,两名少年又慌忙的连连点头,看上去实在可怜。
叶玄见罢,叹着气摇了摇头,这样的威胁作假还能再明显一点吗?
不过他也不忍心再去为难这两名可怜的小跟班了,看向台上一脸桀骜表情的堓夷西连,眯着眼问道:“既然壮士自称骑射本领高强,那敢问壮士在狩猎中途可有下过战马呢?”
“嗯?”堓夷西连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满脸疑惑的看着叶玄,但又碍于伊娄染在身边,不得不回答,于是迟疑的道:“没有下过战马。”
其实此时,不仅堓夷西连没有反应过来,就连一旁的伊娄染也是神色不解,望向叶玄问道:“贤弟是何意思?”
叶玄没有急着回答伊娄染,而是看着堓夷西连,神色平静的又问了一句:
“壮士真的确定这些猎物和那两位小兄弟无关?”
“毫无关系!”
堓夷西连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样四个字来,那狰狞得近乎于扭曲的神情显示着他正在极力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他恨他恼,却并不是因为他自己在狩猎中作假而羞恼,而是恨眼前的这个晋国少年竟敢当面揭穿他。
听到堓夷西连的回答,叶玄轻轻一笑,看了看端坐高台的伊娄林后,这才回答伊娄染的问题:“很简单,将猎物尸身上的箭矢重新收回来,再放回这位壮士的箭篓之中,伊娄大哥一切便都明白了。”
伊娄染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便让身后的两名护卫去回收那最大的一堆猎物尸身上的箭矢。
回收完毕后,又按叶玄所说,将箭矢一支支放回堓夷西连的箭篓之中,结束之后,众人眼中的疑问这才惑然解开,因为箭篓已经被塞得满满的了,还余下的三支箭矢,却是无论如何也挤不进了。
看到这一幕,伊娄染即便想着袖手旁观也不行了,神色阴沉的看向堓夷西连,问道:“西连,这是怎么回事,给个说法吧?”
堓夷西连虽说不惧怕叶玄,但对于伊娄染,还是存有敬畏之心的,在一族之长面前被人不留情面的拆了台,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道:“这个您知道的,箭矢不够用,我就管他们俩借了几支”
“壮士确定不是猎物不够,才管他们借了几只?”叶玄听了堓夷西连的解释,笑着反问道。
众人听罢,也传出一阵哄笑,尤其是那些参与冬猎的少年郎们,本来心中就不服气,此刻看到堓夷西连出丑,更是不遗余力的起哄,就连端坐于高台上的伊娄林也因为这一句话捂住嘴笑了起来,眯着的两弯剪水双眸看着叶玄故意激怒堓夷西连,笑得更加欢快。
“无名鼠辈!”堓夷西连面对台下族人的嘲笑终于爆发了,粗粗的手指直指叶玄,面部狰狞的大喝道:“若是不服气,你我,大战一番如何?”
叶玄戏虐一笑,又道:“你确定你能打得过我?”
堓夷西连听罢怔了一怔,看着叶玄那略有些单薄的身体,不禁气急反笑:“哈哈哈既然你这么,急着寻死,老子就,成全你!”
其实自堓夷西连狩猎作假一事被揭开,伊娄染原本就已经有了毁掉这门亲的借口,但他此刻见双方剑拔弩张,却没有要去阻拦的意思,因为他觉得,对叶玄这个人,他还看的不够透彻,所以他选择了继续冷眼旁观。
堓夷西连一步跃下高台,重重踩在雪地上,激起一片雪尘,俯视着面前的叶玄,脸上露出十分藐视的笑意,随即大叫一声道:“取狼牙棒来!”
堓夷西连将一根大腿粗的狼牙棒握在手中,轻蔑的笑道:“小子,去挑一个,趁手的兵器吧,免得大伙说,我欺负你!”
“也好!”
叶玄与堓夷西连对望着,神色平静,毕竟他也是上过战场,经历过军阵厮杀的人,这点气场还是具备的。
伊娄染见罢,对这身后的护卫耳语几句,便见那人飞快的奔向了营寨之内,片刻后,一杆长枪被送到了叶玄跟前。
叶玄见罢,不由得神色一怔,再看向伊娄林时,眼神中多了几分感激。
因为这杆长枪,正是他去年北上洛阳时所携的那一杆长枪,回江南时自己只带回了虚衍的那一杆铜柄白缨枪,而眼前这一杆长枪,则遗落在了连山山脚。
只是,此刻再看到时,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遥远。
叶玄叹了口气,将长枪又重新递回了那护卫的手中,他现在已经无法再使出那般娴熟的枪法了。
“怎么?怕了?”看见叶玄递回长枪,堓夷西连那堆满横肉的脸上露出更加得意的神情,嘲笑道:“若是现在,跪地求饶,老子,可以饶你一命!”
没去理会堓夷西连那蹩脚的发音,也没有去理会那嘲讽的笑,叶玄目光稍稍扫视后,便朝着高台下的另一名护卫走去。
像伊娄部这样的塞外部族,长剑的确是一件罕有的兵器。
在那护卫不解的眼神中,叶玄一把抽出那护卫腰间的长剑,一道寒光乍现,映照在叶玄眼前。
这把剑还堪一用。
侧过头看了台上正一脸担忧的伊娄林一眼,叶玄随即摆出了一副迎敌的姿态,淡淡的开口道:“来吧!”
围观的人群迅速散成一个圈,将两人围在中间。
堓夷西连冷哼一声,鼓着眼睛,大喝一声“小子,看招”,便挥舞着带风的狼牙棒,电掣一般冲向叶玄。
叶玄这一年来跟随令安原学习剑法,虽然时日有限,还远远达不到令安原的那般水平,但应付一般的厮杀是没有问题的。
再者,在叶玄见识到常勇那迅猛无比的身法后,再看眼前这堓夷西连的身手,就有些不堪一提了。
对方除了力气大,吼得声音大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了,在战场上厮杀,或许是一员虎将,但论较量独斗,几乎浑身都是破绽。
不过,叶玄心底里也明白自己不可轻敌,因为对方的力气实在是大,一棒下来,雪地里都会激起一圈半径丈余的雪花,并留下一个深深的泥土坑。
而自己手里的这把剑也只是一把普通的长剑而已,与那又粗又硬的狼牙棒硬抗,将会在一瞬间被折断,连带自己的人也会被捶飞出去,在对付这样的敌人时,要更加注重以巧破力。
所以甫一接手,在气势上,叶玄就一直被对面压制得死死的,在不精于武艺的寻常族民眼中看来,这场决斗似乎只是单纯的力量碾压而已。
就连伊娄林,也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来,抿紧红唇,握着双拳,好看的眉毛紧紧锁着,望向那个单薄身影的目光中满是担忧与紧张。
“至少,你要打败族里最出色的战士才行吧”
伊娄林想到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心中竟有些后悔起来,明明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没想到这个傻瓜竟然真的去犯险了。
她其实并不清楚叶玄的武艺究竟如何,即便两人在洛阳时,叶玄毫不费力的斩杀了两名巡夜的肃甄兵士,但那次终归有些出其不意的因素在其中。
再说,那两名肃甄兵士又怎能和族里实力最强劲的堓夷西连相提并论!
看到叶玄又一次有惊无险的躲过了堓夷西连手里的狼牙棒,伊娄林手心开始冒出汗来,轻轻扯了扯伊娄染的衣袖,示意自己阿兄出面制止。
但伊娄染回过头来,只是对伊娄林微微一笑后,小声说道:“你放心吧,西连伤不到他的,这可是他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