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在堂,役车其休。今我不乐,月其慆。
无以大康,职思其忧。好乐无荒,良士休休。
每年的腊月二十之后,对于华夏人来说,是一年中最让人期待的几天,即使是在军营之中,也抵挡不住这种一天浓郁过一天的年味。
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始自前汉宣帝时,传到今天,也有三百余年了。
每年祭灶,一般寻常家户,置办酒宴,邀亲访友,歌舞娱乐,都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在这前线的军营中,无论是谁,今天总会有一些心头痒痒,想搞点事。
虽然各营将官一再压制这种过节的气氛,但无论哪个营,总能看到两三个油腔滑调的老兵,围在营中一角,偷着一边喝酒一边吃。
而且,据叶玄观察,就连将营中一向不苟言笑的邵为将军,那平里用来装水的水囊,在今天都被偷偷换成了酒。
不过,这也让叶玄平里单调乏味的巡城工作多了一份乐趣,每当他看到两三个兵卒鬼鬼祟祟的蹲坐在一个角落时,就会大摇大摆的走过去,然后故作严肃的轻咳两声,立即就能换来一堆烤得香喷喷的各种食。
对于这些老兵们的“贿赂”,叶玄也一向是来之不拒,心安理得的收下了。
毕竟,独乐乐不如同乐乐,而且看着他们塞给自己后,那满是心疼的笑脸,叶玄也更加觉得好笑,这种孩童般的可神出现在一帮三四十岁的大汉们脸上,竟毫无一丝违和感。
当然,那帮老兵们好不容易弄来的烤,叶玄也不会无的全部带走,往往只拿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余下的还是都还给他们了。
再怎么说,今天也是过节,还那么一丝不苟的遵照军中律令来办事,就难免有些不近人了。
更况且,以这帮老兵的尿,若是在江南驻地,碰到今天这样的子,恐怕早就溜出军营,跑到烟花之地风流去了。
而此时在前线,只要不捅出什么大的篓子,或是在值岗的时候偷吃偷喝,严重触犯军中律令,叶玄自然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的宽容,在那一个个吃得满嘴是油的老兵们眼中,简直比亲兄弟还够意思,于是往后几,叶玄在巡城的时候,竟愕然的发现,不时都会有老兵向他微笑着拱手示意。
对此,叶玄也只是轻轻一笑,不会多想。
兵家中虽然有“慈不掌兵”的说法,但叶玄更愿意在军中看到那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的将士谊。
不过,也只有把握好这两者之间的度,才能被称之为良将。
至于那些老兵们供奉上来的烤,叶玄则全部带到陈斯房间去了。
经过几天的休息,陈斯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只是因为当初失血过多,体还有点虚,需要躺在上静养——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反正叶玄是至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左肩上的伤势况。
所以,这些天的饮食,一般都是叶玄巡城后给他带回来,有时,也会是让赵方送回来。
而叶玄在这几天也渐渐发现,似乎从金夹谷回来后,他和陈斯的关系就已经变得十分融洽了,那个起初觉得一根筋的将营亲卫,不知不觉间,竟成了他无话不谈的死党。
虽然这个死党有时候会很莫名其妙,但在最关键的时候,总是很值得信任的。
至于林潇云的意思,是陈斯这最近的一个月都不用去将营值守了,先把伤势养好再说,而这一次的任务,也都给他记在功劳簿里了,后的奖赏少不了的。
腊月二十九这天,叶玄巡城回来,手里照样多了一提熏香流油的烤。
叶玄将烤和饭菜放在前的几案上,随后和往一样,在案几另一侧坐了下来,姿势慵懒的长长出了口气。
“哎!好累啊!明天就除夕了,还要巡城呢!”
“叶掾除夕准备怎么过呢?不去云山吗?”陈斯半靠在上,笑问一句,随即挑出一块较小的烤,吃了起来。
“不去!”叶玄摇了摇头,道:“还是去甫丘,父亲和叔父都在那边!”
