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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元年九月十七,九郭山上的庐舍中,那盏燃烧了一百五十余个夜晚的油灯,今夜没有再亮起来。

月色下,幽松立,寂寥空阔。

但此时的荆州城内,一辆看上去有些简陋的马车,拐过几道巷角,最后停在了叶宅的后门处。

马车上手持辔绳的车夫头顶一个草帽,穿着一粗布麻衣,满脸胡渣,鬓角散乱,典型的一副农家汉装扮。

但他即便是盘腿坐在那,腰背依然得笔直,让人完全无法忽略他那魁梧的躯和浑散发出的那种刚猛气势。

院内,一个穿着一青衫的年轻人走了出来,眉目清秀,姿拔,发髻鬓角打理的干净整洁,看起来十分俊逸,只是在月光下,他的肤色更加显得苍白憔悴,体型也比几个月前消瘦了许多。

临上车前,他一扫衣摆,跪在了地面清冷的砖石上,对着扶门而望的中年妇人叩首三次后,道:“娘,孩儿此行去往建康,必定查明真相,用那帮贼的血,祭奠父亲的英魂!母亲大人在上,多保重体,勿为孩儿担心!”

中年妇人眼中含着泪水,神忧伤,青丝中的缕缕白发在月色中更加显眼刺目。

此刻她怜惜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说道:“我儿一路保重!切记,万不可以涉险啊!”

“嗯!母亲放心!”青衣年轻人站起来,眼睛转向母亲旁的另一名女子,道:“子怜,我娘就拜托你多为照顾了!”

“嗯,我一定会照顾好叔母的!”虚子怜重重的点了两下头,答应道。

“娘,孩儿去了!”

叶玄转上了车架,扮作车夫的利无极也冲叶母抱了抱拳,郑重其事的道:“主母放心,卑职一定会保护好小郎的!”

随即,辔绳一挥而下,车架启行,离了叶宅,渐渐远去。

在马车“吱呀吱呀”的行进声中,叶玄从车内掀开窗幕,回望着越来越远的叶宅后门,和那依依东望的影,眼角慢慢噙出了泪水。

但下一刻,他便擦去了泪水,攥紧了拳头,望向了马车前行的方向,望向了东方。

在那里,无论是太尉府也好,河东柳氏也好,即便是当今皇帝,只要是牵涉到此事的人,全都得付出代价,一个都不能少!

车架从东门缓缓驶出荆州城,最后消失在了夜色中。

.......

马车摇摇晃晃,叶玄在车内浅浅睡了一觉,当他醒过来时,天色已经微亮了。

他掀开帘幕,看向前方远处的山峦轮廓,问驾驰马车的利无极道:“我们到哪了?”

利无极回头看了看车后,道:“咱们一直都是沿着官道走的,前面不远应该就是石街镇了吧!”

叶玄闻言,点了点头,道:“赶了一夜路,你也累了吧,咱们就在前面镇上休息会!”

利无极忙摆了摆手,道:“小郎放心,卑职不累的!若是小郎累了的话,卑职就停下来,休息一会!”

叶玄皱了皱眉,神严肃的道:“出门前交代你的事,现在就忘了?!”

利无极一看叶玄那带着些怒火的眼神,缩了缩脖子,连忙应道:“卑......无极没忘!无极没忘!小郎交代的事,无极都记得死死的!这样的错误,一定不会再犯了!”

叶玄一把甩下帘幕帐子,进了车内,话语中仍旧带着些许怒意,训斥道:

“记着,我现在不姓叶,也不是什么梁郡公,我叫燕恒,字世轩,是陈郡郎岭人,而你,只是我燕家的一个佃农,没有姓,只有一个名,叫无极!以后记着你自己的份,注意说话的口气,等到了建康,我是没有机会再跟你说第二遍的!”

利无极听着,连连点头称是,一直到车内没了声音之后,才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舒了口气。

叶玄静卧在车里,良久才消了怒意,平静下来,对外面的利无极吩咐道:“就在前面镇上停下来,休息一会再赶路!”

