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玄和利无极对视一眼,然后又拱手行了一礼,道:“如此,便多谢前辈了!”
叶玄和利无极上了车架后,这才看清了长者的容貌,虽然发须斑白,但慈眉朗目,精神抖擞,依旧很有活力,身上穿着一身衣料不俗的文衫,看起来顿有一种博学夫子的形象。
不过,老者在叶玄二人上车后,便没再开口说一句话,而叶玄自然也能猜到,对方应该是兰府中人,彼此说的话当然越少越好。
牛车一路前行,最后一座河边停了下来,老者冲叶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叶玄和利无极下了车架,在牛车缓缓驶离后,便见河流的上游有一座木桥,而桥的另一头,老吴一身麻衣,腰间别着一柄短剑,正候在一株四季常青的香樟树下。
见叶玄二人在对岸向着木桥走来,老吴也连忙迈步迎来,三人在木桥上相遇。
“这一路安排,多有周折,还请郡公见谅!”老吴抱拳俯身行了一礼。
“都是必须的,你安排的很好!”叶玄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随即便开口问道:“林将军的伤情可有好转?”
“嗯,近来好转了一些,今天气色也不错,难得的能在院中晒太阳!”老吴说着,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悦之情。
叶玄抬头看了看并不算刺眼的冬阳,点头道:“嗯,带我去看看吧!”
“郡公请!”老吴让开一步,领着叶玄沿着河对岸的小道走去。
几人绕过一片树林后,便来到了山坡下一处较为平坦的地带,这里有良田数倾,两方清水池塘,还有一座修建精致的别院。
院中有一条青砖石铺就的小道,约莫丈余宽,从小院柴门外直通往主堂的正门。
而此时,青石小道中央却被围起了几面白色的帷幕,将那一块地方隔离了开来,白幕外,有一名医者打扮的年轻人时时候在一边。
叶玄踏进院门,见此情形,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看向老吴。
而老吴则解释道:“林将军不能受风,这些是用来挡风的!”
老吴说完,轻步走了过去,小声问那个候在一旁的年轻医者道:“集大夫,林将军现在气色怎么样了?”
集佑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叶玄和利无极二人,答道:“林将军才睡过去没多久,不知道现在醒了没?”
集佑话音刚落,帷幕中便传来了一道极为虚弱乏力的声音:“吴老,是景之过来了吗?”
叶玄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浑身惊颤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从心口渐渐翻涌上来,有惋惜,有无奈,有心酸,有悲痛,也有仇恨,种种种种,说不出的滋味。
“嗯,是的!”老吴在帷幕外应了一声。
“让他进来吧!”
“是!”
老吴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叶玄,然后默不作声的和集佑二人撤开前面的帷幕,让叶玄这才看清了那位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面的白袍将军。
林潇云躺在一架可搬动的竹制卧榻上,依然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色长衫,只是他的脸色比衣服还要苍白,披着散发,更加显得憔悴虚弱,整个身形比之半年前,瘦了一大圈,用皮包骨头和瘦骨嶙峋这样的词来形容,丝毫不为过,甚至还有所不及。
叶玄见状,嘴角抽动了一下,刚想迈开脚快步走过去,却被急忙上前的集佑给拦住了。
集佑并不知道叶玄的身份,所以此刻拦在他身前,拱手作礼道:“这位郎君,还请慢一点走,您走路所带起的这一阵风,会加重林将军的痛苦!”
“什么?”叶玄脚下一停,满脸愕然的看了看集佑,又看了看慢慢转头看向自己的林潇云,许久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老吴也折回到叶玄跟前,声音不大的说道:“林将军的伤病,卑职一会再向郡公详细禀告,请!”
说完,老吴退到一旁,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让集佑带着叶玄慢慢走进了四面帷幕之中,而利无极则留在了原地。
四面帷幕都有一人多高,各自相连处也衔接的十分完美,即便没有封顶,依然能有效的挡住周围的寒风,并让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的晒进来,而且,帷幕里面四个角落都摆放有炭火盆,让这一方地域很是温暖干燥。
竹榻旁事先就摆放了一个蒲席,叶玄进来后,便席地坐了下来,二人都看着对方,许久没有说话。
“林将军,卑职来看望你了”叶玄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林潇云有些艰难的笑了笑,十分虚弱的道:“北方的战况如何了?”
叶玄停顿了片刻,唇角有些酸涩,但还是如往日在林字营那般,笑着答道:“禀林将军,上个月初,我军与独孤部大战于济阳城北,祖字营、林字营、奎字营三营齐出,大败胡寇,斩敌万余人,使敌已完全龟缩与陈邑兴山二地,再不敢南下侵扰,我军兵锋也已东抵济州,想来不用多久,便能光复齐鲁之地了!”
“你说的都是真的?”林潇云有些不信的看了他一眼。
“千真万确,虽然夺取关中,进攻长安的计划被搁置了,但卑职当初选派至云山的暗谍,如今都已成功打入独孤部内,并于前些日子传回消息,邺城的独孤元病重,或将命不久矣!”
这样的事情,叶玄是自然不会乱说的,近一段时间,江北传回的,的确都是好消息,局势比之半年之前,似乎更加明朗了,但越是这样,越发让他觉得心中不安。
而中原的形势越是到这种至关重要的时刻,也越是让叶玄决心要早些除掉柳氏,决不能让他们在即将功成的那一刻出来坏事!
林潇云听了叶玄的话,渐渐笑了起来,最后竟笑到浑身颤抖,难以自抑的地步。
帷幕外的集佑听到林潇云的笑声,掀开帘幕看了一眼,没见什么异样,又从外合上了。
或许是许久没有这样笑过了,情绪振奋的林潇云脸上最后浮现出了一抹痛苦的神色,想来应该是伤病有复发的痕迹,于是,他连忙轻轻舒了口气,平静了心绪。
许久后,林潇云看向叶玄,道:“兰左使和我说了你此行的目的,你真的能做到那一步吗?这件事背后牵涉到的,可能不只是太尉府而已!”