不能和伊娄林一起守岁,对叶玄来说,心里的确有一点遗憾,他也曾想过,是否可以在除夕那天,请伊娄林兄妹二人一起到甫丘做客。
不过,稍一斟酌,便发现此举大为不妥,也就只好作罢了。
最近几天,洛阳附近,一定会有许多肃甄部的密探,虽然不至于会有什么危险,但若是让他们察觉云山与五营军关系其实匪浅,那无疑也是害了伊娄部。
而从护临城回来后,叶玄也去了一次云山,不过那一次并没有多说除夕的事,只是打着查看暗探的幌子,两人倾诉了一番将近一个月的相思之苦罢了。
话又说回来,伊娄族人在塞外本就没有除夕这个节,对他们来说,那一天和平常根本没什么区别,所以叶玄便打算在三十那天去一趟云山,然后在天黑之前赶回甫丘就好了。
“就不怕那位伊娄小娘子怪罪你?”
陈斯一句话,将叶玄快要神游到云山的思绪又拉了回来,脸上笑容更甚,却是满满的戏虐。
叶玄不满的瞪了一眼陈斯,并不回话,随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一副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陈斯又吃了一口烤,问道。
“哦!没什么!就是刚才忘了告诉你,这些小块的烤,是老鼠!”
陈斯咀嚼的动作顿时僵住了,看了一眼手里还剩下一小半的烤,又看了看叶玄,表从呆滞到震惊,再到恼怒,一一变换,十分精彩。
“你怎么不早说!!!”
“是你自己吃得太快了!怪我咯?”
“叶景之,你小子是故意的吧!”
“怎么会呢!虽然你上次打晕了我,但你看我像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叶玄十分痛快的说着,也从案几上的碗里挑出一块较小的烤,咬下一口,接着道:“这是竹鼠,本来就可以吃的!嗯!你别说,烤得还真香,也嫩的!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洁癖太重了!一个大老爷们,在战场上还这么多讲究!”
“你......你给我等着!”
陈斯一边恶狠狠的说着,一边满脸嫌弃的将那还剩下小半块的竹鼠扔回了碗里。
“这块大的是兔子,你可以放心吃!”叶玄指了指另一块大的烤,说道:“你先吃吧,吃好了再叫我,我回房休息一会,很累了。”
说完,叶玄站起来,走出房间,还随手顺走了那块陈斯扔回碗里的烤。
随军征战四五年,他上早已磨掉了那份世族公子的高傲,多多少少带了些**的子,所以,对于吃剩食这样的事,叶玄早就不在意了。
更何况,他刚才看着那块烤兔腿,可是暗暗咽了好几口口水呢!
就算是临近年关,这样的美味在军营中也不是寻常能见到的,而比起那粗饭咸菜来说,简直是人间绝味了!
如果不是陈斯为了救他受伤,现在正需要补一补子,他绝对会一个人躲在房中,把这烤吃到连渣都不剩,就算陈斯是他死党,都不会分到一根骨头。
陈斯没说什么,也没有点头,因为火气还没有完全消下去,而一直到叶玄走出房门后,他似乎才注意到什么,怔怔的看着案几上那个少了一块烤的碗,良久没有反应过来......
除夕的这天上午,叶玄照例在巡城后给陈斯带回了一大堆好吃的,随即他便策马出了曲邑小城,向着云山而去。
叶玄现在已经是云山伊娄部的常客了,那营寨中值岗的族人见了他策马前来,还是该吃吃,该喝酒喝酒,连头都懒得探出来看一下。
叶玄也是轻车熟路的来到那一座木质宅院前,将缰绳递给迎出来的老奴后,便大大方方的向着厅堂而去。
“咦?你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今天不是除夕吗?”伊娄染正调试着手里的长弓,见叶玄走了进来,不诧异的问道。
满脸欢喜的伊娄林正接过叶玄手里的长剑,听到伊娄染这么一说,不由得也回头问道:“除夕?除夕是什么?”
