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时节,清明雨季,本该有着万物复苏、绿染千里的希望与美妙,但济阳城内,那些被雨水浸湿的白翎葬帘,却紧紧贴在竹竿之上,显得异常凄凉。
今天是停丧的最后一,明天,叶凌的棺椁将会被运抵江南,在荆州安葬。
叶家的宗祠本在洛阳,但历经两场大战,城内损毁太过严重,再加上叶家如今暂居于荆州,所以叶常决定,在这最后一程,还是将大哥的遗骸和叶家的宗祠一起,移送江南,送到那个人边。
毕竟,在荆州的那个人,一直都在盼着他们父子二人凯旋......
云沉沉,细雨沥沥。
帐内的光线有些昏暗,叶玄穿着一从未脱下的丧服,跪在卧榻旁,已经守候了七天。
此刻他的嘴唇苍白,神憔悴,连脸上的颧骨看上去似乎都变得更加突出了,在他面前,有一方席案,一支蘸饱了墨的毛笔被他紧握在手里,可席面上的宣纸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墨迹。
在席案的另一角,摆着两个简易的信封,一个已经封了口,上书“伊娄染亲启”五个字,另一个没有封口,有些随意的堆放在两卷竹简之上。
而与之相对的,是地上四处滚落的纸团,那些宣纸上,有的只有一个字,有的甚至只有一笔,就被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昨天,虞青来告诉他,伊娄染送来了消息,说过不了多久,肃甄部将会从周边各部落抽调年轻壮士,用以填充军力。
虽然不知道对方下一步是不是会有什么大的动作,但这的确是一个打入肃甄部内部的好机会。
叶玄之前安排在伊娄部的几名密探,如今都已经掌握了伊娄部的语言和习俗,是完全可以应招前去的,所以他才命人将这个消息送了过来。
自林字营进驻济阳城,他已经有两个多月没有去过云山了,本想着铸剑山的事告一段落后,他可以回一趟云山,看看那个他一直牵挂在心底的人。
可这突然而来的打击,将他这些子以来,刚刚重建起来的生活,完全击碎了。
伊娄染所说的公事,叶玄还可以冷静的分析,缜密的安排,给对方一个满意的答复,然而,那一个带给他笑、带给他甜蜜,宛如桃花般温暖的女子呢?他又该如何面对,又该如何答复?
大晋以孝立国,父母殡丧,守孝三年,如今的叶家,本就飘摇坠,又怎还担得起一个忤逆礼制的恶名!
而更让他心中不忍的是,她已经等了自己一年了,难道还要让她再等三年吗?
叶玄咬着牙,紧握在手里的笔不住的颤抖着,可墨尖却始终无法落到那宣纸之上,直到最后,白净一片的宣纸又被揉成一团,扔到了远处。
他搁下笔,两手按压住太阳,想让脑海中那嗡鸣的声音小一些,良久后,抬起眼来,看向依然安详躺在卧榻上的叶凌,渐渐的,眼中再度噙满了泪水。
这一次,他动作迅速的抽过一张宣纸,蘸墨提笔,以自己都无法看清的速度,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来,随即用颤抖的双手折好宣纸,将它塞到了信封之中,合上口,又写下五个潦草不堪的字来——“伊娄林亲启”。
等做完这一切,叶玄抬头望向帐外,已是泪流满面......
他将那两封信压在竹简的下面,随即又立直腰,重新端端正正的跪坐在了卧榻旁。
午时过后,叶玄招来利无极,令他将这两封信送到云山,同时叫他直接与那几名密探建立起联系。
后,他要直接掌握来自肃甄部内部的消息。
看着利无极策马在细雨中远去,叶玄不发一言的转,掀开帘幕进去了。
有些事,注定无法两全,也终该有个决断......
此时的云山,细雨淋淋,天色见晚。
伊娄林一红裙,正百无聊赖的坐在自家厅堂前的木质门槛上,两手撑着头,看屋檐下的雨滴坠落。
她心里惦记的那个人,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过来了,所以近来她的心绪也莫名的烦躁与不安,遇到下雨天,还会变得十分沮丧,就像今天一样。
眼看着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雨依然没有停的意思,伊娄林起,准备回屋。
然而,她转时,却正巧看见一名奴仆点燃了那个红灯笼里的烛火。
随即,她便又换上一副笑脸,一步一步的慢慢向着那个灯笼靠过去了。
这个灯笼自从那天做好后,就一直挂在这儿,经过伊娄林的交代后,每天天快要黑的时候,都会有奴仆过来,点燃灯笼里的烛火,不论是晴天还是雨天,都不能例外。
灯笼散发着温和的暖光,也仿佛驱离了一些雨夜的清冷,映照着红布上的“伊娄”和“叶”这三个字更加显得清晰,而在不远处的廊檐下,还挂着另一个灯笼。
不过,那个灯笼却不是伊娄林和叶玄做的,而是她的兄嫂做的。
因为伊娄染和是连谷来都觉得这灯笼有意思,便跟着伊娄林学做了一个,就挂在了他们房间的廊下。
此外,寨子中最近还多出了不少灯笼,那些大都是伊娄林的堂姐妹和堂兄弟,在见到这小院中的灯笼后,回去自己摸索着做出来的,形状自然是千奇百怪,颜色也是各有不同。
但真正等到夜色降临时,从远处看来,却依然星星点点,在这山间分外美丽。
伊娄林正拨弄着这个红灯笼时,伊娄染从院外走了进来,他脱了上有些湿的外衣,随即看了她一眼,刚想要说什么,却又忽然停住了,看了一眼房门的方向后,心事重重的低着头进去了。
伊娄林也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回了房,临摹了几句诗词后,就有伊娄染吩咐的奴仆,来叫她过去吃饭了。
晚饭时的大堂内,伊娄林觉得今天是格外的安静,平里一般都会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的兄嫂二人,今天却没有一句话。
就算是他们二人平里吵架了,也不会有这么安静的。
伊娄林正独自疑惑时,伊娄染放下手里的脯,喝了一口酒,沉吟了良久后,才终于开口道:“小林啊,有个事,得跟你说一下!”
“什么事?”伊娄林看着伊娄染这么犹犹豫豫的模样,不更加疑惑了。
“我今天才得到消息,叶公他......战死了!”
伊娄林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挑出一块芋糕,皱着眉问道:“叶公?哪个叶公?”
“就是叶景之的父亲!”伊娄染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大概在七天以前吧,在河东郡南边战死的!”
伊娄林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双眼看着前方,没了焦距,也不说一句话。
片刻后,伊娄染站起来,走到伊娄林面前,递出一封信,道:“这是他今天派人送过来的,我还没有拆开过。”
伊娄林抬起眼来,看向那封面上潦潦草草的“伊娄林亲启”五个字,呆呆的怔住了良久后,接了过来。
拆开封蜡,取出一张洁白的宣纸,展开后,上面只有一句话,寥寥九个字:
“父丧,三年服孝,望勿念。”
伊娄林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变得一片苍白,她默默的重新折上宣纸,塞回信封内,然后双眼无神的望着前方,撑着案几慢慢站起来,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之后,脚步匆乱的回自己房间去了。
伊娄染并没有阻拦,也没有说一句宽慰的话,只是转头看向是连谷来,幽幽叹了口气。
而是连谷来也十分明白他的意思,站起来,跟着往伊娄林的房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