“好嘞!小郎!”

听到利无极扯着嗓子这样应了一声,叶玄也不摇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他刚才那番话,并没有吓唬利无极,等到了建康,自己的确没有机会再提醒他第二遍,因为这次的对手,非同一般,一着棋错,就可能再也没了翻盘的机会。

至于燕恒燕世轩这个份,是序右使为他安排妥当的,不然,他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启程去往建康。

中秋节那天和母亲讲明之后,他便写了一封信,让利无极连夜送到了勇字营。

而关于如何去建康,以什么份去往建康,其实他心中早已有了权衡。

他绝不可能以叶玄叶景之的这个份去,三年服孝之期暂且不谈,若是对方知道自己去了建康,很容易就能猜到自己的意图,而等着他的,也一定会是各种阻挠干涉,甚至是暗地里的刺杀。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若以真实份过去,他不仅不能利用到兰氏在江左的势力,反而会给兰氏带来各种各样的麻烦。

因为朝廷本就提防着越王和兰氏,绝不会再眼睁睁的看着梁郡公府和他们二者越走越近。

所以,他需要一个份,一个能经得起盘查、真实存在的假份,他要变成一个能与兰氏联系上,又不会被对方注意到的寻常人。

要办到这些,以郡公府的力量,其实并不难,但他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那位在五营军内号称“算无遗策”的序右使。

因为叶玄能猜到,序右使亲自给他写信的真正目的,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告诉他真相和其中的隐,而是想尝试着把自己变成一枚棋子,扔到建康的乱流之中去。

至于自己这颗棋子能不能激起浪花,甚至是改变浪潮,想必他也是拭目以待吧!

而从序右使的回信中,和那超乎寻常的妥善安排,也应证了叶玄的这一猜想。

但即便如此,叶玄也甘愿做这一枚棋子,因为他知道,若是棋子心中有全局,也一样能让棋手顺着自己的步调走,最后成为“棋盘”上真正的纵者。

再者,序右使在利用他的同时,他不也一样在利用着对方和兰氏吗?所以,谁是棋手,还不一定呢!

上午巳时未到,车架穿过一座低矮简易的黄木牌楼,驶入了小镇。

利无极找了一处寻常酒家,停下车来,摆好脚踏,见叶玄下来之后,才一脸憨笑的先行走进了酒肆。

“小二,切一盘猪头,一份排骨,再来两个青菜!”

“好嘞!客官您稍等!”

利无极吆喝了几个菜,大大咧咧的盘腿坐在了几案前,取下头顶的草帽,打着扇子,叶玄见了,也有些满意的点了点头,跟着走了进来。

他们如今的份是江北的庶族商贾,利无极也只是区区一个佃农,从他的口中,不应该一进酒肆就熟练的冒出两碟熟牛来,因为那是士人才有的习惯,而猪,才是斗升小民吃得最多的类。

叶玄刚刚在利无极对面坐下不久,店小二就将两盘熟端上了席案,一边摆置一边打量了二人一眼,笑着道:“听口音,二位这是从江北来的吧!”

利无极没有说话,叶玄点了点头,道:“正是!”

“是去往建康那边吧?”

店小二乐呵呵的说着,但却没有注意到利无极眼中忽然冒出的警惕和杀意,只是叶玄给了他一个眼神,才让他安静下来。

“哦?足下是怎么知道我等要去建康那边的?”叶玄眯着眼,好似饶有兴致的问道。

“汗,这些子,到处都是奔往建康那边去的流民,荆州城内的官老爷们哪安置得了这么多人,就把他们往建康那边推啊,留给朝廷去解决嘛!”

