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烈烈,长歌当舞,肉香四溢,举酒相贺。
伊娄部一年一度的冬猎庆典,欢庆热闹的程度远超叶玄的想象,淳朴豪迈的民风也令他深有所感,这都是他过去在洛阳中原时所没有体会过的。
叶玄并未饮多少酒,一来是因为晚上仍有一些事,二来,也是因为一年前的伤病落下的根因,所以,在陪着伊娄染喝过几巡之后,便没再多碰。
待肚子填饱,伊娄族民开始围着篝火欢歌载舞时,叶玄便有些不习惯了,尤其是当那些热情奔放的鲜卑少女举着酒樽,时常来邀他一起共舞时,叶玄就越发觉得身旁伊娄染那戏虐的眼神更加别有深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叶玄估摸着,再在这里多呆一会,他自己就有些别扭了。
当然,在他拒绝了几位前来邀请的鲜卑少女后,再看向人群对面的伊娄林时,就发现对方的笑意更加得意欢快了,而且,那些少女们离去时的神色越失望,她抿着嘴笑得便越欢快,被叶玄拒绝的少女越是美貌窈窕,她那弯弯的一双剪水眸子里,得意的神情便越发明显。
尽管在伊娄部的宴会上,邀请来客共舞只是一种礼仪,明面上并未被赋予其他别的隐义,但伊娄林见叶玄一次又一次的婉拒少女们的邀请,心中还是暖暖的。
不过,所谓入乡随俗,一次两次倒也无妨,但拒绝的多了,叶玄脸上难免也有些挂不住,他甚至觉得,人群中似乎总有几双幽怨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就像在看一个她们谁也得不到的猎物一般,这种感觉实在是令人不舒服。
伊娄林还在幸灾乐祸的笑着,叶玄有些坐不住了,在向伊娄染告辞后,又偷偷对着伊娄林扮了个鬼脸,回了营寨中那方不大的院子。
今天是冬月十六,正是一轮皓月当空之时,只是在这寒冬时节,月光更显清冷,如雪如霜,小院中裹挟着残雪的那簇青竹,也在月色下染上了一层莹白的氤氲。
想起伊娄林那得意的神色,叶玄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因为族制,伊娄林今天的身份有些特殊,不能长歌当舞,否则他一定会前去相邀,看看她那脸红扭捏的小女子模样。
提早回来也好,白天说要刻两块简易的木制碑牌,这事还没有做呢。
想到此,叶玄心中又沉了下来,叹了口气,走进客房,拿起伊娄染为他准备的匕首,开始在昏黄的烛火下雕刻起来。
两块木质的碑牌,雕刻起来本就有些费神,更何况叶玄总想着要郑重一些,于是不知不觉间,时间便一晃到了亥时末。
两块碑牌除了一些收尾的处理外,已经基本完工了,方方正正半人高,一个上刻“长兄虚衍子冲之位”,另一个刻着“晋室忠烈诸公傲骨之碑”,字迹上面又用墨汁描摹一遍,晾干之后也能勉强经得住数年的风吹雨淋。
当叶玄停下手里的活时,营寨外的喧嚣已经落定了,他立于客房的窗前,看着院落中进进出出的人群,没有出去。
伊娄林是在四名族中女长辈的簇拥下进入厢房的,虽然今日的冬猎选亲没有结果,但族中的礼数还是一样没有落下,叶玄直到最后也没有机会再和伊娄林单独说上一句话。
时间过了子时,院落才又重新恢复了宁静,整个伊娄部的营寨也终于完全沉寂下来,只留下几堆黑夜中暗红的篝火灰烬和稀稀疏疏的几声犬吠。
明月高挂当空,天地一片清冷,月色甚明,恍若白昼,叶玄回头看着已经刻好的两块碑牌,了无睡意。
终于,他裹起两块碑牌,背在身后,提着一小坛酒,打起火把,在看门老仆的愕然眼神中,背影消失在云山下的茫茫雪原中。
不知过了多久,小院中那间精致的厢房内,原本就昏黄的烛光熄灭了,不多时,木门轻轻“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缝,一个脑袋悄悄探了出来,鬼鬼祟祟的,在如水月光的照耀下,那绝色容颜的唇角挑起一丝调皮的微笑。
一道轻柔的身影偷偷来到了小院,蹑手蹑脚,虽然弯着腰,但仍能看出那窈窕的身段和婀娜的曲线。
伊娄林慢慢靠近那间客房,轻轻敲了两声门,等了片刻,却没有人回应,不禁心中有些恼怒。
自己这么急切的想与他见面,可他倒好,这么早就睡下了,还睡得这么沉!