伊娄染自然不会给她解释除夕是什么,于是叶玄又像上次一样,从除夕的起源说起,到神话传说与中土风俗,一一讲解,十分详尽。
就连一直在旁边调弓的伊娄染都听得连连点头,至于究竟是为什么点头,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伊娄林则听得格外认真,当她听到那头凶恶的妖兽“夕”因为惧怕竹节的爆裂声,而被百姓们赶跑时,不哈哈大笑。
“那么凶恶的一头妖兽,不怕刀枪,不怕弓箭,却怕这竹节爆炸的声音,真有意思!我猜啊,这‘夕’的耳朵一定特别特别大,而且还是朝天竖着的,对不对?”
叶玄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我又没有见过‘夕’!”
“你都没见过‘夕’,那你今天除什么夕啊!也不带我去玩......”
伊娄林嘟囔一句,似乎是叶玄刚才说除夕夜是一家人团圆守岁的子,却因为没有她而有一点点不高兴的样子。
“咳咳!”伊娄染狠狠咳嗽了两声,瞪了一眼伊娄林,道:“我还在旁边呢!你就不能矜持一点吗?”
伊娄林一听,不乐意了,反驳道:“你在一旁怎么啦!我在你们俩面前还不能想说什么说什么吗?那得多委屈啊!”
叶玄闻言,只是笑了一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伊娄林本就是塞外女子,这份坦率和直爽,正是她的本,倘若真让她端庄矜持,对自己相敬如宾,那反而会让叶玄觉得不自在,生出一种距离感来。
伊娄染摇了摇头,拿着手里的长弓出去了,独留二人在这厅堂之中。
而伊娄染一出去后,伊娄林就坐到了叶玄的对面,双手撑着脑袋,笑嘻嘻的看着他,道:“真的不能带我去啊?”
叶玄点了点头,些许无奈的道:“这一段时间,甫丘和曲邑周围有很多肃甄部的密探,若是被他们察觉到了什么,云山就危险了!”
“好吧......”伊娄林撅着嘴,喃喃道:“这肃甄部真是可恶!那你想带我去吗?”
叶玄牵起她那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轻轻笑道:“如果不想带你去,那我今天干嘛还要专门跑过来一趟呢!”
“嘿嘿!”伊娄林心满意足的一笑,随即岔开了话题:“你说除夕之后是什么?是什么节来着?”
“节,也叫元,是新一年的开始,也是冬天的结束,天的开始!”
“这一天,真的是中原所有的人都会庆贺吗?”
伊娄林眼睛一眨一眨,似乎有一些不相信,她虽然没有像她的阿兄一样,游历九州,但她也知道中原的广袤,晋人更是不知道比伊娄部的族人多多少。
“嗯,华夏九州,所有炎黄子民,上至天子,下至农民,都会在这一天庆贺节的到来,这是普天同庆的子!”
伊娄林有些不可思议的摇了摇头,道:“还是难以相信,九州那么大,那么多晋人,怎么都知道那一天是节呢?而且还那么准时?”
在她的记忆里,冬雪消融后,野花绽放,那是猎,而每年的第一场大雪之后,是冬猎,但这每年最为特殊的两个子,却完全是依赖着天气的变化而变化,至于其他的重要时,甚至连自己的生,都要依靠着巫祝的卜算才能知道。
从来没有哪个子,能像叶玄口中所说的那样,无论晴天还是雪天,这一天都是除夕,而仅仅一夜过后,天就来了......