店小二说着,努了努嘴,冲着小店外席地而坐的一群人道:“那一群人不也是去往建康那边的,前两天到这里后,就怎么也不走了,每天都在镇子里晃,搞得大伙都人心惶惶的。”

叶玄顺着店小二说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有七个衣衫不整的汉子席地坐在那,其中有几个还正远远盯着自己席案上的,很夸张的咽着口水。

叶玄皱着眉,微微摇了摇头,拿起筷子,和利无极一起吃了起来。

这些流民的事,叶玄自然是知道的,两个多月前,在济阳以北,五营军与肃甄部间爆发了一场遭遇战,虽然规模不大,但双方都算是彻底撕毁了去年签的协定,江北的局势也由此变得动。

洛阳周围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百姓,又惶惶不安起来,纷纷南渡避战,数千流民南下荆州,然而,勇字营和荆州的地方官员,却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安置这些流民了。

不过,好在朝廷在扬州建康一带新设立了一些侨州郡县,用以安置流民,于是荆州的官吏就连哄带骗带威胁的,将这些中原流民逐出了境,令他们自行向东,去往扬州定居。

叶玄此时所用的燕恒燕世轩这个份,就是陈郡侨民,因北地动乱再起,家族离散,所以才南渡东行,夹杂在流民队伍中,去往建康,投奔一个叫唐孚的远房表舅。

而这个唐孚,序右使也向他详细讲明了对方的底细:出钱塘庶族,以经商为生,家境殷实,在建康都拥有不小的产业,更重要的,是这个常逢迎于建康诸多权贵中的商贾,暗地里真正的靠山其实是兰氏。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庶族商贾,他的一个落难外甥,又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呢?

当然,序右使之所以有着“算无遗策”的名号,是因为这个唐孚,的确有一个嫁到陈郡燕家的偏房表妹,并育有一子,而这个燕家,自然也是在五营军的控制范围内。

这样缜密的安排,才让叶玄有了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假份,也断了他的许多后顾之忧。

叶玄一边在心底里核算着这些细节,一边慢慢的吃着饭菜,不知不觉,填饱了肚子,放下碗筷时,却发现利无极已经起去结账了。

“什么?二十钱!你怎么不去抢啊!!!”

叶玄正准备起离开时,却听到了柜台处利无极那近乎于怒吼的大喊声,他看了一眼,迈步走过去,问道:“怎么回事?”

“小郎,咱们两碟猪,两盘青菜,这家伙竟然要收二十钱!这不是明抢吗?”

那店老板理了理字胡,头也不抬的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冷言冷语的道:“唉,我说客官,咱们店可都是正当营生,您可别诬赖!只是时下里,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了,咱们店里的菜肴有些供应不上,所以才提了价,这也是常不是?”

说着,店老板还刻意的抬头瞥了眼屋外那群席地而坐的流民汉子,接着道:“这镇子里的所有店家都一样,您要是不信,可以自个儿去问问!”

利无极有些恼了,在郡公府担职这么多年,即便是朝堂上的文臣武将,看在叶公的面子上,也没有多少人敢这么给他摆脸色的。

想到这里,他不怒由心生,瞪着眼睛,一掌将十个铜钱拍在了柜台上,道:“十钱!多一分老子都不会给!呸!商!小郎,咱们走!”

说着,利无极就要夺门而出,而那柜台后的店老板自然不让,跑上前去拉住利无极的衣襟,恶狠狠的骂道:“嘿!我说你们北人都这副德行吗?吃饭给钱,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利无极一把推开了那店老板,可随即对方又扑了上来,一边动手动脚,一边叫嚷道:“你嫌老子店里的菜贵,有本事就别来吃啊!一帮丧家之犬,在中原没地方呆了,就夹着尾巴跑到江南来,搅得咱们南人都每一个安生子!我......”

对方的那一声“呸”那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一个大拳头砸在了脸上,后退几步,一股坐在了地上,最后只吐出两颗碎牙和一口的血水。

不过,打这一拳的,却并不是利无极。

叶玄有些诧异的望着此刻站在利无极旁的那名壮汉,他依稀记得,这个人刚才应该一直在角落里吃饭才是,这么短的时间就能冲过来,并且准确的在那店老板脸上映一拳,看来,是有些功夫的。

“这一拳,是老子替那些江北的百姓打你的!以后说话注意点!”