“再敲一下,如果还不开门,以后再也不理你了!”
伊娄林心中暗想,嘟着嘴举起手,正准备扣上房门,目光却瞥到了一旁没有关上的窗户,一个想法忽然串入脑海,令她不禁脸色一红。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但伊娄林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的向着那扇窗户靠去,屏住呼吸,一颗芳心突突直跳,偷偷向着房内瞧去。
屋外虽然月色清明,但屋内依然有一些暗,当伊娄林的眼睛终于适应屋内的黑暗之后,却发现客房内空空如也。
伊娄林长舒一口气,紧张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但随即又有一种异常失落的感觉袭上心头,不过最后当她反应过来时,红晕立马染遍了双颊,滚烫滚烫的。
“呸呸呸,自己这是魔怔了吗,竟然会去偷窥!还好没人,不然真羞死人了!”伊娄林连连呼气,轻轻拍着自己饱满的胸脯,暗骂自己道。
“他人去哪了?”
在又暗骂了自己一阵后,伊娄林这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心情怏怏的重新走回小院,在靠近院门处时,伊娄林这才发现院门只是虚掩着的,并没有从里面拴上。
仿佛是想到了什么,略有迟疑后,她转身回到了自己厢房内。
当伊娄林再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雪袍,手里握着一个狭长的锦袋,打起火把,悄悄出了院门,向着云山的方向而去。
叶玄在那座晋式孤冢前,立好碑牌,一掌拍开封泥,仰头灌了一大口酒后,将剩余的酒洒在孤冢前的雪地里。
“大哥,那一日玄弟终究还是来晚了,不过你放心,那些洛阳城的百姓,现在都平安无事”
火把斜插在雪中,独独一团火焰在风中摇摇曳曳,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这一方雪地映成一片昏黄,也牵扯着雪地里那个坐着的身影摇摇摆摆。
叶玄坐在孤冢旁,眼望着山脚对面那一片静寂的营寨,神色平静,有一句没一句的自言自语着:
“子怜现在在江南也挺好的,你不必挂怀,还有,她现在有了心上人,也算是有了寄托吧,林将军是重情重义之人,值得托付,这一点父亲母亲都是同意的,你若能看到,应该也是不会反对的”
“晋军现在已经收复了关中和陇右的大部分城池,洛阳现在也回到了我大晋手中,肃甄部现在连连溃退,但那群畜生还有一战之力,绝对不能让他们重新退回大漠去,一定要赶尽杀绝才能免除后患”
“越王那老王八蛋当初故意拖延北伐,洛阳的事他也脱不了干系,不过现在北伐一事全系于他一人之身,这笔账以后再找他算,五营军势力强大,但其中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有我叶家可以借用的”
叶玄絮絮叨叨的说着,好似在说给自己听,又好似在说给着那一堆覆着雪的土丘听。
忽然,好似听到一声枯枝折断的声音,叶玄腾身而起的同时,拔出匕首,警惕的盯着不远处的一片黑暗,摆出了迎敌的姿态。
脚步声一步一步逼近,最后一个肩披糯白雪袍,身穿鲜红白羽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火把左右摇曳的光晕中。
“我的火把熄了”伊娄林指了指自己手上一团焦黑的火把,满脸委屈的模样。
叶玄眼中的寒芒瞬间融化,一抹温情的笑意勾上唇角,收起匕首,上前接过伊娄林手中熄灭的火把,又伸出手来深情的抚摸着她那嫩滑的脸颊,轻笑道:“傻瓜,谁让你上来的,这么冷,这么黑”
伊娄林听罢,瘪了瘪嘴,偏头用脸颊蹭着叶玄温暖的手掌,小声嘟囔道:“人家只是想见你嘛”
叶玄没再多说什么,自然的牵起伊娄林的手,来到自己刚才坐的地方,点燃她手中熄灭的火把,斜插在了另一边。
便只觉刹那间,这片雪地上的光线顿时明亮了不少,连带着周围的空气,也好似温暖了许多。
天地很静,月色很清,火光很暖,叶玄坐于雪地里,伊娄林则依偎在他的怀中,清幽暗香浮动。
爱情如酒,越是埋得深,越是藏得久,便愈发的醇厚,也愈发的醉人,两人心间的那颗种子,早已发芽,一年的相思,加上生死未卜、前途难料,早已令那一株芽儿长成了参天巨树,深深的根植在了二人的心田。
幽静寂寥的云山月夜,两人都格外珍惜这难得的时光,没有丝毫扭捏,十指相扣,就像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般,轻轻向彼此诉说着彼此的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