叶玄抬头看着远处天空下的一团白云,有些复杂的笑了笑后,道:“即便是做不到,也要去做!否则,如何对得起父亲的英灵,又如何对得起那夜战死的数千将士!”
“你有这样的决心就好,不然还是不要以身涉险的好!”林潇云沉默了片刻后,又道:“你现在能不能给我讲一讲,叶公是如何殉国的?”
叶玄闻言,看向林潇云,目光慢慢变得有些恍惚。
“我只是想看一看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什么更深层的联系!”见叶玄迟疑,林潇云说出了自己的理由。
“什么意思?”
林潇云沉默了许久后,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当时遇袭的时候,朝我们而来的,有两把暗器,第一把,是飞向虞青的,被我挡下了,第二把,才是指向我的。”
林潇云说着,稍微停了片刻,转头看了叶玄一眼,随即说出了一句让他万分震惊的话语:“但我在闭上眼之前,却知晓了那名刺客的身份”
“你已经知道了那名刺客的身份?”叶玄看着林潇云,满是震惊的问道。
林潇云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毫无波澜的说道:“嗯,那个人是陈斯!”
“陈斯?!”叶玄愕然的瞪大了眼睛,许久没说出一个字来,但当心里的震撼消退之后,他并没有说任何反驳的话,只是握紧了双拳,神情有些狰狞的咬牙切齿道:“果然是他!”
其实半年以来,叶玄又何尝没有怀疑过这个人呢!
只是对方终究救过自己的性命,还曾与自己交好,他一直不愿相信这没有证据的推测罢了,即便那些推测都是合理的。
而林潇云的这句话,不过是恰好应证了而已。
林潇云平静的看了他一眼,道:“其实你也早就猜到了吧?”
叶玄没有回答,却听林潇云接着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没有去找他是一件好事!”
叶玄不解的看了过来,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不是他的对手,去找他凶多吉少,这个人并不是寻常人!”
“不是寻常人?你的意思是”叶玄仿佛想到了什么。
林潇云明白叶玄的意思,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后,道:“我也不太确定,这件事,或许连瑰氏族人都不清楚!”
“连瑰氏族人都不清楚,你是说录持?”
“嗯!”林潇云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对六剑已经了解了有不少了。”
叶玄没说什么,转而道:“那么,可以断定,他是柳氏的人了?那天晚上也是他向独孤部透露了我方行踪?”
林潇云听到叶玄这么说,却摇了摇头,道:“不确定,或许不是!”
“何意?”
林潇云轻轻一笑,然后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觉得我在选拔将营亲卫的时候,会那么草率吗?竟连一个柳氏的暗子都发现不了?更何况,他还是将营亲卫中武力最强的那个?”
林潇云一连问了三句,言辞中也多了一份自信,随后接着道:“而且,你也不太懂六剑之仕的傲气,即便是录持,也不会甘愿被人利用,做出如此卑劣之事的!”
叶玄听闻,了然的点了点头,按照瑰南允的说法,录持在过去虽然只现身过一次,但荆轲刺秦,也是轰轰烈烈,豪侠万丈,绝不是这般苟且卑劣的。
“既然他不是柳氏的暗子,为何要这么做?”
林潇云移开目光,看向苍蓝的天空,答道:“不知道,但这后面一定有江左世家的影子。”
“那与独孤部串通这件事情,可能与他无关?”叶玄皱着眉头问道。
“他应该不是向独孤部透露我军动向的那个人,但他一定是知情者!”林潇云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道:“他的目标是虞青和我,虞青那边,他已经不可能再得手了,而倘若让他知道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再来的!”
叶玄听闻,点了点头后,道:“兰左使对这件事安排的已经十分缜密了,这个小院也很隐秘,应该不会被人查探到的,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让兰左使多调遣一些兰府护卫守在这附近吧!”
林潇云听闻,无奈的笑了笑后,道:“这个大可不必,他若是真能找到这来,多少兰府护卫都没用。”
林潇云说着,十分费力的抬起手臂,看着自己的手掌接着道:“他的武艺本就不在我之下,又极可能是录持之仕,若是从前,我尚且能与他一战,但现在,我连剑都无法握起,来再多的护卫也只能与我陪葬罢了!”
“那你应该早些搬回兰府去,就算那边喧闹,不利于养病,可也总比这里安全的多!”
林潇云听闻,笑了笑,没说什么,回到一开始的问题,道:“给我说说叶公的事吧,那天晚上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叶玄迟疑了片刻后,长长出了口气,收拾一番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道:“那天晚上,我们在山谷前遇袭之后,老九带着你和虞偏尉先杀回济阳城”
叶玄慢慢将那晚的经过一一道来,从杀出重围到与铁面之将的交锋,再从赤炼剑和墨执剑的大战,到父亲叶凌的殉国,将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条理清晰的讲述了一遍。
林潇云听了,沉思了足足有一刻钟后,缓缓一叹,道:“我记得叶公曾对我说过,将士血染疆场,厮杀征伐,是为国,是为家,但更是为家人!吾等最大的共愿,无非是凯旋之时,与翘首企盼的妻儿共话团圆。
叶公与祖将军其实并没有多少交情,断不可能仅仅因为墨执剑的缘故,就为祖将军挡下那一剑的!”
叶玄恨恨的咬了咬牙,道:“我知道!我如何不知道父亲的为人!他虽然重情重义,但向来最看重的便是母亲和我!要说他真的只是因为墨执剑才去为祖将军挡下那一击,我不相信,叔父不相信,娘也不会相信!”