壮汉狠狠瞪了一眼那还倒在地上的店老板,随即扔下五个铜钱,瞥了一眼利无极和叶玄二人,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酒肆。

酒肆里的店老板和店小二都被壮汉那一拳给打懵了,自然也没顾得上乘机拉着叶玄走出门去的利无极。

酒肆外的一个小巷拐角处,叶玄紧步追上那个壮汉,抱了抱拳道:“多谢壮士仗义相助!”

那壮汉满不在乎的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也是不是想帮你,实在看不惯那店老板的嘴脸罢了!”

叶玄笑了笑,道:“壮士也是北人吗?”

壮汉豪爽一笑,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南乡郡人,苏启苏彦君!”

“陈郡郎岭人,燕恒燕世轩!”叶玄说着,指了指跟在自己后的利无极,道:“这是我的随从,无极!”

壮汉的神似乎有些焦急,两人简单的说了几句后,他便抱了抱拳,道:“燕郎君,在下今还要赶路,不能耽搁了,咱们后会有期!”

“嗯,苏郎君保重!”叶玄一拱手,目送苏启远去,对方既然没说什么同行的话,自然也是能看出彼此不是一路人吧。

叶玄想到这,随即回头对后的利无极道:“无极,这个人武艺如何?”

利无极眯着眼,点了点头,小声道:“可以算得上是行家了,在疆场上,也一定是一名悍卒!对了,小郎,我刚才为那几铢钱大吼大叫的,不会太惹眼了吧!”

叶玄听了,笑着摇摇头道:“你要是一声不吭的直接甩下二十钱,那才叫惹眼!记着,咱们现在就是食不果腹的斗升小民,锱铢必较才是最自然的,就像你刚才那样!”

利无极听出了叶玄话语中的夸赞意味,挠挠头,笑道:“是!小郎说的,无极知道了!”

......

将近午时,利无极驾着马车出了石街镇,一路继续向东,只不过,在经过一处小村落时,叶玄无意间又看见了那个苏启。

不过,这次对方却不再是孤一人了,他的后跟了七个和他一样是流民的江北汉子,叶玄饶有兴致的让利无极停下了车架,不过他却并没有下来,而是就在远处观望着。

此刻,那个名叫苏启的壮汉,似乎正在高声呼喊着什么,边围聚的人也越来越多,很快就有将近数十人了,他们无一不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江北侨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其实这一路过来,叶玄也看到了许多艰难前行的江北流民,但他们大都是零零散散,自顾自的,很少有超过十数人的队伍,像这样将大伙集中起来,抱团前行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很显然,在这样的境况下,他们的人数越多,力量就越大,相互关照起来也更加方便,更重要的是,当他们的人数足够多的时候,沿途的地方官府就会因为无法忽视他们,所以不得不进行适当的援助。

不得不说,能想到并做到这一步的人,的确有相当的见识和魄力。

渐渐西斜的太阳下,叶玄眯着眼看着远处山坡上越聚越多的流民,只能从风声中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

“......各位乡民不用担心,朝廷设立了侨州郡县,我苏启一定会将你们平安带至扬州的,一个都不会落下......”

叶玄听到这里,笑了笑,对边的利无极道:“这个苏启,有点意思,看起来像是个可造之材!”

利无极也憨厚的笑了笑,道:“嗯,小郎说的是,无极也觉得,这个苏启和小郎有点像!”

“哦?像吗?”

“有些地方像,有些地方又不像!”利无极挠了挠头,问道:“小郎,要不咱们和他们一起赶路,反正他们也是到扬州的!”

“不是一路人!”叶玄摇了摇头,继续道:“这一路过去我们最好还是少与人打交道,尤其是像这样的精明人!即便我们不露出破绽,但不代表对方发现不了疑点!”

“是,无极明白了!”

“好了,继续赶路吧!今天就在前面的镇子里歇脚,入住之前问一问价钱,别又被一些黑心店家占了便宜!”

叶玄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帘幕,利无极也爽朗了应了一声:“欸!无极晓得了!”

绚烂的夕阳下,车架继续东行,最后拐过一座山脚,消失在了东边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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