叶玄知道,其实伊娄林对于这些中原历法的理解,甚至还比不上那个小村里的老农。
因为,这根本无关世与眼界,也无关聪明与愚笨,这是一种传承,一种跨越数千年的文化传承,一种随着血脉而流传下来的生存智慧。
文明与野蛮,也永远不是指国人格的谦逊与暴虐。
而这种传承,险些因为中原大乱,诸胡的肆虐而断绝。
不过,诸胡之中,也有一些例外,如建造了这一座晋式宅院的伊娄染,和眼前这位正望着自己,满眼惊奇的少女。
叶玄笑了笑,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接着向伊娄林讲解道:“每年都会有专门的官员来编撰记录时历,同时通过地方官府昭告天下,百姓则以历法和节气为准,耕作生息,而每到重要的节,朝廷也会有大规模的祭祀和活动,与民同乐。”
叶玄又接着从节讲起,依照以往在洛阳时的记忆,从初一的燃爆竹、贺岁、贴画鸡,到初二的祭财神、姑爷节,一直到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和赏月。
只是说到最后,竟不由得又想起了如今洛阳城内的一片残景,语气中也渐渐染上了一份失落与感伤。
感觉到手掌上传来的温暖,叶玄低头看去,伊娄林那精致修长的双手,已经握紧了自己的右手,再抬起头来,迎上一对满是柔的双眸。
“我也想看洛阳城内的花灯和游龙,那一天,会很远吗?”
叶玄怔怔的看着她,片刻后,两双手握在了一起,轻声道:“不会很远了!”
“咳咳!”就在这时,一声极不和谐的咳嗽打断了两人间的气氛,伊娄染那粗犷的嗓音在门口处响起:“小林啊!槲镰家的二小子今天又送过来一颗玛瑙,你要不要啊?”
叶玄被伊娄染这冷不丁的一声咳嗽吓了一跳,正抽回手,却发现,自己的右手此刻被伊娄林牢牢抓住了。
叶玄有些诧异的抬眼望去,却见伊娄林正气鼓鼓的瞪着伊娄染,吼道:“我不是跟珂奴说过了吗?不管谁送东西过来给我,一概不收!”
叶玄闻言,也回头看去,却见伊娄染手里正把玩着一块精致的玛瑙,笑得意味深长,顿时就明白了这位大单于的想法。
“你再这样没事找事,我就把那件事告诉阿嫂!”伊娄林这时已经松开了叶玄的手,两手抱于前,有些生气的冷哼了一声。
伊娄染一听,也立马换上一副笑脸,道:“别别别!小林你别生气,我就是拿来看看,马上就让珂奴给人家里还回去!”
一边说着,还一边识趣的唤来了珂奴,把那枚玛瑙又原封不动的送回去了。
“哼!他就是故意的,你别理他!”伊娄林斜着眼看了看伊娄染离开的方向,语气仍然有些不满。
叶玄笑着道:“可以理解,伊娄大哥也是为你好,担心你以后会受欺负!”
伊娄林抿了抿红唇,没有否认叶玄说的话,只是道:“那你以后会欺负我吗?”
“你觉得呢?”
“会不会?”
“不会!”
“嗯!”伊娄林甜甜一笑,点点头道:“我也觉得不会!”
.......
太阳渐渐斜向西边,叶玄估摸着时间快到申时了,也就要告别去往甫丘了,临走时,依然是伊娄染送他出的宅院,而伊娄林和往常一样,已经在小山坡的另一侧等着自己了。
冬的阳光下,两道影重叠在一起,叶玄闻着鼻尖的幽香浮动,只觉得心中被满满的暖意填满。
“你上次的任务,其实很危险吧!”
“没有的事......”
“别瞒着我。”伊娄林打断了叶玄的话,将他抱得更紧了,轻轻说道:“其实我能感觉到,你若有危险,我心里就会很不安的,我能感觉到......”
叶玄闻言,也慢慢抱紧了伊娄林,在她的额头印上一吻,笑着道:“好,以后我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了,更不会让你担心的!”
伊娄林因为叶玄的那一吻脸颊顿时变得通红,虽然她子坦率直爽,但这样亲昵的举动,还是她第一次经历,心一直突突跳个不停,甚至连呼吸都有些紊乱了。
她甚至有些不敢再抬头看叶玄,语无伦次的道:“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天黑了可能就不安全了......”
叶玄点了点头,松开伊娄林,笑着道一句:“那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过几天我再来。”
伊娄林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上了马,然后点了点头。
叶玄策马离去,而伊娄林则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后,方才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那块吻痕,痴痴一笑,甜蜜而又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